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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瞪他一眼,他马上就老实了。”
昨天夜里扔下的汽车,就在岔路口往上大约两公里的地方。车上堆满了雪,很象冬天田野里的草垛。看那样子,谁也休想挪动它们。
但是,瞧,火堆生起来了。水烧热了。小伙子们摇起了摇把,马达活了,打起了喷嚏,转动起来。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底下每一辆汽车都是用缆绳拖着发动的。每一辆已经发动起来、已经烧热了的汽车,都依次地拖动它后面的一辆。
所有的车子都发动起来之后,他们就用两辆汽车来拖昨夜翻进沟里的那一辆。所有在场的人都帮着把车子往路上推。孩子也凑在边上,也在帮着推。他一直在担心有人会说:“你干什么在这里碍手绊脚的?去吧,走远点儿!”可是没有人说这话,没有人撵他。也许是因为库鲁别克答应让他帮忙的。库鲁别克在这里可是最了不起的,大家都很尊重他。
司机们再一次道别。汽车开动了。起先很慢,后来就快起来。汽车排成长长的一队,在覆盖着积雪的群山之间迤逦前进着。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们的孩子走了。他们都不知道,在孩子的想象中,隐身的长角鹿妈妈正在前面为他们开路。它跨着又大又快的步子在车队前面飞奔着。在艰险的道路上,它一直保佑着他们,为他们驱除危难和灾祸。吉尔吉斯人在多少世纪的游牧生活中受尽了山崩、雪崩、雪暴、大雾和其他灾祸之害,现在有长角鹿妈妈保佑,他们就可以躲过这些灾祸了。莫蒙爷爷黎明前用黑羊给长角鹿妈妈上供时,向它祈求的不就是这些吗?
他们走了。孩子也跟他们一起去了。心跟去了。他跟库鲁别克一块儿坐在驾驶室里。
他说:“库鲁别克叔叔,长角鹿妈妈在咱们前面的路上跑着哩。”“可是真的?”“真的。一点不假。瞧,那就是!”
“喂,你在想些什么?站在那里干什么?”莫蒙爷爷使他清醒过来。“上来,该回家了。”他在马上弯下身子,把外孙抱上了马。“你给吧?”老人家说着,用皮袄的大襟将外孙捂紧些。
那时候,孩子还没有上学。
可是现在,他有时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不安地想:“我明天怎样去上学呢?我病了啊,身上好难受……”后来他又迷迷糊糊的了。他仿佛觉得,他正往本子上抄写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宇。“AT。ata。Taka。”①他将这些一年级学生学的字拼命往本子上抄,抄满一页又一页。“AT。Ata。Taka。AT。ATa。Taka。”他精疲力竭,眼睛发花,身上发热,热得要命,他揭开被子。当他什么也不盖,让身子冻着的时候,他又做了各种各样的梦。一会儿他变成鱼在冰冷的河里游,朝白轮船游去,可是怎么也游不到。一会儿遇上暴风雪。雪雾弥漫,冷风狂啸,装满了干草的汽车的轮子在陡峭的上山路上打着空转。汽车象人一样在呜呜大哭,可是轮子老是在原地空转。轮子因为拼命地转动,烧得通红。轮子烧了起来,轮子上的火向上直冒。长角鹿妈妈用角顶住车身,将装满干草的汽车朝山上推去。孩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帮它往上推。他浑身热汗淋淋。忽然装草的车子又变成一只小孩子摇篮。长角鹿妈妈对孩子说:“咱们跑快点儿,快把摇篮给别盖伊姨妈和奥罗兹库尔姨父送去。”他们就跑了起来。孩子跟不上它。但是,在前面黑暗处,摇篮上的银铃还一股劲儿地叮当叮当地响着。孩子就跟着铃声朝前跑。
这时,台阶上响起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他醒了过来。莫蒙爷爷和奶奶回来了,他们好象多少平静了一些。想必因为外人来到护林所,奥罗兹库尔和别盖伊姨妈没有再那样闹了。也许是奥罗兹库尔发酒疯发累了,终于睡着了。外面既没有叫声,也没有骂声。
将近午夜时,月亮升到群山上空。它象一个昏黄的盘子,挂在一座最高的雪峰上头。
长年冰封的高山在黑暗中矗立着。它那起伏不平的山脊熠熠地闪着银光。周围那些山、那一处处的悬崖峭壁,那黑沉沉的一动不动的森林,全都鸦雀无声地呆立①吉尔吉斯文。马,父亲,马掌。着,只有在最低处,河水冲击着石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晃晃不定的月光象一股流水,斜斜地泻进窗来。月光照得孩子睡不着觉。他眯起眼睛,翻过来,又翻过去。想请奶奶把窗帘拉上。但没有做声,因为奶奶正在生爷爷的气。
“老糊涂,”奶奶一面脱衣睡觉,一面小声说。“你要是不懂得怎样处人,那你至少不要吭声。多听听别人的。你是在他的掌心里。你的工资是靠他拿的,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儿,可是每个月都有得拿。要是没有了工资,你又算什么呢?那么大年纪了,一点脑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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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没有搭腔。奶奶也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出人意外地大声说:“要是一个人没有工资拿,那就不算人了。那就什么也不是。”
老人家还是一声不响。
孩子睡不着。头疼,脑子里也很乱。想到学校,心里就发急。他还从来没有缺过一天课呢。他现在不能想象,要是明天不能到杰列赛去上学,那会怎么样。孩子还想到,要是奥罗兹库尔辞掉了爷爷的工作,奶奶就会叫爷爷没法过日子。到那时候,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人世间会这样呢?为什么有的人歹毒,有的人善良?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为什么有的人大家都怕,有的人谁也不怕?为什么有的人有孩子,有的人没有孩子?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不发给别人工资?大概,最了不起的人就是那些拿工资最多的人。爷爷就因为拿得少,所以大家都欺侮他。唉,能有办法让爷爷也多拿些工资就好了!也许,到那时候,奥罗兹库尔就会尊敬爷爷了。
孩子这样乱糟糟地想着,想得头越来越疼了。他又想起了傍晚时在河对岸滩上看到的那三头鹿。夜里它们在那里怎么过呢?它们孤零零地呆在冰冷的石头山里,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森林里啊。那是很可怕的。万一有狼向它们扑来,那可怎么办?谁还会把神奇的摇篮挂在角上给别盖伊姨妈送来呢?
孩子心事重重地睡去。蒙眈中他还在祈求长角席妈妈送一只桦木摇篮给奥罗兹库尔和别盖伊姨妈。“让他们有孩子吧,让他们有孩子吧!”他这样恳求长角鹿妈妈。于是他听到了远处摇篮挂铃的叮当声。长角鹿妈妈急急忙忙赶来了,角上挂着神奇的摇篮。
第七章
一大早,孩子被一只手抚摩醒了。爷爷的手很凉,他刚从外面来。孩子不由得瑟缩起来。
“躺着,躺着,”爷爷呵热了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又把手掌放到他的胸口,放到肚子上。“你大概是生病了,”爷爷担心地说。“你身上滚烫的。可是我还在想:他怎么还躺着呀?该上学了啊。”
“我马上就起来,马上就去,”孩子抬起头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耳朵里嗡嗡价响。
“快别起来。”爷爷把他挣到枕头上。“你生病,谁会送你去上学?来,把舌头伸出来看看。”
孩子还是要起来去上学:“老师要骂的。她最不喜欢有谁缺课……”
“不会骂的。我去对她说说。快,把舌头伸出来。”
爷爷仔细看了看孩子的舌头和喉咙。接了老半天脉搏。爷爷那干粗活磨得又姐又硬的手指,十分神妙地在孩子滚烫、汗腻的手上探索起心的搏动。老人家心里有了数,于是宽慰地说:“谢天谢地。还算好,有点儿伤风。你是着了凉。今天你就躺在被窝里好啦,睡觉前我用温热的羊尾巴油给你擦擦脚心和胸口。出一身透汗,兴许明天早上就能起床,又象匹小野驴一样了。”
莫蒙想起昨天的事,想到还可能发生的事,脸色就阴沉下来,坐到外孙被窝里,叹了一口气,沉思起来。“随它去吧!”他又叹了一口气小声说。
“你这是什么时候病的?你怎么不说呢?”他对孩子说。“昨天晚上病的,是不是?”
“是昨天傍晚。我当时看到河对面有鹿,就跑回来告诉你。后来就觉得冷起来。”
老人家不知为什么用一种负疚的语调说:“噢,是这样……你躺着吧,我出去一下。”
他起身要走,但是孩子叫住了他:“爷爷,那就是你说的长角鹿妈妈,是吗?那一头白的,象牛奶一样自,那眼睛看起人来,就象人的眼睛一样……”
“你这傻孩子,”莫蒙老汉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吧,就算象你说的那样。也许,那就是它,”他低声说。“也许那就是仙鹿妈妈,谁又说得准呢?……可是,我想……”
爷爷的话没有说完。门口出现了奶奶。她匆匆忙忙从外面赶来,她已经探得了一些情况。
“快去,老头子,到那里去,”奶奶一进门就说。莫蒙爷爷一听这话就垂下了头,显出一副可怜、丧气的样子。“他们在那里想用汽车把木头从河里拖出来,”奶奶说。
“你赶快去,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噢哈,天啊,牛奶还没有烧呢!”奶奶忽然想了起来,便去生火、拿碗碟。
爷爷皱起了眉头。他想反驳,想说点什么。可是奶奶不让他开口。
“去吧,你呀,还愣着干什么?”奶奶火了。“你还犟什么?咱们没什么好犟的,你呀,真够我受的。你有什么本钱眼人家项?你看看,来找奥罗兹库尔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的汽车又是什么样子的?就是装十根大木头在山里开也没事儿。奥罗兹库尔睬都不睬咱们。不管我怎么劝,怎么求他,都没有用。他不叫你女儿进门。你那不生不养的女儿还呆在谢大赫玛特家里。眼睛都哭肿了。她在骂你,怪你没有脑筋……”
“好啦,够了,”爷爷听不下去了,一面向门口走去,一面说:“给他喝些热牛奶,这孩子是病了。”
“给他喝,我会给他喝热牛奶的,去吧,去吧,行行好吧。”她送走了爷爷之后,还在嘟哝:“他是中了什么邪了?从来没有顶撞过谁,平时低声下气,见人矮一等,谁知一下子会这样!还敢骑奥罗兹库尔的马,骑上就跑。这都是因为你,”她恶狠狠地朝孩子瞪了一眼。“值得为这样一个孩子去闯祸……”
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碗浮着一层滚烫的黄油的热牛奶。牛奶烫嘴。可是奶奶硬是要逼着他喝:“快喝,趁热喝,别怕。喝热的才能治好伤风。”
孩子烫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于是奶奶一下子心软了:“好吧,就凉一凉,稍微凉一凉好啦……真倒霉,偏偏在这种时候生病!”她叹了一口气。
孩子早就憋不住要撒尿了。他爬了起来,只觉得浑身软绵绵、晕乎乎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在奶奶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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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我来给你拿尿盆。”
孩子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将尿撒到尿盆里,他觉得奇怪:尿那样黄,那样热。
他感到轻快多了。头也不那么疼了。
孩子安静地躺在被窝里,他很感激奶奶的照料,并且心里在想,明天早晨病一定会好的,而且一定要去上学。他还在想,他到学校里怎样来讲他们森林里来的三头鹿,他要讲讲,那头雪白的母鹿就是长角鹿妈妈,它身边那一头小鹿,已经很大很结实了,还有一头强壮的、角特别粗的褐色公鹿,公鹿十分成武,有它保护着长角鹿妈妈和小鹿,是不怕狼的。他想,他还要告诉大家,要是鹿留在他们这里,不往别处去了,那样的话,长角鹿妈妈不久就会给奥罗兹库尔姨父和别盖伊姨妈送一只神奇的摇篮来的。
清晨,三头鹿下山来喝水。当短暂的秋日的太阳在山脊上露出半边脸的时候,三头鹿便从上面的林子里走了出来。太阳越升越高,山下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暖和。森林沉睡了一夜之后,又醒来了,又显得绚丽多彩,一派生气。
三头鹿不慌不忙地在树丛中走着,时而在林中空地上晒晒太阳,时而扯几口树枝上带露水的树叶。三头鹿还是按原来的次序在前走:前面是大角的公鹿,中间是小鹿,最后是腹部下坠的母鹿,也就是长角鹿妈妈。鹿所走的路,正是昨天奥罗兹库尔和莫蒙爷爷往河边拖那根惹祸的木头的路。拖水头的痕迹还留在黑色的山土上,就象刚刚犁出、还到处是破碎的革土块的犁沟。这条路正是通向滩上的,卡在河底石头里的那根松木还留在那里。
鹿爱往这里来,因为在这里喝水很方便。奥罗兹库尔、谢大赫玛特和两个来装木料的人也正朝这里走,他们是想看看怎样能把汽车开得离木头更近些,以便用缆绳把木头从河里抱上来。莫蒙爷爷低着头畏畏缩编地跟在大家后面走着。他不知道,昨天闹了一场之后,他该怎么办,拿出什么样子,做些什么事情。奥罗兹库尔准不准他干活儿呢?
会不会象昨天他想用马去拖木头的时候那样,又把他赶回去呢?要是奥罗兹库尔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对你说过了嘛,你已经给开除了!”那又怎么办?要是奥罗兹库尔当着大家的面臭骂他一顿,把他撵回家,那又怎么办?老人家顾虑重重地走着,就象去受刑一样,不过还是走着。奶奶还跟在后面。她好象随随便便地走着,好象是去看热闹的。但实际上她是在押送老头子。她撵着快腿莫蒙去同奥罗兹库尔和解,撵着他前去做事,以求得奥罗兹库尔的宽恕。
奥罗兹库尔神气活现地大步走着,摆出一副当家人的派头。他一面走,一面大声地哼哼哈哈,威风十足地朝两边张望。虽然因为酒喝多了,他的头还在疼,但他觉得出气出得痛快。他一回头,看到莫蒙爷爷跟在后面,就象一条被主人打了一顿、依然忠心耿耿的狗。“等着瞧吧,我叫你尝的苦头还在后头呢。我现在睬都不睬你,只当没有你这个人。你早晚还得跪倒在我的脚下!”奥罗兹库尔想起昨天晚上他用脚踢老婆,踢她出门的时候,她在他脚下不要命地嚎叫的情形,不禁得意起来。“就这样好!等我把这两个装木头的人打发走了,我还要把他们父女弄到一起咬一场呢。这会儿她恨不得要把老头子的眼睛挖出来。她简直疯了,象只母狼一样,”奥罗兹库尔同一个来人边走边谈,在谈话的间隙里这样想着。
同他谈话的人叫科克泰。这是一个黑黑的、粗壮的汉子,是湖滨地区一个集体农庄的会计。他跟奥罗兹库尔已有多年的交情。十二年前料克泰自己造了一座房子。奥罗兹库尔供应过木料。他将原木贱卖给他锯板。后来他给大儿子娶媳妇,又给新婚夫妻造了房子。也是奥罗兹库尔供应他木料。现在科克泰要将小儿子分出去,又需要木料造房子了。又是亏得老朋友奥罗兹库尔答应帮忙。没法子,过日子真难啊!一样事做过了,就想,好啦,这下子可以安安生生地过下去了。谁知过着过着,又出现了新难题。现在不找奥罗兹库尔这样的人又不行了……
“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不久就可以请你吃新屋酒了。到时候你来,咱们好好地喝几杯,”科克泰对奥罗兹库尔说。
奥罗兹库尔得意洋洋地习惯地抽着香烟,喷着烟圈:“谢谢了。有人相请,却之不恭;无人相请,不能强求。只要你来叫,我一定到。
我去你家作客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不过,现在我在想:你是不是等到晚上,趁天黑把木料运出去?要紧的是,经过农场时不要被人发觉。要不然,万一被截住……“
“这话倒也不错,”科克泰犹豫起来。“不过,到晚上,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