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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几句开端的话,原是很含混的,不料这女子的口齿很老,并不吐露什么。因此,我料想霍桑在这一次谈话上,希望一定也不会怎样大。
霍桑顿了一顿,才道:“你还不明白?据事实上推想,你对于这案子的嫌疑很重。裘小姐,你自己难道还不觉得吗?”
这句话似乎使伊的身子震了一震,但伊仍不抬头。
伊反洁道:“我有嫌疑吗?什么嫌疑?”
霍桑向伊瞟了一眼,答道:“我以为你是很聪明的,又受过教育,所以希望你能自动地开诚布公,那或许可以把你自己从嫌疑中解放出来。现在你既然不肯明言,我也不能不费些口舌了。裘小姐,据一般人推测,你实在有行凶的嫌疑。
裘玲凤突的仰起头来。伊的执白手巾的右手,本来安放在伊的膝上,这时忽也举了起来,急急地按到伊的嘴上去。伊的瘦损的面颊,也变得灰白异常。伊向霍桑呆瞧了一下,方才答话。
“霍先生,这是不是笑话?我怎会谋害我的父亲?
霍桑仍很安静地答道:“这句话看来好似突兀,但说这句话的人,对于事实和动机,却是都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呀!
“从事实方面讲,你是第一个发觉这案子的人。根据当时的情形,你尽可以上楼去行施了凶谋,然后回下楼来,到房里去发声呼叫。因为那时候楼上只有那个瘫子,楼下的人都已睡着。你的卧室虽和你的外祖母毗连,但厢房中有长窗可以出入。你的行动只须秘密一些,就尽可以自由而不受阻碍。
裘玲凤的头又低沉着,静默了一下,似在考虑什么相当的答辩。
伊作强笑道:“这真是想入非非了!我为什么要干这种可怕的事?
霍桑道:“那也有根据的。据调查所得,你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和你的感情也不很好,并且他是一个纵欲无度的色鬼,你又曾给过他一张照片。
伊的头抬起来了,身于突的一震,仿佛要立起来的样子,又好像没有气力。接着,伊忽乱摇着两手,用一种峻咽的声音,阻止霍桑的话。
“霍先生,你不要说了。这些话实在太可怕!我并没有干这一回事。老实说,我虽怨恨他,但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思,更没有这样的胆力来干这可怕的事情。霍先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伊说到这里,语声中带着哭声,伊的眼圈一红,几乎要流出泪来。
霍桑便乘机表示他的同情,他作安慰声道:“我可以相信你的,并且也料想你干不出这种事来。不过在眼前这种情势之下,我虽有成全你的意思,却也觉得爱莫能助。
伊似得到了一些希望,揉了揉眼睛,急忙道:“你既然相信我,怎么不能给我洗刷一下?”
“我很抱歉。你想,你自己既然不愿意洗刷嫌疑,我怎能够代你洗刷呢?”
“霍先生,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愿自己洗刷?”
“你自身既处于嫌疑地位,却又把谎话骗人。我现在所以请你到这里来,原想给你一个洗刷的机会。但据张巡官告诉我,你又咬定牙关,绝对不肯说一句实话。在这种情势之下,你想我又用什么方法成全你呢?”
裘玲凤的下颔,又差不多接触了伊的胸口,伊的颤动的两手,似在用力拉扯伊手中的那块白巾。我以为霍桑这一种反逼的计划,也许有成功的希望了。可是我们静悄悄地等了上会,伊仍旧没有表示。
霍桑仍操着柔和的语调,说道:“裘小姐,你总应明白,眼前这一种僵局,完全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为什么把谎话骗人而不肯实说呢?譬如你告诉我们,你从睡梦中听得了楼上的呼声,方才爬起来呼叫,实际上这句话你只能哄骗不懂人事的孩子。我们知道你舅舅的呼声,只螺梦魔般的喘息,决不能惊醒人家的睡梦。即使那声音能使你惊醒,你怎么会立即联想到楼上已发生了凶剧,因而就骇呼起来?这都是情理上讲不通的。况且你那时穿得整整齐齐,更不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而仓卒爬起来的。你想你所处的地位既很危险,发案以后,你又用谎话掩饰,又怎能禁人家的怀疑你呢?”
玲凤的头虽仍低着,但我因和伊的距离不远,可以瞧见伊的额角上满缀着细细的汗珠。伊的白巾又按到了嘴上去。伊的隐隐隆起的胸口,也起伏得很急,可见伊精神上所受的刺激,这时已到了最紧张的高度。
霍桑继续说道:“裘小姐,我已说过,我是有意成全你的。人家虽已拟定了你犯罪的推理,但因着我的反对,还不曾有过什么直接的行动。不过你此刻若想脱离这种危险的局势还来得及。你得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洗刷你自己的罪嫌。
伊又顿了一顿,才道:“我自己怎样洗刷呢?”
霍桑忙应道:“你但须把经过的事实,开诚布公地说明白,那你就可以把你自己从嫌疑的罗网中解放出来了。伊又想了一想,忽作坚决声道:”好,我也顾不得别的了!我来说明了吧!
十三、伊的供述
有好多人们,都把“机巧”和“诈伪”,看做同一性质。因此,他们常批评当侦探的人,人格无论如何高尚,但在侦查的时候,到底免不掉“欺诈”行为。例如霍桑这一次和那女子谈话,口口声声说人家怀疑着伊,推测伊怎样怎样,他却和伊表示同情,相信伊并不如此。其实这完全是虚伪的。霍桑所说的人家,明明就是他自己。不过这不能说是霍桑的“诈伪”,却只能说是他的“机巧”。因为诈伪是用以行恶的,在法律上和道德上都有责任;机巧是用以克恶的,不但法律上没有责任,在伦理上也无所欠亏。所以霍桑平日的言行,虽处处光明磊落,但在探案时却又虚虚实实,兔起鸡落,不容易叫人捉摸。
那玲凤又经过了一度静默,开始说道:“震先生,我现在觉得我当真是错误了。不过这里面难言的隐痛,说出来不但伤害我寄父的名誉,连我自己也觉得十二分羞愧。所以我若非迫不得已,这种事实我实在不愿出口。我先前的所以说谎,你总可以原谅我吧?”
霍桑点了点头。我也仿佛受了暗示,又像引起了不自觉的同情,竟也不必要地同样点了点头。
裘玲凤又道:“现在我不能不说了。我的寄父虽是抚养我长大的恩人,但我实在不能不说他的行为未免不端。他生平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子。现在他年纪虽老,童性还未减退,他所以不满意我,也就因为我在这一点上不满意他。我所以至今容忍在他的家庭之内,就因为求学的缘故。我是一个孤零无依的人,现在已在师范二年级,若能再过两年,我得到了自立的技能,那我早就打算脱离这黑暗的家庭。”
伊低沉了头。伊的语声从惊恐而变为凄楚,足以引起人们强烈的同情。
霍桑说道:“莫非他也有过欺侮你的举动吗?”
伊答道:“正是。他的确有过这个意念,我始终抗拒着,不过我又不敢公然和他决裂。这就是我所觉得最痛苦的。”
“那么,你怎么会有肖照赠给他呢?”
“不,那照片并不是我给他的,却是他自己抢去的。”
“但照片上你还写着‘风赠’的字样啊。”
“是的。这照片我本想寄给”伊忽又把白巾在嘴上一按,又顿住了不说。
霍桑接嘴道:“寄给另一个人吗?”
伊仍默然不答,伊的头低落得更厉害了。
霍桑又道:“寄给谁呀?是不是寿康?”
伊又疑迟了一下,才鼓勇似地说道:“不是。我本想寄给海峰哥哥的。”
“唉,你和海峰一定有好感了。”
伊又仰起头来,纠正道:“这也不是。霍先生,你不要误会。我们也没有特别的情感。他曾向我讨过照片,我虽应允了,却一直没有照片给他。去年秋天我校里出版校刊,我摄了一张照,添印了一张,才打算寄给海峰,却不料在封寄的当地,被我寄父抢去。所以这张照片实在没有什么关系,请先生不要误会才好。
霍桑点了点头,仍瞧着伊的脸说道:“那么,你和寿康的感情究竟怎么样?
玲凤绝不犹豫地答道:“我和他并没关系,更无感情可言。我知道他是一个没有人格的男子。他也曾一再诱惑我,我非常恨他,却又非常怕他,因此,我在表面上也不敢和他决绝。
“为什么怕他?
“他是我寄父的唯一的亲信人。他有什么意思,我寄父总是言听计从的。我既然要在寄父家里生活,又怎敢去触犯他?
“你可知道你寄父为什么如此信任寿康?
玲凤惨白的面上似微微泛出一丝红色。伊带着冷涩的声音说道:“我寄父的糟蹋女子,都是他做引线的。那后门上特别装设的电铃,也就为着这个缘故。有时他半夜里引进什么女子,就利用着那秘密的电铃。昨天夜里我也瞧见他鬼鬼祟祟地‘”
霍桑的身于忽然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他的双目一闪,两条眉毛高高地轩起,嘴里也禁不住发出惊诧声来。
“你昨夜里也瞧见他的?他可是鬼鬼祟祟地进你寄父家里去?
“不是,我瞧见他鬼鬼祟祟地从寄父家里出来。
“唉,出来也好,那没有什么出进。”这时霍桑的语声充满了惊喜。“好,袭小姐,这回事你也须说得明白些。
我觉得霍桑不但声调中充溢了热力,连他的平日深藏的感情也在他脸上漏露出来。他的难得震撼的镇静的神态,也发生动摇了。他的目的分明要证明昨夜里梁寿康确曾进过裘家的屋子,所以不论伊瞧见他的进去或出来,都足以满足他的热望。因这一点,可见寿康刚才的向许墨佣的供词,又属虚伪,而霍桑先前的料想却并无错误。好啦,霍桑的信用既然可以保全,我也仿佛放下了一副重担。
玲凤又坦白地说:“霍先生,我索性说明了吧。昨夜的事情是这样的:晚饭以后,我自己写好一张暑期中补习的课程表,到了十点半相近,才息灯安睡,但因着天气炎热,一时却睡不着。睡了一会,我忽听得外祖母呼叫赵妈。伊说伊听得楼梯上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所以叫赵妈开了房门出去瞧瞧。一会,我又听得赵妈的回话,并无异状。但我外祖母似乎还不相信。自己开了门呼唤林主,却喊不应,伊才回到床上去。我便料想外祖母所得的脚步声音,谅来不应,一定又有什么女子悄悄地上楼去了。不过这种事我外祖母是向来不知道的,我自然也不敢表示什么。
“我是睡在楼下的西厢房中的。我从富中向对面楼窗上一望,灯光耀目,显见我寄父还没有睡。同时我又从窗中瞧见一个半身的人影,却并不是女子。因此,我觉得有些奇怪。我悄悄地爬了起来,穿好了衣服,打算瞧一个清楚。我坐了一会,不见动静。但对面窗上的灯光,依旧亮着。自从三十夜里出了那件事情,我心中实在有些害怕。那时我枯坐了一会,明知楼上有一个人,却不知是谁,又不知正干着什么事情。我已动了我的好奇心,便悄悄地开了厢房中的长窗,走进天井里去。我仿佛觉得楼上有谈话声音,却又听不清楚。我那时不知不觉地进了客堂,走到了屏门背后的楼梯脚下,想上楼去窥探一下,楼上究竟是谁。因为我对于三天前的白色怪物,明知是人,也想不出是谁,故而很想瞧一个明白。那时我忘了危险,竟想轻轻走上楼去。我刚才走上了两级,猛听得楼梯头上有轻微的脚步声音。我吃了一惊,急忙退下,打算逃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可是我在离开梯脚的时候,明明见寿康站在楼梯的转折之处。
“我的举动委实是有些冒险的。当时我急急逃出了客堂,也顾不到自己是否已被寿康瞧见。我逃进了我的厢房以后,又急忙把长廖关住。我更知寿康在这样的夜深到来,一定不会有什么正经事情,以为他还是干那无耻的勾当,但实在想不到他竟会干这样的事情。
伊说到这里,伊的神色和声音,都表示出伊的心中还有余悸,伊当时惊恐情状,便也可以想象得出。
霍桑闭了嘴唇,似乎努力控制着他的情感。他作安静声问道:“你想昨夜的事,就是寿康平的?
玲凤道:“也许是的,不过这话我还不敢确定。我只说他对于这件事总有关系。
“与你瞧见他时,有没有瞧清楚地的面貌?
“瞧清楚的,一定是他。
“我想那时候楼梯上不见得怎样光明,你能确信不会有误会吗?”
“你相信没有误会。那时楼梯转折处的电灯虽没有开光,楼梯的下半部果然黑暗,但楼上中间里的电灯明明开着,所以那楼梯转折地点,也有些亮光。况且我是从黑暗过河瞧去,所以我认得出是寿康无疑。
“他穿体多衣服?”
“一动防的长衫,头上戴一顶草帽。”
“你说你见他站在楼梯的转折之处,但他有没有劫你。”
“我只见他站着不动,好像他正向楼梯上望着。但那时候我只有一瞟瞥;司,立即退回,当然不能够瞧得怎样仔细。
“你回房以后,可曾再瞧见他?
“没有。我吓得不敢出房。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瞧见他出来的呢?
裘玲凤略领一顿,答道:“当我打算上楼的当儿,那转折处并没有人,不一会才听得上面的脚步声音。我回下来时,抬头一瞧,才见他站在那里。因此,我料想他是从楼上下来。你刚才问我曾否见他进去,我自然告诉你他出来了。
“你可曾听见他出去时的开门声音?
“也没有。
霍桑点点头:“好,你回到房中以后又怎么样?
“我那时受惊之余,一时匿伏着不动。当然也睡不着。不多一会,我便听得楼上的怪声响。
“怎样的怪声响?”
“起先,我寄父喊哎哟之声;接着,我又听得像有一只椅子倒在地上,又有重物倾倒的巨响。
“你听了这些声音之后,有过什么动作?
“我吓得兀自发抖。我曾低低地唤叫外祖母。伊已经睡着了,并没回音。我仍旧不敢出房去,不一会,我又听得楼上舅舅的呼声。我才知道已发生了什么事变,便不顾危险,大声呼叫起来。接着,我听得海峰哥哥已从对面的次间中出来,我才敢开了次间的门,向他报告。其实我那时也报告不出什么,但举着手向楼板揩了几指,叫他上楼去瞧。那时林生也披了短衣起来。他们俩便一块儿赶上楼去。
这动人的叙述,到这里已告一个段落,霍桑便缓缓地立起身来。他走到了北窗口汪银林和张子新的座处,便站住了和他们低声谈话。我也默默地考量霍桑和玲凤的一番问答。据玲凤所述的经过事实看,如果所说的下话,那梁寿康的嫌疑,的确很重。他第一次在厂门口谎说,昨夜不曾出厂;后来又供认只到过裘家的后门口,不曾进去;现在经玲凤的证明,分明他已两次说谎。他为什么一再说谎?那岂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的明证?根据玲凤说的话,他当时确有行凶的可能。那么,这案子的凶手,果真就是他吗?
霍桑又回到南窗口来,把身于靠着椅背,站住了继续向玲凤问话:“你说寿康和你寄父的感情素来很好,但近来他们俩可曾有过破裂的事情?
伊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个我不知道。他们在表面上并无这种事情。但内幕中究竟如何,我却无从知道。
霍桑又道:“还有一点,我知道在这件凶案发生以前,屋中曾闹过两次鬼怪。你对于这事有什么意见?
“我绝对不相信有什么鬼怪。我早说过,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作弄。
“正是。你怀疑什么人呢?
伊作迟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