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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这个原本叫作西溪驿的地方,就变成了龙场九驿中的所谓奢香驿。
朱燮元渡过西溪河后,总督部院行辕就设在了奢香夫人当年的别院之中。
当天晚上,就在这座奢香夫人当年居住的别院之中,朱燮元召集许成名、史永安、罗乾象、刘肇基、莫可及、韦昂这几人议事,定下了灭亡水西安氏的计划。
次日清晨,朱燮元以罗乾象为先锋,让他率领刚在奢香驿立下大功的所部苗兵和广西狼兵,从黄泥塘出发,多派哨探,一路搜索前进,赶往位于金鸡场的金鸡驿,以及距离金鸡驿不过二十里的大方。
然后朱燮元亲率许成名、刘肇基、安隆所部,随后押送火炮和粮食向西进发,兵逼大方。
与此同时,留下了史永安领着倮倮营,坐镇奢香驿,监管着七千多俘虏,继续整修拓宽从奢香驿往西通往金鸡场的驿道。
第五八一章 三十六计()
为什么朱燮元这么心心念念不屈不挠地执着于拓宽驿道,并且沿着驿道设立邸铺、完善驿亭、修建仓廪?
因为他知道不如此做,官军对于水西的平定就是不能持久的,也是不能维持下去的。
当年贵州巡抚王三善兵进水西,甚至一度占了大方,水西安氏化整为零,撤离了慕俄格山城,短短两三个月后,官军粮尽而退,水西安氏四十八部彝兵围追堵截衔尾追击,致使王三善先胜后败,兵溃身死。
这个教训实在是太惨痛了。
因为打败水西容易,征服水西太难,甚至征服水西也容易,而治理水西太困难。
难就难在道路难行上面,难就难在深入难出上面。
一旦从贵阳到毕节,甚至到川东有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通衢大道,那么水西安氏的贵州宣慰司辖地,也就具备了改土归流的条件。
对朱燮元来说,所谋者大。
击败安邦彦只是基本目标,而将水西改土归流,永绝后患,才是基本目标以上的大目标。
朱燮元从奢香驿率军西进,兵逼大方的同一时间,慕俄格山城内的安邦彦则处在了暴怒乃至疯狂的边缘。
率领一部分部众直接逃回了大方慕俄格山城的土目头人杓佐,被安邦彦喝令当众拿下,就在慕俄格山城内的“罗甸大王宫”前院大堂之上,将杓佐“明正典刑”,斩首示众。
眼下的罗甸大王宫,正是以前水西安氏的贵州宣慰府。
原本计划内的禅让大典,虽然没有如期举行,但是安邦彦已经将之前的贵州宣慰府改成了罗甸大王宫,并且如愿以偿地按照原计划搬了进去。
现在整个慕俄格山城,都是安邦彦说了算,也没人敢于反对。
杓佐也是水西安氏的近支,安邦彦说杀就杀了,也没有人敢站出来为他求情或者说三道四。
不过,安邦彦虽然非常享受杀了奢氏之后自己在水西生杀予夺威福自专的感觉,但也不得不面对如今水西的危局。
红土川之役死了奢崇明,奢家彝兵全军覆没,安邦彦固然对奢崇明的死和奢夫人失去武力后盾而幸灾乐祸了几天,但是红土川方向的官军,短暂休整之后,不断地沿着山间鸟道,往大方的方向推进,却让他寝食难安。
除了沙溪坝红土川方向的官军之外,接踵而至的水西城的投降,以及西线毕节方向川军滇兵一次又一次不惜伤亡的猛攻,也让刚刚掌握了水西全权当了家的安邦彦,焦虑万分。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奢香驿的失守这件事对安邦彦的冲击大。
奢香驿正卡着驿道,紧邻着西溪河,南面二三十里又是高山深谷的六冲河,称作是一道天险也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它是大方以东的最后一道可以称作天险的地方了。
大方附近的金鸡场,虽然是金鸡驿的所在地,但是真正的驿道并不从金鸡场通过,而是从金鸡场所在的山坳北面通过。
朝廷的官军完全可以对金鸡场置之不理,径直沿着驿道西进大方。
所以失去了奢香驿、黄泥塘之后,安邦彦真正感受到了水西安氏覆灭的危险。
毕节面临着四川总兵官侯良柱、云南总兵官林兆鼎一而再再而三的猛攻,几度摇摇欲坠,最终都没有失守,而被他倚重为左膀右臂的右都督杨作,有着西溪河、六冲河这样的天险,却丢掉了奢香驿,这一点尤其让安邦彦暴怒异常。
“杨作误我!这个呷西,果然是当不得大用!”
杀了杓佐之后,安邦彦在恢复如初的罗甸大王宫前院大殿之中,召集了几个亲信商量对策,此时也不顾自己最信重的左都督莫德同样是呷西出身的事实,当众怒骂杨作是个呷西。
“大王!西溪已失,右都督已死。事已至此,追悔也是无益。当今之计,还是要速定战守之策啊!”
此时说话的,正是安位的老师,奢夫人之前的谋主,贵阳老秀才周世儒。
这个周世儒,虽然是以前的贵州宣慰府内院塾师的身份,但是跟在安位和奢夫人身边久了,也通过安位和奢夫人之口,参与过许多水西军民事务的谋划,比如当年联络水东宋氏一起进攻贵阳,其中就有他的谋划。
若非如此,奢夫人也不会让他参与设计刺杀安邦彦这样的机密大事了。
只不过奢崇明死了以后,这个周世儒眼看着安邦彦羽翼已丰,势力已成,安位和奢夫人手中没有军队,很快就认清了水西内部的形势,顺手就把安位和奢夫人以及奢夫人的兄弟奢崇辉,卖给了安邦彦,而且卖上了一个好价钱。
如今的周世儒,摇身一变,俨然成了安邦彦这个罗甸大王的新晋谋主了。
“战该如何,守又该如何?!难道如今形势,战不就是守吗?!”
听了周世儒的话,安邦彦的左都督老将莫德瓮声瓮气地说道。
周世儒瘦而高,身材修长,美须髯,手持一把折扇,轻轻摇动,颇有一副文采风流仙风道骨的模样。
此时听了左都督莫德的问话,笑而不语,只等安邦彦开口。
果然,安邦彦面色不虞地对周世儒说道:“秀才有话尽可说来,何故如此遮遮掩掩!”
这时,周世儒方才合上折扇,然后肃容说道:“大王可还记得当年情景,贵州巡抚王三善率军六万兵进水西,所攻皆克,所战皆捷,一度也曾来到大方城外,可是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
说到这里,周世儒也不等安邦彦回答,继续说道:“遥想当年,官军汹汹而来,大王不当其锋而用地利,化整为零,以退为进,从此龙入大海,虎归山林,终化被动为主动,一举扭转颓势而得获全胜。有此全胜之先例可循,不知大王心中还有何虑?!”
周世儒说完了这番话,看着安邦彦,不再言语。
安邦彦也差不多听明白了周世儒的意思,只是心中难以决断,当年那个贵州巡抚王三善实在太狠,他率军逃离大方,逃回山高林密地势更加险峻的老巢织金洞一带藏匿,那可不是什么以退为进虎归山林。
那是真正的狼狈逃窜,亡命奔逃。
若非王三善出身河南永城的新任贵州,对云贵一带的风土地理不甚了解,不懂什么雨季旱季的变化,严重低估了水西群山之中的山高林密蛮烟僰雨,最后败在了粮道断绝大军自溃上,那么光是那一战,水西安氏恐怕就得被王三善连根拔除了。
只是此时安邦彦听周世儒睁着眼睛说瞎话,把当年自己的狼狈逃窜说得如此光辉灿烂理直气壮,把一场败逃说成了以退未进,把东躲西藏说成了猛虎归山,一时也是无话反驳。
而此时,左都督莫德说道:“秀才说得倒是没错!我罗甸国能在水西之地屹立千年而不灭,所凭借的,不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除了我彝人善战之外,最要紧的正是水西山林之险绝。”
说到这里,左都督莫德对安邦彦躬身说道:“大王!如今朱燮元率军汹涌而来,其势一如当年王三善!滇兵川兵收乌撒、破,贵阳官军克水西、下西溪,势头正盛,不可当也!”
说完了这些话,左都督莫德顿了一顿,头也不抬,继续说道:“兼且遵义官军上万,正自沙溪坝红土川源源而来,其险尤急!莫不如趁着官军尚未合围大方,以退为进,转战他处,以待敌之粮尽自退,届时大王忍得一时之辱,再次聚兵追击,则大胜可期也!请大王早作谋划!”
莫德说完了这些话,也是一头大汗,如今的安邦彦可不是过去了,不仅轻易听不进去手下的谏言,而且动辄鞭打辱骂,甚至杀人全家,这让跟着安邦彦征战了多年的老将莫德越来越有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听完了左都督莫德说的这番话,安邦彦陷入了沉思之中,脸色变换来去,患得患失,难以取舍,自己这个罗甸大王的位子还没有坐热乎,就率军撤离了慕俄格,实在是有点大丢面子,大损威信。
慕俄格是水西彝人的王城,罗甸大王率军撤离了自己的王城,自己国都,还算是罗甸国的大王吗?
可是不撤的话,以目前麾下一万余人,要想在遵义方向的官军和贵阳方向的官军围攻之下,坚守住慕俄格山城,风险实在不是一般的大!
安隆虽然投降了官军,而安邦彦也杀了他的全家,但是安隆投降之前数日传递回来的军报,却也让他心惊胆战。
官军的火枪火炮居然如此犀利,以两千对五千,官军未死一人而杀死彝兵超过四千之众。
这可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啊!
安邦彦脸色数变,决断不下,良久不语。
这个时候,周世儒刷的一下合上折扇,朗声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王若是迟疑不能决之,不如问之以毕节镇守将帅!若毕节可以久守,大王坐镇大方坚守亦可!若毕节不能久守,毕节一失,大方则顿成死地也!到时悔之晚矣!大王宜当早作决断!”
第五八二章 虎踞山城()
西溪河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天傍晚,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了一整天的安邦彦,果然向毕节派出了信使。
毕节在大方之西百余里处,大明朝廷曾经在此设有毕节卫。
只是水西战乱多年,毕节数次易手,汉人商民百姓被彝兵杀,而彝苗各族百姓则被官兵杀,八九年下来,此地早已空旷而荒芜。
没有了商旅往来,也没有了店铺林立,有的只是残壁断垣,以及随处可见的满地尸骨。
真是应了那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奢安之乱以来,云贵川官军与奢安乱军之间的多年战争,使得位于黔西北的水西及其周边地带民不聊生,满目疮痍。
如今,毕节周边的彝苗百姓,要么就是逃散无踪,要么就是被安邦彦的弟弟安阿伦,以及驻守毕节的土帅阿鲊征集入城,一起坚守城池。
作为云贵川三省驿道重镇的毕节,是从水西安氏在虎踞山山城周边演化而来的。
龙场九驿的驿道打通之后,虎踞山下设立毕节驿和毕节卫,沿着驿道的两边渐渐出现了集市,渐渐形成了城镇,如此二百多年下来,就有了毕节城。
但是,虎踞山始终是毕节城内的制高点,也是毕节城的内城。
四川总兵官侯良柱和云南总兵官林兆鼎两人合兵攻下之后没多久,就按照朱燮元的军令,兵进毕节,一路翻山越岭往东杀来。
五月底,两位总兵官率军抵达毕节城外,很快就攻下了年久失修残破不已的毕节外城。
安阿伦和土帅阿鲊退守虎踞山城坚守,侯良柱与林兆鼎对虎踞山城发动了两次猛攻,皆损失惨重,以失败收场。
虎踞山城依山就势而修建,最高处距离地面约有一百五十余丈,搁在后世海拔约有四五百米高,说起来并不算高。
但是难就难在,虎踞山虽然不高,却异常险峻,十分陡峭,除了一条环山登顶的数千级或宽或窄或高或矮的石阶之外,没有其他的上山道路。
而且陡峭的山坡上或者悬崖上,生满了巨大箐篁竹林。
虎踞山的后面有一条险峻的山中小道,但是与这条小道相连的,毕节城北更加高大险峻的群山。
侯良柱和林兆鼎连着两次强攻失败之后,除了从东南西三面率军围困之外,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正好之前朱燮元曾经传令,让两人对于毕节城可以围而不打,打而不下,借以牵制或者调动安邦彦的军队来援,为遵义和贵阳方向的官军西进创造机会。
两人考虑到了这一点,也就没有再对安阿伦和土帅阿鲊在毕节城中的最后据点进行强攻。
而是轮番率军攻略四周,先后拿下了毕节以南的军事要地七星关、老鸹关,除了搜刮到大批的粮食和马骡牛羊之外,还留下了一批彝苗青壮活口,驱使他们砍伐竹木,制作攻城使用的投石车。
半个多月后,顿兵毕节虎踞山城下面的侯良柱、林兆鼎接到了朱燮元的最新命令,从中得知东线官军已经在红土川建功,而遵义方向的官军秦良玉部,更是阵斩奢崇明。
两人在分外眼红的同时,也是立刻按照朱燮元的命令,再一次对虎踞山城发动了进攻。
先是利用三面环山布置的投石车,冲着虎踞山城一个劲儿地抛射石弾,然后驱使抓捕来的一千多彝苗青壮手持藤牌竹枪进攻山城,官军随后跟进。
然而六月十六日的这一次猛攻,依然以失败而告终,除了那一千多人的疫苗青壮消耗殆尽之外,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成功。
好不容易抛射上山的石弾,砸死了多少安阿伦的手下还不清楚,但是很快就成为了山城中的彝兵攻击攻城官军的武器。
如果不是山坡上密集的竹林,还不知道有多少官军被从上而下快速滚落的石头击毙。
不过,官军一次又一次不惜伤亡的猛攻,也让主帅安阿伦的心里紧张万分,虽然驻守毕节已久的土帅阿鲊坚信虎踞山城坚若磐石,官军根本攻不下来,但是安阿伦却不敢相信。
虎踞山城全由巨石夯土修造,当然坚固异常,可是山城方圆不过数里,而如今居于其中的人口却达两三万人,除了一万五千多人的青壮彝兵之外,还有躲入城中的万余老弱妇孺。
这些人多是驻守毕节的彝苗土兵的家属亲眷,躲到山城中后,固然能够帮助守城,但是他们也在大量而快速地消耗着山城中有限的存粮。
侯良柱和林兆鼎率领的川兵滇兵已经围城二十余日,虽然猛攻数次都以失败收场,但是两人始终没有退兵,反而大造攻城器械,一副不破山城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一切都让安阿伦焦虑又恐慌,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如今大梁王奢崇明死了,安邦彦很快就会成为罗甸大王。
而除了安阿伦以外,安邦彦的其他几个弟弟都战死了,安邦彦本人又还没有儿子,若是安邦彦成了罗甸大王,将来又一直没有儿子,那么自己安邦彦现在唯一的亲弟弟就很有机会继承安邦彦的大业。
若是死在了这里,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安阿伦曾屡次派人沿着后山上的险峻小道,绕道大屯场,回慕俄格山城求援求粮。
但是安邦彦一直忙着处置慕俄格内部事务,忙着筹备禅让大典,以及忙着应对来自遵义方向和水西城方向步步紧逼的官军主力,根本没有太多的精力花在毕节方面。
除了一再严词命令他们务必坚守山城之外,一没有援兵派来,二也没有粮食送来。
就这样,安阿伦每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