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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囤凝神一看,一个将近一米八高的大个子正叉着髂腰肌站在大门里扯着嗓子跟人吆喝。
这位是位又高又壮的中年人,身上打赤膊套了件脏兮兮的蓝布工作袍,黑的确良的裤子,裤腿挽过膝盖,穿着长筒黑胶鞋,留着乱糟糟的七分头,好像从来也没梳过。耳朵后面夹了根香烟,猛地一回头,脸上一颗大黑痣,很是醒目。
远远见着满囤要过来,又是一脸烦躁:“小毛孩子瞎凑啥热闹,去去去。”
满囤一愣,才想起自己现在不过十五岁模样,而进出此地的老乡们长年暴晒的粗糙皮肤上写着风霜,花白鬓角里藏着苦难,微微前倾的脊背上压着无形的重担,每一位看着都有跟庄稼地打一辈子交道的忠厚样子。自己往这儿一站,倒衬得跟个凑热闹的小孩儿似的。
满囤刚要张嘴,这位技术员已经重新把炮口对准了刚才发火的对象。
满囤没再说话,而是先走进了养殖场的院子,慢慢打量起来。
养殖场两侧都是畜栏,牛羊都关在靠里的畜栏里头,一长排猪舍贴着大门左侧,对面有个简陋的灶房。养殖场中间几大间贮料房连成一横排,很有气势,但也挡住了满囤往后探视的目光。总得说起来,整个场地布置简单,功能明确。
但是大门口那里不知怎的,堆了一大堆的猪粪,大黑痣正在对着粪堆骂娘,边上有几个熟人还时不时挤兑他两句。
随便听了几句,满囤就从那一堆的牢骚话里听出事情的大概来。
这大黑痣就是个躁脾气的糙人,昨天晚上刚跟他媳妇干完架,他媳妇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去了,他今天中午就只能自己动手做饭。结果还又偏偏遇上倒霉,来拉猪粪的老头下坡的时候摔伤了腰,今天来不了了。
大黑痣就只好临时喊了个村里人帮忙,结果把才猪圈清理出来没一会儿,就因为芝麻大点儿的问题,两人说不到一起。大黑痣一个火起,把帮忙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大骂了一通。
结果人一生气,把家伙一撂,不干了。只剩他一人没了招,只好自己把猪粪装车往外面拉。满囤来时他正憋着气,拿铁掀在那儿一下一下地往车上铲猪粪,一边铲一边儿还在对着粪堆骂骂咧咧。
来这边儿抱猪娃抱羊娃的老乡们都不敢得罪他,一个个也不吭气,只是做完交易就加快脚步从他跟前走开了。
大中午天气炎热,苍蝇蚊虫四下乱飞,金龟子都来了一大群。粪堆让热气一烘,方圆几里都闻得见臭味儿,干这活有多难受就别提了。
满囤就站在边儿上,倒也没什么嫌弃的表情。
“你谁家的孩儿,上别地儿玩儿去!”大黑痣觉得这小孩儿怪招人烦的,说了不让进。
满囤挺直了胸膛,不卑不亢地大声道:“荣岗镇离红星养殖场六十里地,我是专门赶过来的。”
“要啥!”这一位显然没有因为听说他是远道而来而对他有什么特别关照,仍然是一副一脸不耐烦的口气。
“技术员大叔,我来看看,想收一对儿种兔。”
这人瞧了瞧满囤背后,没见着他是跟着哪个大人一起来的,嘴里*地报价:“三块八一只,不准挑!这会儿没功夫给你记账,下午再过来。”
满囤在心里叹气,他娘给了他三块六毛八分钱,结果买了假种子,剩下的钱连买一只种兔也不够。
王氏倒是在出门前特意给他带了鸡蛋跟玉米叫他拿去换钱,可自家辛辛苦苦养的柴鸡下的笨鸡蛋才卖一毛钱一个,就这集市上的老乡们还嫌贵。满囤一是看不上这一毛两毛的小钱,二是心疼他家的鸡蛋,就一个也没往外卖。
玉米就更可怜了,一毛两分钱一斤。无农药纯绿色的好玉米才一毛两分钱!满囤压根就不打算卖。
出门一趟不容易,现在,该想办法挣钱了。
“大叔,你一个人铲这么一大堆的肥,到中午也干不完……”
“嗨!你个小兔崽子也蹲这儿看我笑话。”大黑痣不等满囤把话说完,就将铁锨往粪堆上一扎,挺着胸脯又准备骂人。
“我是说我可以帮你干活,铲完了你能早点儿回去吃饭。”满囤赶紧把话说完,心里也是一阵无奈,这位果然不好打交倒,脾气就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
“婆娘都跑了,吃个蛋!”
“都他娘的跑了,他md老子自己干……!”大黑痣一口气骂了一长串,然后喘了口气准备接着干活,结果骂得太投入,忘了自己正在粪堆上站着,这口气喘得他恶心十足,差点没给直接给熏晕过去,赶快几大步下了粪堆,连呸好几声。
满囤见势就赶紧凑上前去,给他敬了根烟。
大黑痣趁着接烟的功夫离开粪堆,站得老远,也不急着点火,而是先把烟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嘿嘿,好烟,好烟。”
一边说着,一边珍惜地把烟跟自己耳朵上挂着的那根换了,才急吼吼地点上,长长地抽了一口。
“红星镇来的?可不近哪,这么远来一趟就来逮俩兔子?”大黑痣蹲在门口抽着烟,对着粪堆皱眉。院儿里这会儿人都走空了,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第十八章()
满囤不说话,而是直接走过去,从粪肥上把铁锨拔了下来(亚瑟的石中剑:p),开始一锨一锨往粪车上铲猪屎,神态自然,动作不紧不慢,好像他干得不是这天底下最脏最恶心的活,而能把人熏出个大跟头的臭气压根就跟他绝缘。
大黑痣抽了两口烟,拿着眼角的斜斜地打量这小子。末了把烟小心掐灭,装回了口袋里,也拿了把铲子,站满囤边儿一起铲了起来。
两个人满头大汗,但谁也不吭一声,只比赛似的把猪粪铲得飞快。
世上的活就是这样,你要是懒散加磨蹭,那就是从地上捡根针,也能从大清早日头刚出来捡到吃罢晚饭。
但要是打起了精神全力以赴,那么,就跟这堆粪肥似的,不过十几分钟,就给铲得干干净净。
“说罢,想要啥样儿的兔子,我去给你挑。”技术员把农具往粪车上一丢,打算下班了。
满囤犹豫了一下,先开口问道:“小兔子一对儿多少钱?”
大黑痣咧嘴笑了:“你跑这么些路,是打算逮俩兔崽子当耍话儿1?”
满囤就把头抬了起来,目光坚定道:“我找来养殖场这里本来是要买一对儿种兔。”
“我自己后院儿已经搭好了兔子圈。我田里种有菜,河边儿长着草,一口气养二三十只也没问题。”
“但我跑得太远,花光了路费。”
“大叔你要是看我是个能干活的,就给我找个活,让我能换一对儿种兔回去。”
大黑痣也是一脸狐疑,把正准备往肩上套的车绳又放了回去,愣了一下,才掩饰似的咳了两声:“去,把这车肥拉到地头上倒了去。”
满囤就很自然地接过车套套到自己肩膀上,技术员给他推了一把,车轮就吱吱哑哑地转了起来。
满囤拉着车一路下坡,技术员一直盯着他直到不见了踪影。
“怪事儿。”技术员从耳朵后头摘了那根一边儿仔细嗅着,一边儿挠着脑门儿转到了兔子圈那头。
满囤憋着气一口气跑出去一里地,往玉米田里一钻,开始用空间里的水使劲给自己冲洗。
这大中午的,又是饭点儿,结果挖了一车的猪粪,一铲子的懒都没偷,可把他给恶心坏了。
他本意是让技术员回家吃饭,自己用空间帮他把活干了,两下都落得轻松,而他又可以趁机跟这位大个子讲讲条件。
可哪成想这冷面臭嘴的技术员居然找了把铁掀跟他比着干活,好像让他多干一掀自己就吃多大亏一样。
挖到后面,满囤全是看在这么一大车粪肥将要归自己的份上,才支持着没有臭晕过去。
这体验真是独一无二,终身难忘。
想到这儿,满囤自己也乐了,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技术员看着那么怕干活的人也会干得那么起劲儿,结果反倒让两个人都白白辛苦一场。
满囤先冲洗干净自己,然后把一部分肥料堆上这家地头,大部分收进自己的空间,顺便把粪车也冲洗干净了,才又拉着重新回到了红星养殖场。
这会儿约摸着十二点半的样子。
大黑痣一言不发地把空车拉回棚里,然后给他倒了碗水,让他等着,自己跑去灶房生火。看那意思大概是要请满囤吃顿饭。
灶房是个开放式的,满囤坐在屋里,技术员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他立刻就有了判断:技术员的做饭水平跟自己一个档次,是个会吃不会做的。
时间紧张,于是他干脆从自己的包裹里拿了土豆、饼子和咸菜,拿过去两人一起凑合着吃。
饼子咸菜虽然看着简单,但胜在不用自己动手,吃完了就能干活。满囤已经出来两天了,他该往回赶了。
技术员当然不会有现成的不吃自己穷费劲。立刻烧了锅开水,给两人一人冲了一碗鸡蛋茶,不过是一碗里头两个鸡蛋。
然后蹲在门口,就配着腌咸菜,跟满囤一块儿啃蒸土豆、杂面窝窝。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不吭声,结果就又成了一次暗中比饭量的较劲。
王氏蒸的窝窝头一个足有半斤重,除了全天然营养均衡之外,口感非常一般,好在放在空间里,还不算干硬。
结果一顿饭下来,两个人除了吃光了蒸土豆,还一共吃下去七个窝头,满囤饭量是三个,对方吃了四个。
吃过饭,满囤就有点儿坐不住了。
技术员对着灶膛里的火,把口袋那半只烟又点上了,一边抽着,一边在劣质烟草的青烟里再次打量王满囤:“不错,车洗得怪干净。”
满囤点点头:“我能干重活。”
“这回出门家里给带了多少钱?”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满囤就简单讲了他买种子的经过,略去了扒火车的事情,最后,把仅有的三块多钱连着手帕子一起放到了两人跟前的台子上。
技术员点点头,抽完了最后一口,把烟屁股弹进了灶膛里:“也能吃苦,也能干活,也不挑嘴。”
“但你也不是咱们种地的人。”
王满囤登时心里一紧,这个火爆脾气的技术员看着可不是个细心的主儿啊,连他娘王氏都没看出他的不妥来,这家伙从哪儿看出了破绽?
心里暗自吃惊,但脸上一片平静。
“大叔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前天可还刚翻过田呢。”
“小子,你知道这是啥?”技术员冲他指了指耳朵上夹的那根烟。
“凤凰呗,上面写着呢。”
“老凤凰,老凤凰,不跟镇长跟乡长。”技术员从耳朵摘了那根凤凰烟,使劲嗅着。
“这烟你是打哪儿拿的?”技术员突然眼睛一瞪,看着满囤就像看着犯罪分子。
呼,原来是烟的事儿。满囤心里轻松,就又讲了讲穿山甲的故事。
技术员也放松下来,先叹了口气,然后重新把玩着手里的卷烟,“这烟我也不是买不起,可关键就tm的买不着。”
满囤眼睛一亮,有门!他把剩下的大半包烟拿了出来:“加上这个,我还差多少钱?”
“把钱拿回去,光这包烟就够你换兔子了。”
“那把兔子给我吧,我急着回家。”
“去再干点儿活儿。”
“好咧。”
王满囤于是就拎着饲料桶,跟在技术员后面,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畜栏里所有动物都趴着歇晌的时候,硬是把每个畜栏都喂了一遍。
哪种牲口怎么喂,什么东西不能喂,大个子技术员跟他讲得清楚。王满囤拎着饲料桶,一下子心里趟亮。他终于知道该去哪里找饲料啦。
半个多小时后,红星养殖场开来一辆拉货的卡车。
技术员把满囤跟牛一起塞进了后车斗,满囤抱着一个大竹筐,里面是一大两小三只种兔。
尽管心里疑惑,但他没有支声,既然是种暗中的照顾,技术员肯定有他的用意。就像他们本来不用在中午的时候去特意喂那一趟饲料。
拉牛车把满囤送出了四十里地,又把他换到了去荣岗镇拉公粮的拖拉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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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囤心怀感激地站在三岔路口上,胸前抱着装兔子的筐子,口袋里揣着三块零七分钱。
在他对面不远处就是那家烧鸡店,正好是往西边两百米的距离。老旧的黑匾牌下,不断地飘散着诱人的烧鸡香味儿。
匾牌上写着:“洪家百年老字号。”
“烧鸡两元一只。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耍话儿1:玩具。
第十九章()
满囤站在洪家烧鸡店对面。
这家的烧鸡真不错,即使离了一百米远,他也闻得到扑鼻的香气儿。柜台里的大铜盘上整整齐齐码着一层烧鸡,鸡皮酱红,泛着油光,另有几个小盘,满满当当盛了鸡头鸡爪鸡肝等等鸡杂。
满囤咽了一口口水,紧紧盯着满满一柜台货真价实的散养鸡。这还是用传统方式加工烹调的鸡,是没有任何一丁点儿添加剂的优质美食。而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吃到过真正的农家土鸡。他怀念记忆里的味道,甚至流连于回忆中鸡皮酥烂而鸡肉紧实的特殊口感。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重温记忆里的美味,一瞬间他心驰神往,恨不能立刻就飞扑上去。
然而他捏了捏那个小小的深蓝格子纹的手帕卷儿,没有动。
他眼前又出现小四活泼的脸。
小四还在满怀期待地问他:“哥,他们家烧鸡有多好吃?”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他信誓旦旦地对小四说:“当然好吃,等哥买回来,你就知道了。”
“等把烧鸡买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不,他不能买。
小四露出一脸的肯求:“要能吃着一个鸡爪子该多好啊。”
他弟弟的愿望渺小的近乎卑微。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
然而他最终还是转身离开,走得头也不回。
我真是冷血。明知道哪怕只带回去一个鸡爪子,都能让几个小孩子欢天喜地上好几天。
满囤走在回乡的路上,背叛的耻辱压得他越发脚步沉重。
只是这一回。只是这一回。满囤心里不断地为自己解释。可无论怎样的解释,与他弟弟们充满渴望的眼神相比,都如此苍白。
只是这一回。只是这一回。
满囤满心愧疚地念叨着,紧紧地抱着他的兔筐子,只觉得回家的路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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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时候,院子外面响起了几声狗叫,王氏起身冲着院门儿小声喊了几句,没人回话,她只好又回屋睡下,她三儿子出门了两天,该回来了。
满囤其实已经回来了,不过进村儿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星斗满天。
啊,这星子可真亮。照着原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他们村村落落里的烂瓦破房,赤白的贫穷无从掩藏。
王氏跟孩子们早已睡下。他离开这两天,王氏在门前的荒地上新扎了十几米长的两行菜架子,满囤心里感动,这菜架子是特意为他搭的。
他没有直接进院儿里,而是先跑去了院后头的兔子圈儿,把筐子连着兔子一股脑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折腾了一整天,兔子们都团在一起安静地睡着了。
满囤又踩着星光,去了后山的地里。种子揣在他胸口,他一分钟都不愿耽误。
他的身体又饿又累,叫嚣着要他回家休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