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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云卿涨红了脸急口地说。可是那位圆脸男子又歪扭着嘴巴挤进来了,大声叫道:
“回跌了!回跌了!回到开盘的价钱了!”
立刻那牙刷须的男子恨恨地哼了一声,站起来发狂似的挤上前去了。冯云卿瞪着眼睛做不得声。圆脸的男子挤到冯云卿身边,喘着气说道:
“这公债有点儿怪!云卿,我看是‘多’‘空’两面的大户在那里斗!”
“可不是!所以我主张再看一天风头。不过,慎庵,刚才壮飞一路埋怨我本月四号边没有胆子抛空,现在又掯住了不肯脱手;他说都是我误了事,那——其实,我们三个人打公司,我只能服从多数。要是你和壮飞意见一致,我是没得什么说的!”
“哪里,哪里!现在这价格成了盘旋,我们看一天也行!”
叫做慎庵的男子皱着眉头回答,就坐在冯云卿旁边那空位里。
看明了这一切,听清了这一切的刘玉英,却忍不住又微笑了。她看一看自己的手掌心,似乎这三人三条心而又是“合做”的一伙儿的命运就摆在她的手掌心。不,岂但这三位!为了那编遣公债而流汗苦战的满场人们的命运也都在她手掌心!她霍地站了起来,旁若无人似的挤到冯云卿他们身边,晶琅琅地叫道:
“冯老伯!久违了,做得顺手么?”
“呀!刘小姐!——哦,想起来了,刘小姐看见阿眉么?
她是前天——”
“噢,那个回头我告诉你;今天交易所真是邪气,老伯不要错过了发财机会!”
刘玉英娇媚地笑着说,顺便又飞了一个眼风到何慎庵的脸上去。忽然前面“阵云”的中心发一声喊——那不是数目字构成的一声喊,而且那是超过了那满场震耳喧嚣的一声喊,立刻“前线”上许多人像潮水似的往后涌退,而这挤得紧紧的“后方病院”里便也有许多人跳起来想挤上前去,有的就站在椅子上。冯云卿他们吓得面如土色。
“栏杆挤塌了!没有事,不要慌!是挤塌了栏杆呢!”
楼上那“挂牌子”的地方,有人探出半个身体把两手放在嘴边当作传声筒这么大声吆喝。
“啧,啧!真是不要命,赛过打仗!”
刘玉英说着,松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胸脯;她那已经有六成干的纱衣这时一身急汗就又湿透。立刻那惊扰也过去了,“市场”继续在挣扎,在盘旋;人们用最后的力量来争“收盘”的胜利。何慎庵回过脸来看着刘玉英笑道:
“刘小姐,面熟得很,也是常来的罢?你是看涨呢看跌?
我是看涨的!”
“也有人看跌呢!可是,冯老伯,你做了多少?可得意么?”
“不多,不多!三个人拼做廿来万,眼前是不进不出,要看这十天内做的怎样了!”
“阿是做多?”
“可不是!云翁算来,这六个月里做‘空’的,全没好处;我也是这个意思。上月里十五号前后那么厉害的跌风,大家都以为总是一泻千里的了,谁知道月底又跳回来——刘小姐,你听说那赵伯韬的事么?他没有一回不做准的!这一回,外场说他仍是多头!”
何慎庵说到后面那几句时,声音很低,并且伸长了脖子,竟把嘴唇凑到刘玉英耳边;这也许是为的那几句话确须秘密,但也许为的刘玉英那一身的俏媚有吸引力。刘玉英却都不在心上,她斜着眼睛笑了一笑,忽然想起她的“零碎拆卖”的计划来了。眼前有这机会,何妨一试,而况冯云卿也还相熟。
这样想着,刘玉英乘势便先逗一句道:
“嗳,是那么一回事呢!不过,我也听说一些来——”
“呵,刘小姐,你说阿眉呢?”
冯云卿很冒失地打断了刘玉英的话,他那青黑的老脸上忽然有些红了。刘玉英看得很明白。她立即得了一个主意,把冯云卿的衣角一拉,就凑在他耳朵边轻声说道:
“老伯不知道么?妹子有点小花样呢!我在老赵那边见她来。老赵这个月好像又要发这么几十万横财!我知道他,他,——嗳,可是老伯近来做‘多’么?那个——”
忽然顿住了,刘玉英转过脸来看着冯云卿微笑。她只能挑逗到这地步,实在也是再明白没有的了,可是冯云卿红着脸竟不作声。他那眼光里也没有任何“说话”。他是在听说眉卿确在老赵那里这话的时候,就心里乱得不堪;他的希望,他的未尽磨灭的羞耻心,还有他的患得患失的根性,都在这一刹那间爆发;刘玉英下面的话,他简直是听而不闻!
“老伯是明白的,我玉英向来不掉枪花,我也不要多,小小的彩头就行了!”
刘玉英再在冯云卿耳朵边说,索性丢开那吞吞吐吐的绕圈子的句法了。这回冯云卿听得很明白,然而因为跟上文不接气,他竟不懂得刘玉英的意思,他睁大了眼睛发楞。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断。
这时“市场”里也起了变化。那种营业上的喧声,——那是由五千,一万,五万,十万,二十万,以及一角,一角五,一元等等几乎全是数目字所造成的雷一样的声音,突然变为了戏场上所有的那种夹着哄笑和叹息的闹烘烘的人声了!“前线”的人们也纷纷退下来,有的竟自出“市场”去了。
编遣公债终于在跳起半元的收盘价格下拍过去了!
台上那揭示板旋出了“七年长期公债本月期”来。这是老公债,这以下,都是北洋政府手里发行的老公债开拍;这些都不是“投机”的中心目标,也不是交易所主要的营业。没有先前那样作战似的“数目字的雷”了,场里的人散去了一小半。就在这时候,那牙刷须的李壮飞一脸汗污兴冲冲地跑回来了。他看了何慎庵一眼,又拍着冯云卿的肩膀,大声喊道:
“收盘跳起了半元!不管你们怎么算,我是抛出了一万去了!”
“那——可惜,可惜!壮飞,你呀!”
何慎庵跳起来叫着,就好像割了他一块肉。冯云卿不作声,依然瞪着眼睛在那里发楞。
“什么可惜!慎庵,我姓李的硬来硬去,要是再涨上,我贴出来;要是回跌了呢?你贴出来么?”
“好呵!可是拿明天的收盘做标准呢?还是拿交割前那一盘?”
何慎庵跟李壮飞一句紧一句地吵起来了,冯云卿依然心事很重地楞着眼。他有他的划算。他决定要问过女儿到底有没有探得老赵的秘密,然后再定办法。那时候,除了眼前这二十万外,他还打算瞒着他的两位伙计独自儿干一下。
刘玉英在旁边看着何李两位觉得好笑。
“壮飞!你相信外边那些快报么?那是谣言!你随身带着住旅馆的科长科员不是也在那里办快报么?请问他们那些电报哪一条不是肚子里造出来的!你怎么就看定了要跌?”
“不和你多辩论,将来看事实;究竟怎么算法?”
李壮飞那口气有些软了。何慎庵乘势就想再逼进一步,可是那边有一个人挤过来插嘴叫道:
“你们是新旧知县官开堂会审么?”
这人正是韩孟翔,正是刘玉英此来的目的物;韩孟翔也许远远地瞧见了刘玉英这才来的。
台上拍到“九六公债”了。这项差不多已成废纸的东西,居然也还有人做买卖,然而是比前更形清淡。
“呀!玉英!你怎么在这里了?找过了大块头么?你这!——”
韩孟翔又转脸对刘玉英说,摇摇摆摆地挤到了玉英身边。刘玉英立刻对他飞了个眼风,又偷偷地把嘴唇朝冯云卿他们努了一下。韩孟翔微笑。刘玉英也就懒懒地走到前面去了。
“这一盘里成交多少,你有点数目么?”
李壮飞靠到韩孟翔身边轻声问。于是这两个人踅到右边两三步远的地方,就站在那里低声谈话。这里冯云卿跟何慎庵也交头接耳了好半天。忽然那边李壮飞高声笑了起来,匆匆地撇开韩孟翔,一直走到前面拍板台下,和另一个人又头碰头在一处了。
现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经结束。市场内就只剩十来个人,经纪人和顾客都有,三三两两地在那里闲谈。茶房打扫地下的香烟头,洒了许多水。那两排经纪人房间里不时响着叮令的电话。有人拿着小本子和铅笔,仰起了脸抄录“牌子”上的票价升沉录。这些黑地白粉字的“牌子”站得整整齐齐,挂满了楼上那一带口字式的栏杆。一切都平静,都松弛了;然而人们的内心依旧很紧张。就像恶斗以后的短时间的沉默,人们都在准备下一场的苦战!
么?”
突然李壮飞跑了来对冯云卿他们低声说,他那脸上得意的红光现在变成了懊恼的灰白。
冯云卿和何慎庵对看了一眼,却不回答。过一会儿,三个人中间便爆发了短时间的细声的然而猛烈的争执。李壮飞负气似的先走了。接着何慎庵和冯云卿一先一后也离了那“市场”。在交易所的大门口,冯云卿又见刘玉英和韩孟翔站在那里说话。于是女儿眉卿的倩影猛的又在冯云卿心头一闪。这是他的“希望之光”,他在彷徨迷乱中唯一的“灯塔”!他忍不住微笑了。
刘玉英看着冯云卿的背影,鄙夷地扁扁嘴。
冯云卿迎着大风回家去。他坐在黄包车上不敢睁眼睛。风是比早上更凶猛了。一路上的树木又呐喊助威。冯云卿坐在车上就仿佛还在交易所内听“数目字的雷”。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就异样地安静不下去,他自己问自己,要是阿眉这孩子弄不清楚,可怎么办呢?要是她听错了话,可怎么办呢?这是身家性命交关的事儿!
但到了家时,冯云卿到底心定了。他信托自己的女儿,他又信托自己前天晚上求祖宗保佑时的那一片诚心。
他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大小姐回来了没有?”问这句话前,他又在心里拈一个阄:要是已经回来,那他的运气就十有八九。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女儿也是刚刚回来,而且在房里睡觉。当下冯云卿的灰白脸上就满布喜气,他连疲倦也忘了,连肚子饿也忘了,匆匆地跑上楼去。
女儿的房门是关着的,冯云卿猛可地又迟疑了;他决不定是应该敲门进去呢,还是等过一会儿让女儿自己出来。当然他巴望早一刻听到那金子一般的宝贵消息,以便从容布置;然而他又怕的刚回来的女儿关起了房门,也许是女孩儿家有什么遮掩的事情要做,譬如说换一换衬衣裤,洗一洗下身,——那么,他在这不干不净的当儿闯进去,岂不是冲犯了喜神,好运也要变成坏运!
正这么迟疑不决站在那里,忽然迎面来了姨太太老九,手里捧着一个很饱满的皮夹,是要出门的样子。
“啊!你来得正好,我要问你一句话!”
姨太太老九尖声叫着,扯住了冯云卿的耳朵,就扯进房里去了。
一叠账单放在冯云卿的手里了;那是半个月前的东西,有米账,煤账,裁缝账,汽车账,长丰水果店和老大房糖食店的账;另外又有两张新的,一是电力公司的电费收据,一是上月份的房票。冯云卿瞪着眼睛,把这些店账都一一翻过,心里打着算盘,却原来有四百块光景。
“老九,米店,煤店,汽车行,不是同他们说过到八月半总算么?”
“哼!你有脸对我说!——我可没脸对他们说呀!老实告诉你:我统统付清了!一共四百三十一块几角,你今天就还我——我也是姊妹淘里借来的!”
“哎,哎!老九,再过几天好么?今天我身边要是有一百块,我就是老忘八!”
冯云卿陪着笑脸说,就把那些票据收起来。
“没有现钱也不要紧。你只把那元丰钱庄一万银子的存折给我,也就算了。押一押!”
“那不行,嗳,老九。那可不行呢!再说,只有四百多块,怎么就要一万银子的存折做抵押——”
“啐;只有四百块!你昏了么?五阿姊那边的五千块,难道不是我经手的?你还说只有四百多!那是客气钱,人家借出来时为的相信我,连押头都不要;马上就要一个月到期,难道你好意思拖欠么?”
姨太太剔起了两道细长的假眉毛,愈说愈生气,愈可怕了。
冯云卿只是涎着脸笑。提起那五千元,他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什么五阿姊那边借来,全是假的,光景就是姨太太老九自己的私蓄。可是他无论如何不敢把这话叫亮。
姨太太又骂了几句,忽然想起时候不早,也就走了。
冯云卿好像逢了大赦,跳起来伸一个懒腰,又想了一想,就踱到女儿房外来。房门是虚掩着。冯云卿先提起喉咙咳了一声,然后推门进去。眉卿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对了镜子在那里出神。她转过脸来,见是父亲,格勒一声笑,就立刻伏在那梳妆台上,藏过了脸。
风在窗外呼啸。风又吹那窗前的竹帘子,拍拍地打着窗。
冯云卿站在女儿身边,看着她的一头黑发,看着她的雪白后颈,看着她的半扭着的细腰,又看着她的斜伸在梳妆台脚边的一对的腿;末了,他满意似的松一口气,就轻声问道:
“阿眉!那件事你打听明白了么?”
“什么!”
眉卿突然抬起头来说,好像吃惊似的全身一跳;不,她实在当真吃惊了,为的直到此时经父亲那么一问,她方才想起父亲屡次叮嘱过要她看机会打听的那件事,却一向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哎!阿眉,就是那公债哟!他到底是做的‘多头’呢,还是‘空头’?——”
“哦!那个!不过,爸爸,你的话我有点不明白。”
眉卿看着她父亲的脸,迟疑地说;她那小心里却异常忙乱:她是直说还没打听过呢,还是随随便便敷衍搪塞一下,或者竟捏出几句话来骗一骗。她决定了用随便搪塞的办法。
“我的话?我的哪些话你不明白?”
“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多头’呀,‘空头’呀,我是老听得人家说,可是我不大明白。”
“哈,哈,那么你打听到了。傻孩子!‘多头’就是买进公债,‘空头’就是卖出。”
“那么他一定是‘多头’了!”
眉卿忽然冲口说了这么一句,就吃吃地笑了。她自己并不觉得这句话是撒谎:老赵不是很有钱么?有钱的人一定买进,没有钱的人这才要卖出去呀!在眉卿的小姑娘心里看来,老赵而弄到卖什么,那就不成其为老赵,不成其为女人所喜欢的老赵了!
“呵,呵,当真么?他是‘多头’么?”
冯云卿惟恐听错了似的再问一句,同时他那青黑的老脸上已经满是笑意了,他的心卜卜地跳。
“当真!”
眉卿想了一想说,忍不住又吃吃地笑;她又害羞似的捧着脸伏在那梳妆台上了。
这时窗外一阵风突然卷起了那竹帘子,拍的一声,直撩上了屋檐去了。接着就是呼呼的更猛烈的风叫,窗子都琅琅地震响。
冯云卿稍稍一怔,但他立即以为这是喜讯;仿佛是有这么两句:“竹帘上屋面,主人要发财!”他决定了要倾家一掷,要做“多头”;他决定动用元丰钱庄上那“神圣的”一万银子,眉卿的“垫箱钱”;他从女儿房里跑出来,立刻又出门去了。
十二
荪甫那一脸不介意的微笑渐渐隐退了,转变为沉思;俄而他脸上的紫疱有几个轻轻地颤动,他额角上的细汗珠渐渐地加多。他避开了刘玉英的眼光,泛起眼白望着窗,右手的中指在桌面划着十字。
窗外有人走过。似乎站住了,那窗上的花玻璃面就映出半个人头的影子。于是又走开了,又来了第二次的人头影子。突然卖“快报”的声音从窗前飞跑着过去:“阿要看到阎锡山大出兵!阿要看到德州大战!济南吃紧!阿要看到……关外通电……”接着又来了第二个卖“快报”的带喊带跑的声音。
吴荪甫的眉毛似乎一跳,他蓦地站起来,在房中走一个半圆圈,然后站在刘玉英面前,站得很近;他那尖利的眼光钉住了刘玉英的粉脸,钉住了她那微带青晕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刘玉英的心。
让他这么看着,刘玉英也不笑,也不说话,耐烦地等待那结果。
“玉英!你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