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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点了点头,顺手把画好的足印图纸析了起来。那时许志公已带了徐德兴进来。
那仆人的年龄已是五十开外,穿一套灰布的夹袄裤,面色微黄,鬓发已带些花白,眼光也似乎近视,有一种忠厚诚实的神气,就从他的双眸中流露出来。我后来知道这人本是许志公老宅里的二十多年的旧仆,自从许志公建了新居迁出来后,他就眼出来伺候志公。
霍桑把温婉的西客向他招呼,随即问道:“德兴,昨夜开门招接那个死客的,就是你吗?唉!这件事委实很恐怖。莫怪你一提起了还有余悸。现在你走定神,我有两三句话问你。你但把经过的事实回答我好了。”
那德兴连连答应了几个“是”,他刚要开口,忽而外面起了一阵子喧声,似乎有好多人正在进来。
姚国英立起来走到窗口,揭开了白纱的名帘,向窗外瞧了一瞧,说:“检察厅里派人来验尸了。我们得出去接洽一下。”
陆樵竺也附和道:“我们的区长也来了。许志公,你得跟同我们出去。他们检验时,一定要向你问话哩。
霍桑说:“很好,你们先出去。我向德兴问几句话,随后就来。”
姚国英和陆樵竺陪着许志公走出客室去,把接那检验的一行人们。客室中只留我和霍桑和那仆人徐德兴三人。
霍桑说:“现在你就把昨夜经历的事情简括些说几句。快一些,外面也许有人需要你。
徐德兴说道:“昨夜吃过夜饭,主人就进书房里去工作。到十点半时,我照常烧好了牛乳,送进书室里去。主人的夜工还很忙,天又下着大雨,我就先题。我睡得很熟,睡梦中忽被门铃的声响惊醒,其实我那时候还不能算醒。我的神智仍是半醒半胚。因为第一次主人叫我,我竟没有听得。我还希望主人自己去开门,免得我离了温暖的被窝下楼,后来我听得主人高声喊叫,我才急忙忙起身,披了一件夹袄,下楼去开门。不料一开门后,忽觉有一个人倒进来,同时一阵阴风,吹得我的毛发根根竖起来。那个人一根倒下去,便无声息。我喊他不应,拉他不动,不由不吓起来!等到主人因着我的骇叫声音出来瞧,老实说,我的全身都在发抖,只能把背心靠住了板壁,再也站不稳了!”
这老人说到这句,两眼空洞地向前直机,脸上的血色完全退尽,嘴唇也微微颤动,足见他对于这恐怖的印象还是十二分深刻。
霍桑问道:“你开门以后,那死人倒进来时,门外的情景怎么样?你可曾留意?”
德兴道:“那时我吃惊不小,没有工夫瞧到门外去,不过门外也是黑越她的,瞧不出什么。”
“譬如同时有一个活人站在门外,或者刚才从门外逃到竹篱外去。你可曾感觉有这样的事?”
“没有,我没有瞧见。假使当时有这种事实,我虽不曾特别注意,但眼角里也许要瞧着些的。”
霍桑点了点头,又问:“我知道你是睡在阁楼上的。你说你被门铃声所惊醒,是第一次铃声惊醒的,还是第二次铃声惊醒的?”
德兴答道:“‘我听得两次铃声。大概第一次铃声就惊醒了。”
“那时候你可曾听得有什么汽车经过的声音?”
“没有。在热天夜里,公路上汽车往来的很多,近来却难得有了。”
“你可曾听得打架或惊喊的声音吗?”
“‘也没有。我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别的并无异样的声音。所以我下楼的时候,心中原想不到有这样的乱子。”
“你们外面的篱笆门晚上可下锁吗?”
“篱笆门上虽装着铁钮,但我们晚上只随便如着,并不下镇。若使有人从外面挖开,原很容易。昨夜里我曾照样把篱门上的铁钮扣上,但发案以后,我奉了主人的命去报警,那篱门却已开着。”
“昨夜是你到警区里去报警的?”
“不。我主人因着一个人留在屋中害怕,故而叫我到新村筹备处去,叫醒了那个陶全福。请他代我们去报告警察。我就回进来陪主人的。”
我觉得德兴有问必答,并无留滞,语声既恳挚响亮,答话时神色自然,两目也直瞧着霍桑,绝无闪避的样子,足证他的话句句都由衷而发。
当霍桑向德兴问话时,外面的人声本已嘈杂不堪。这时候忽又有一阵子号哭的声音,夹杂着一个妇人的锐呼。我和霍桑都出神地倾听。那好人断断续续地喊道:“江镇武!……凶手…凶手!是他!我的侄儿就是他杀死的!你们总要给我侄儿伸冤啊!”
四、一箭双雕
这几句呼声不但引起了我的注意,连霍桑也不能不放弃了德兴走到外面去。我们到了客室的外面,看见南道中挤满了人。前门口有一个中年妇人,手舞足蹈地要走进门来,有几个警士和一个容深棕色西装的少年在阻止伊。伊便且哭且呼地闹着。检验吏的检验工作似乎已经完毕了。检警厅里的黄淮事,正向许志公问答。姚国英和陆樵竺并肩站着。
姚国英横目瞧着樵竺,嘴里哈着道:“这样重要的证据,你怎么竟会遗漏?”
陆樵竺却背负着两手,耸起了肩膊,默口无言。霍桑似正注意着外边的妇人,没有听得姚国英的说话。我也不知道姓国英所说的重要证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便发问。
陆樵竺似故意把别的话打盆的样子,也瞧着门口外面,说:“这女人真有些无理取闹!”
霍桑忽回过头来,反问道:“你怎么说无理取闹?伊不是喊着凶手是汪镇武吗?”
陆樵竺道:“我瞧伊的话不像是有根据的。伊不是有些发疯的样子吗?
许志公完毕了和淮事的风话,恰巧走过来。他便附和着道:“伊清晨来时,口口声声说谋杀洋战的是我,要和我为难。现在伊又寻到玉芙的哥哥汪镇武身上去了。
霍桑似答非答地说:“无论如何,我们应当让伊说个明白。
他从人丛中走到门口去。我也跟在他的后面。那时那黄淮事和胡秋帆区长,比我们先到门外,正在那里安慰傅祥鳞的婶母。
伊仍不绝地呼喊:“汪镇武是凶手啊!他现在已经逃走了。你们快快去把他捉回来啊!
我觉得这半老妇人的两目怒睁,目珠红赤,眶圈上现着黑色,头上发会蓬乱,穿一件深栗壳色的花绸薄棉袄儿,下面没有系裙,衣钮也不曾扣齐。伊的状态确有几分疯狂。
如果要和伊静静地谈话,事实上显然已办不到。伊旁边的那个面貌俊秀穿西装的少年,仍在竭力劝阻伊。我后来查明,这人叫杨伯平,是那妇人的内任,和傅祥鳞是表弟兄。
那少年高声说:“姑母,别这样。你自己的身子要紧。姓汪的虽已走了,究竟逃不掉的。现在你回去,得赶紧给表兄办后事。
那上唇上留着短须的黄淮事正呆瞧着妇人的乱发,无从接口,旁边的戴眼镜高个子的胡秋帆区长,忽连连点头,乘机说话。
他说:“这话不错。姓汪的若使真是凶手,我们决不会让他漏网。现在你这样子吵闹没有用。你说汪镇武是凶手,你究竟有什么理由?
可是那妇人除了半哭半喊乱吵以外,没有别的说话。
伊的内侄杨伯平代替伊答道:“我的姑母并无子息,祥鳞表兄是兼桃的。他现在忽遭惨杀,伊受惊过度,便失了常态。伊说姓汪的有凶手嫌疑,我刚才也听得说过。昨天午后,江镇武穿了军装,到我姑母家里去找祥闻。祥城一听得他的名字,便托词不见;那姓汪的便快快地退出去。当初我姑母还不以为奇。今天早晨,一表兄的惨案喧传以后,有几个邻居告诉我的姑母,据说有好几个人瞧见汪镇武从表兄家退出去以后,曾摸着他身上佩带的手枪,向着表兄的门口和齿咒骂。现在想起来,这人确有可疑。我表兄为什么怕他不见,姓汪的为什么威吓咒骂,都是很可疑的。刚才姑母曾赶到姓汪的家里去,据说汪镇武昨夜里已经连夜走了。因这一点,他当然觉得更加可疑了。
我听了这一番话,觉得这汪镇武的确很有嫌疑,无怪死者的婶母要这样子了。霍桑虽仍处于旁观的地位,默然不语,但当我的目光移向他时,他曾向我微微点头。这一种举动,至少可以表示他对于这一节认为有注意的价值。
黄淮事自然是这时候的负责人。他便表示接受似地答道:“既然如此,这问题我们当然要加以研究。现在你姑母在这里乱噪,不成事体。你姑且先陪伊回去。你们若要把尸身扛回去安殓,也尽可以办了。这姓汪的虽已走了,如果确有关系,我们一定可以把他追回来的。你们尽放心好了。
杨伯平便又婉声劝慰他的姑母。这妇人的神志似乎已清醒了些,也已领会了淮事的说话。伊果真住了呼喊,靠着那少年的肩缓缓地退出去。
我和霍桑又回到里面。我见姚国英已把那凶刀拿在手里,刀柄上仍裹着一块黑布。
他执着刀走近我们,给我们察验。
那刀的全部足有十英寸长,刀身居五分之三,刀头尖锐,刀背很厚重,刀锋雪亮,非常犀利。刀柄是牛角制的,带些儿橄榄形。这刀明明是西洋货,平常少见,好像是一种军用品。
姚国英指着刀柄上裹着的黑布,说:“因着这块黑布,刀柄上便没有指印可寻。”
他说着,又摸出一方浅紫色的纸,向黄淮事说:“这把刀和这一张纸,暂且由我保存。
别的证物都在胡区长那边。
黄淮事应了一声,旋过头去,向江湾警区的区长胡秋帆说话。
“你可把一切证物交给我。我打算先回厅去了。这个许志公和他的仆人徐德兴,都是本案的事主。这里的手续完毕以后,你应得负责送他们到厅里去候审。”他又回头来向着姚国英和霍桑说:“以后你们如果有什么发现,请随时报告。
姚国英和霍桑都答应了。那湖区长便吩咐警士们把箱子打开,将案中的证物取出来移交。霍桑走到那证物箱的近边,留神地瞧胡秋帆一点交。
一会,霍桑忽引手指着,向黄淮事道:“淮事,可否应许我一个请求?这一本日记,能不能也暂时留下?我要细细地瞧一瞧哩。
黄淮事也应许了,接着,便带着随来的检验吏等一行人先自离去。
霍桑向姚国英说:“我们也可以走了。我打算往汪镇武家去问问。你也得去查查傅祥鳞已往的历史。但在离去以前,我还要问一句话。”他忽向许志公招一招手,似叫他走近些来。等到许志公走了过来,霍桑又继续问道:“这汪镇武既是玉芙的哥哥,当然也是你的表亲。他的行为品性,你可也深知底细?”
许志公低沉了头,顿了一顿,似乎有些滞疑不决。一会,他才缓缓答话。
“我们虽是表亲,但很疏远,我不能说深知他的底细。因为他离家太久了,我们已好久没有会面。若说他早年的性格,确是很刚直豪爽的,所以他后来在军界中干事,和他性情确很相称。
“他离家已经多少年?”
“他自从到日本去学习陆军以后,便没有在家安居过一个月。我记得他在到广东去以前,曾回家来住过两个星期。那时我曾和他会过一面。后来一连三年,直到前天星期五他方才回来。
“这一次你可曾和他会过面?
“还没有。我听得他回来的消息,本想约他出来谈谈,但刚才听说他已经匆匆地走了。
姚国英插口问道:“他和你的感情怎么样?”
许志公答道:“我早说过,我们会面的机会很少;故而虽没有密切的友谊,也并无恶感。
陆樵竺忽自言自语地咕着道:“我们的目光不能不放远些啊。我瞧这很像是一件‘一箭双雕’的玩意儿!
“一箭双雕”?这是指什么说的?霍桑也现出注意的神气,但他也同样没有发问的机会。因为这时候姚国英忽把那张浅紫色的纸展了开来。
他问许志公道:“你瞧瞧这封信。可认得出是什么熟识人写的?
我记得这张纸就是他刚才向黄淮事要求暂时留存的,谅必有重要的关系。我也凑近去瞧瞧。那是一张浅紫色西式布纹纸的信笺,写着两行钢笔的细字,墨水是用紫罗兰色,字迹很瘦细,像是女子写的。
那纸上写着:“今夜九时,在迎月桥等你。切勿失约。知上。二十二日。
我把信念了一遍,暗忖这“二十二日”三字,分明就是昨日的日期,但约会的地点却不知道。许志公的眼光在信纸上凝视了一会,忽视出一种诧异的神气。他的嘴唇微微牵动了一下,接着又像自己忍住的样子。
霍桑问道:“许先生,你要说什么?
志公缓缓答道:“我知道那迎月桥就在这里赛马场的西面。
“那字迹呢?
“我不认识。
姚国英忽瞧出破绽似地逼着说:“你为什么不老实说?我瞧你的神气,这纸上的字迹,你明明是认得出的。
许志公期期然道,“这这个我不能说。我觉得这字迹似乎是见过的。但这一点关系很大,我决不能信口乱说。
姚国英道:“你放心。你即使说了出来,我们也至多用做参考罢了,当然不会得就把你的说话当凭据。你姑且说说,这字迹究竟是像谁写的?
许志公又凝滞了一下,才说:“那末,我只是随便说说。这字迹很像我的表妹汪玉芙写的。好在你们就要往汪家里去,是不是玉芙的笔迹,一间便可以明白。”
姚国英点了点头,便向胡秋帆道:“现在我们分头往汪家和傅家里去侦查。这里的一切事情,你负责办理罢。”
当我们和姚国英一同离开许家里的时候,傅家里恰巧派了人来抬尸。许家的老宅中也有几个人来。镇中的乡人们闻风来瞧热闹的,也愈聚愈多。坦士们虽竭力驱散,竹篱外仍图集了近百个人。我们三个人破了重围,方才踏上那汽车大道。那陆樵竺也急急地跟了出来。
他向我们说:“我也要往汪家去证实一下哩。
姚国英问道:“你要证实什么?”
陆樵竺道:“我要证实我的‘一箭双雕’的推想。”
我记得他刚才确曾说过这句奇怪的话,至今还有些莫名其妙。此刻他又自动地重新提起,这闷葫芦也许可以打破了。
姚国英又问道:“怎么叫做‘一箭双雕’‘”
陆樵竺道:“据我推想,那凶手一方面杀死了博祥联,一方面又陷害了许志公,他却从中取利。岂不是一箭双雕?”
霍桑搀言道:“你所说的从中取‘利’,是不是指玉芙说的?
陆樵竺作得意声道:“着啊!据我看来,这里面不止是现在流行的所谓三角恋爱,也许是方方的四角形呢?”
姚国英也已领悟,继续问道:“你的意思,可是说那凶手就是汪玉芙的第三个情人?”
陆樵竺直截承认道:“正是。我敢说那个江镇武一定没有关系。现在我到汪家去,就想从那女子方面进行。这一封信如果确是伊的,当真非常重要。我今晨察验时没有发现,不能不承认是我的百密一疏。
百密“一”疏,还是他的自大的一贯作风,我也不再计较他的措词。但他说的那一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向姚国英问明白以后,才知道那张浅紫色的信笺,本藏在死者袍褂里面的物华葛夹袄袋中。陆樵竺在夜间遗漏了不曾发现,直到验尸时,被检验吏查出,方才姚国英抱怨他错失重要的证据,也就是指这东西说的。
霍桑也说道:“这一张信笺当真重要。假使能够证明它的来山,这一件黑漆的疑案也许可以放一线光明。国英兄,我想迎月桥的地点,也不能不去察勘一下。现在这信笺暂且交给我。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