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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再三,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婉转堂皇,不致以辞害义的好说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缓缓地说:“圣躬违和已久,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来,京城里谣诼纷传,私底下在揣测皇上的病势如何如何!那么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栾太原已料到有此一问,但没有想到有“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这句话!听口气“大事”未出,责任已定,不免反感。心里在想,太医本来最难做,祸福全靠运气,皇帝偏偏生的是缠绵难治的痨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运气太坏,再加上怡亲王和郑亲王专门逢迎皇上,娱情声色,自己的运气更是坏上加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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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钩弋故事(中)()
这都还罢了,但皇上不听医谏,纵欲自戕,怡、郑两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调养失宜的责任,转嫁到别人头上,实在于心不甘。
栾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将来“摘顶戴”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万一还要往深里追究责任,须先站稳脚步,方可保住脑袋!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把腰挺起来了。
&杜大人的话,皇上的病,由来已非一日,本源已亏,全靠珍摄。今儿个请脉,真阴枯槁,阳气独升,大是险象。”
&着!”一声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后称作“焦大麻子”的焦祐瀛——勇于任事的军机新进,他自觉抓住了栾太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儿请脉,何以面奏:‘皇上万安’?”
栾太看他那剑拔弩张的神气,不免好笑,从容答道:“为宽圣虑,自然要这样子说。从古以来,为医者都是如此!”
焦祐瀛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胀,大麻子粒粒发光,气鼓鼓地又说:“栾老爷,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话,人背后又是一套话!”
&焦大人明示,栾太在人背后说了些什么话?”
眼看要起冲突,无论谁是谁非,一个四品官儿顶撞军机大臣,传出去都是失体统的笑话,因此,杜翰抢着在前面:“这些闲白,不必去说。栾老爷,你看皇上的病,该如何调理?”
&正则邪自除。屏绝忧烦,补阴和阳,百日以后,可以大见其功。”
栾太的话,已有保留,但“养正则邪自除”这句话太刺耳,两位王爷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这时焦祐瀛又开了口:“皇上亲裁庶政,日理万机,而且外患未平,内忧未除,要请皇上‘屏绝忧烦’,这话不是白说吗?”
栾太被问住了,僵在那里,很不得劲。于是六品御医李德立,为了解他的围,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陈述。
&大人见得极明。”他说:“圣恙之难着手,正就是这些地方。”
这一说,坐着的人都觉得满意,因为他启示了一个很好的说法,也留下了一方什么人都可以脱卸责任的余地,皇上的病必须静摄,而宵旰勤劳,国事忧心,以致药石无灵,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个“不行”,则死于积劳,应为天下后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话,连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无愧了。
这李德立字卓轩,医道平平,但言语玲珑得体,善于揣摩贵人心理,开方子爱用人参、肉桂、鹿茸这些贵重药,来投贵人的所好。而且毫无太医架子,奔走权贵豪门,遇人总是以笑脸相迎,所以人缘极好,熟识的王公大臣都拿他当个门下清客看待,不称官名,只叫“卓轩”。
&轩,”怡亲王说:“听听你的!”
&使的脉案极精。”李德立先照应了他的“堂官”,然后说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上颇能纳食,‘药补不如食补’,虽是人人皆知的常谈,实有至理。如今时序入夏,阳气上升,于圣体略有妨碍,只要忧烦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
这番话平实易解,不比栾太口头的陈诉,亦象是在写脉案,尽弄些医书上的文字,叫人听了似懂非懂,觉得吃力。所以相视目语,一致表示嘉许!
&怡亲王用他那个黑黑的、抹鼻烟的手指指着他们三个人说:“你们好好尽心吧!等秋凉回銮,我保你们换顶戴!”
&王爷的栽培。”栾太就手请了个安。
&爷可还有别的话吩咐?”杜翰问道,“没有别的话,就让他们歇着去吧!”
&没有话了。看看别的,有那位大人有话要问。”怡亲王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到郑亲王端华身上,一扬脸说:“老郑!”
郑亲王端着水烟袋,尽自把根纸煤儿搓来搓去,搓了半天,拿纸煤儿点点栾太说:“我劝你一句话:勤当差,少开口!”郑亲王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些事就不必传回京里去了!”
&了!”焦祐瀛马上接着说:“栾老爷,你可记住了,在这儿说的话,片言只字,都有干系,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栾太很沉着地答应一声,这话的意思他听明白了,无非是要对皇帝的身子骨保密,特别是不能泄露给远在京师的皇后知晓,栾太答应了下来,对着军机大臣们一鞠躬,领着他的属下退了下去。
九、钩弋故事(下)()
几个人默默无言,杜翰拿了一本折子起来,看了半响,却是什么字都没看进去,抬头看着军机的几个人,也是发呆的居多,“肃中堂去了那里?”
&摸着去递牌子了,”郑亲王眯着眼睛,“有着要紧话儿和皇上说呢。”
。。。。
皇帝终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
丢下惠亲王领衔所奏,“恭办圣训告竣,请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顺势伏在紫檀书案上喘气。左右的小太监都无动作,只紧张地注视着,怕“万岁爷”会昏厥。皇帝虚弱得太厉害,这时还不能去碰他,须等他喘息稍定,才宜于上前服侍。
三十一岁的皇帝,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还能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什么“圣训”?想到他自己告诫臣子的那些话,“朕”如何如何?“尔等”如何如何?越觉双颊如火,烧得耳朵都发热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来如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宪皇帝,古往今来如何竟有以处理政事为至乐,每天手批章折,动辄数千言,而毫不觉得厌倦的天子?甚至如皇后,都不觉批折子是一件苦差事。
喘息渐渐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准备的小太监,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进参汤和燕窝,最后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如意,捧进一个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样蜜饯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舒服得多了。
双喜又进了东暖阁,“万岁爷。肃顺求见。”
咸丰点点头。双喜就出门去宣召了。肃顺进来叩首,皇帝淡然开口,“起来吧。”这会子皇帝也懒得费神说些响亮点的话,现如今这耳朵里头还阵阵耳鸣,“什么事儿?”
肃顺说了几件琐碎的事儿,无非是为了万寿节的操办事宜,虽然离着皇帝的圣寿还有两个来月,可肃顺知道皇帝的心意,总要弄的妥帖些,花团锦簇才好,皇帝果然来的兴致,提起精神指点了几句,肃顺又说了几个人事任免的话,皇帝也一一答应了,肃顺瞧着皇帝精神好,又看了看左右并没有太监伺候着,向外望了一下,肃顺看清了小太监都在远远的廊下,才趴在地下,免冠碰了个头,以极其虔诚忠爱的姿态说道:“奴才有句话,斗胆要启奏皇上。这句话出于奴才之口,只怕要有杀身之祸,求皇上天恩,与奴才作主。”
肃顺是皇帝言听计从的亲昵近臣,早已脱略了君臣的礼节,这时看他如此诚惶诚恐,大为诧异,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惯常所用的排行称呼说道:“肃六!有话起来说。”
肃顺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头起来,额上竟已见汗,他也忘其所以地,就把御赐宝石顶的大帽子,往御案上一放,躬身凑过去与皇帝耳语。
&上可知钩弋夫人的故事?”
钩弋夫人汉武帝刘彻宠妃,汉昭帝刘弗陵的生母。传说赵氏天生握拳不能伸展,汉武帝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于是召见她并将其手展开,展开后掌中握有一玉钩,因此被称为拳夫人,又称钩弋夫人,后被封为婕妤。生了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汉昭帝,刘弗陵是汉武帝最为年幼的儿子,征和三年至征和四年之间,汉武帝认为年仅五六岁的刘弗陵身体好而且智商高,很像他少年之时,所以就特别的宠爱刘弗陵。汉武帝有心立他为太子,但因其年幼母少,恐怕女主垂帘祸害国家,所以,褚少孙在史记里的补记:汉武帝为防患女主乱政,立子杀母。饱读诗书的皇帝显然知道这个女人,眉毛一挑,眼神之中透着不悦,皇帝听明白了肃顺的意思,“此话怎讲?”
&后恃子而骄,居心叵测,往日在京中就是最爱干涉朝政,奴才觉得皇上仁德,贞贵妃忠厚,丽妃更不是她的对手。皇上要为丽妃打算打算才好。”
贞贵妃为皇帝所敬,丽妃为皇帝所爱,两个人都是潜邸的人,提到这两个人,皇帝不能不关切,但是:“丽妃和皇后素来极好,怎么会生分?不过你且说如何打算?而且有我在,她又敢如何?”
&是说眼前,是说皇上万年以后——这还早得很哪!不过,阿哥今年八岁还不要紧,等阿哥大了,懂事了,那时候皇上再想下个决断,可就不容易办到了!”
他的话说得相当率直,皇帝也不免悚然惊心,对于自己的病,最清楚的还是莫过于自己,一旦倒了下来,母以子贵,那就尽是皇后的天下了。吕氏武曌,史迹昭然,大清宗社,不能平白送给叶赫那拉氏,若有那一天,何以上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帝有些动心,太阳穴上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有青筋在跳动,双手紧握着御座的靠手,痛苦而又吃力地在考虑这个严重的后患。
而他的衰弱的身体,无法肩负这样一个重大的难题,想不多久,便觉得头昏胸痛,无法再细作盘算。皇帝又想到了什么,原本眼中跳动的光芒消弭了下去,冷然看了一眼肃顺,点头对着肃顺说道。
&我好好儿想一想。”皇帝又郑重告诫:“你可千万别露出一点儿什么来!”
&才没有长两个脑袋,怎么敢?”肃顺嘴角含了一丝笑意,慢慢地退出了烟波致爽殿。
不知道过了多少会,德龄拿着一个胭脂红的茶盏进了东暖阁,奉给皇帝,“皇上,这是娘娘今年初春亲自摘的枇杷叶,加了川贝熬成的枇杷膏,最是止咳的,万岁用些吧。”
皇帝怔怔地看着那个那个温润的茶盏,点点头,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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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寿节诞(一)()
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发无日不唱,这一阵子皇帝的心情极好,因为除了金陵以外,各地的军务都颇有起色。对洪杨的用兵,重心仍在金陵,曾国藩自雨花台移驻溧水,督饬曾国荃坚持不撤,洪杨悍将陈玉成以攻为救,佯战湖州,用意在迫使曾国荃回师相救,便得解天京之围,幸好有胡林翼坐镇,曾氏弟兄才无后顾之忧。此外左宗棠在浙江督办军务,极其得力,更为皇帝所嘉许。而曾左胡的不负重任,迭建勋业,说来都是肃顺的推荐调护之功,因此,皇帝对肃顺的宠信,亦复是有加无已。
当然,肃顺是要“感恩图报”的,他决心要让皇帝好好过一个生日,第一不让他烦心,皇帝不愿与恭王及那些喜进忠言的老臣见面。肃顺早就有了布置,由皇帝亲口传谕军机大臣,明发上谕,不必到行在来叩贺万寿。但有执事的官员是例外。与庆典有关的执事官员,不过是礼部、鸿胪寺、光禄寺,以及内务府的司官,从五月中开始,他们就从京城里带了大批工匠、物料,把“避暑山庄”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然,还有京里的名伶,早就传齐了到热河伺候,万寿这一天,福寿园、一片云和澹泊敬诚殿后三处戏台,一起上演。皇帝已有旨意,六月初九这一天:“里外叉着唱,要寻常轴子杂戏共十八刻”,加上照例应景的开锣戏,半天都唱不完。
就这时候,钦天监也来凑兴,专折奏报,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这是罕见的祥瑞,看来皇帝快要传四海升平这出戏了。
不过,皇帝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当时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谕,说川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命军机传谕内阁,就照这番意思“明发”,晓谕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实不以文”,人间的繁华却是以文不以实,万寿的庆典,并不因“东南贼匪,未克殄除”而减少了繁文缛节。行宫内外,特别是内务府的官员,庆寿的情绪跟那几天的天气一样地热烈。
六月初八暖寿,在福寿园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行礼,然后临御澹泊敬诚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福寿园。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当然更难支持。他素性畏热,一回到寝宫,脱得只剩一身绸小褂裤,一面大啖冰镇的水果,一面由四个小太监替他打扇,等积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来抹身。
这样自然是痛快,但冷热相激,却非他的虚极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顿时觉得鼻塞头昏,胸头有股说不出的烦闷。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说出来――有许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说,大喜的日子召御医,不独太扫兴,更怕引起不小的惊疑揣测,所关匪细。而且他也不甘于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过。完成殿行礼,澹泊敬诚殿受贺,福寿园赐宴,他认为那是他所尽的义务,要从此刻起,他才能庆祝他的生日,内务府为他细心安排的一切节目,他决不能轻易舍弃。
就这时,小太监金环来请驾,说贞贵妃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
十、万寿节诞(二)()
&道了!”皇帝甚至都不传御药房,只在金豆蔻盒子里取了些紫金锭、槟榔放在嘴里嚼着。然后换了轻纱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