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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尔却被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那人不是在吃别的,而是在吃人。生吃。
桌上一片狼藉,依稀能分辨出是个女人。她开膛破肚,内脏已被吃了大半,一只手和半边脸颊也不知去向。但那双眼睛还保留着,映出惊恐、绝望的神色。
细看那桌布,本色似乎是白的,但长期在血的浸染中变得猩红。
那黑袍客的脸上、前襟满是鲜血,嘴边还咬着半根血淋淋的手指。
众人一阵反胃。西蒙更是恶心难忍,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巴塞尔压抑着强烈的不适对那人说道:“你是何人,可知道皇帝在哪?”
那人起初也一阵慌乱,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泰然自若的站起身,拿起一块餐巾细细擦起嘴来。
过了好一会,他不慌不忙的问道:“尔等又是何人,也配直呼皇帝二字?”
巴塞尔哼了一声道:“什么配不配的?他把天下都丢了还不自知呢。实话告诉你,我乃大汗巴塞尔,专来取他狗命的!”
那人听了一笑,拉出一把椅子坐下道:“原来是巴塞尔,久仰久仰。不过我很好奇,你要怎么取我性命?”
巴塞尔一惊,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阿卜杜依二世。
皇帝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似乎比他儿子艾本尼还要小不少。身材修长匀称,既不强壮也不瘦弱。
他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神采飞扬。一张脸光洁如孩童,岁月没能在上面留下一点痕迹。最令人瞩目的是他的一双眼睛,那双眼里波纹纵横,既有温柔的湖水,又像隐藏着一座深渊!
第74章 黄沙噬天(十四)()
巴塞尔凝视着阿卜杜依二世:“你好,皇帝。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皇帝忽然沉下脸道:“好大胆的奴才!不知道对朕要称‘陛下’二字吗?”
巴塞尔冷笑起来,他的人也跟着一块儿笑了,笑声顿时回荡在大殿里。都这时候了,皇帝居然还不忘摆谱。
巴塞尔止住笑声,露出厌恶的表情,指着餐桌上的尸骸道:“那么……陛下,你这是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用餐。”阿卜杜依脸上波澜不惊,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巴塞尔怒吼道:“混账东西!那是个人,你和我说用餐?”
皇帝把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巴塞尔安静。他不疾不徐的说道:“尔等何必如此惊慌,吃人这事难道很少见吗?
南海之中有个小岛,那里生活着一个大部族,他们个个以吃人为生;还有东方的一个大帝国里战乱频仍,动不动就会有士兵吃人的传闻。
就算这两件事离你太远,但灾民或者难民什么的你总见过吧?他们要是饿急了什么不吃?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会扔进锅里煮了!”
巴塞尔常年东征西讨,确实见过不少人间惨剧。每逢战乱,皇帝往往会增加苛捐杂税,老百姓被逼的活不下去了只能逃亡。若是恰好又赶上荒年,他们的日子可就更不好过了。那些吃不上饭的百姓就变成饥民四处游荡。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把眼睛能看见的一切都塞进嘴里。什么草啊、树皮啊,根本不在话下,经过的绿洲也会马上变成荒漠。但绿洲总是有限的,饥民啃完了那里的树皮、树叶就去啃树根;最后连树根都吃光了,他们就去吃沙子。
滚烫的沙子落入空荡荡的胃袋,给人一种饱腹的错觉。但这些东西毕竟不能提供任何营养,也不能被消化。长时间以此充饥的人都骨瘦如柴,长着特别硕大的头颅和臃肿的肚子。他们最后不是死于营养不良,就是被沙子噎得死于腹胀。
在饥荒时被撑死,真是讽刺。
人死了,但对他们的同伴来说简直是上天的福音。因为还活着的人终于有肉吃了。“人民相食”只是史书中的四个字,但却隐藏着无数百姓的血泪。
一股义愤冲上巴塞尔的胸膛,他大骂道:“你也不想想老百姓为什么变成灾民!还不是被你这暴君逼的!”
皇帝冷冷答道:“那又能怎样?朕身为一国之君,莫非做什么事前都要想想那些平民吗?
况且,你们觉得吃人很恶心,真是幼稚……要知道,人类的一切道德观都要建立在生存的基础上。所谓道德不过是为‘生存’辩护的说客。
赡养老人是种美德,那是因为每个人都会老。你们赡养父母,不过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得到赡养。某种道德如果没有‘生存’这个前提,那它毫无疑问是伪善!
试问,你们这些人里又有几个是吃素的?虫子、泥鳅被鸡鸭吃,鸡鸭又被人吃;高级生物把低等生物当食物,这本是生存的铁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道德会因此谴责当事者。
否则你这么有正义感,怎么不见你去为死掉的鸡鸭喊冤?”
巴塞尔喝道:“一派胡言!你吃的是人,可不是鸡鸭!”
阿卜杜依二世目光灼灼:“在我看来,这二者差别不大。况且如果没有人类的鲜血来供奉我,我就会失去长生不老的力量。一个不会长生不老的神和死掉也没什么两样。因此我需要不断进食来维持这种年轻的状态。相信你们已经见过外面那片‘牧场’了,那是我日常膳食的来源。”
巴塞尔和西蒙对视一眼。他们烧掉的干尸原来都是皇帝的粮食。
“但是,”阿卜杜依二世继续说道“每天光吃些一成不变的东西难免会感到乏味,因此我偶尔会换下口味,吃点新鲜食物。”
他忽然微笑起来,用舌头舔舐一下白森森的牙齿道:“你们俩看起来很健康,味道应该不错……”
两人感到一股寒意如同蜿蜒的毒蛇爬上脊背。
西蒙刷的拔出长剑,指着皇帝的鼻子道:“想拿大爷我当晚餐,也不看看自己长没长那么好的牙口!”
谁知道皇帝不怒反笑,他对西蒙说道:“有意思。年轻人,你叫西蒙?”
“没错,是我!”
他点点头:“你剑术高超,打仗不拘一格,是个难得的人才。你炸了我的竞技场,又把老虎放出来伤了不少贵族。我却不讨厌你,相反还有点欣赏。”
他又对巴塞尔道:“巴塞尔首领,咱们也算老相识了。几年前我给你的诏书上极尽轻蔑之辞,但你却没有丝毫愤怒,表现得和绵羊一样恭顺。
忍人所不能忍,是为大丈夫。当时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后来你跟我虚与委蛇,吞并了不少土地,现在居然连我的首都也给占了,这笔账咱们可得好好算。”
巴塞尔道:“没错,我也有很多账要找你算。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立即交出流沙权杖,我看在你曾是皇帝的份上让你有尊严的死去;一瓶毒药,一根绸带都能让你走得不那么痛苦。
或者第二,你用流沙权杖对抗我们。如果是那样,我打败你以后会用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折磨你,保证让你会体验到生不如死的感觉。”
皇帝咕咕的笑了起来,好像一只在夜里嚎叫的噪鹃鸟。
他说道:“巴塞尔,巴塞尔!看来你还是不明白一个道理。你占领多少城池,纠集多少军队都没有用。只要我一个人在,你就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
因为,朕即是国家!”
阿卜杜依二世边说着边从宽大的袍袖里拿出一根权杖。那权杖通体用古木打造而成,上面篆刻着天使与恶魔争斗的图案。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不规则形状的黄色宝石,放射出妖异的光芒。在它内部似乎有一些颗粒状的东西在流动。
西蒙反应极快,他见皇帝亮出权杖,立刻挺剑便刺。只听“扑”的一声,长剑仿佛插入什么东西里,再难前进半分。定睛一看,一道沙子组成的墙壁不知道何时挡在了他和皇帝之间。
第75章 黄沙噬天(十五)()
这堵沙墙上似乎存在着一种极强的吸力。
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无数沙粒在墙体上流动,形成一个漩涡,牢牢的吸住长剑。西蒙卯足力气用双手去拔。但他刚一用力,沙墙上的吸力就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西蒙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而沙墙像在风中湮灭的灰烬一样消失不见,只剩沙粒散落在地板上。
西蒙极不甘心,想要挺剑再战。但这时阿卜杜依二世将权杖高高举过头顶,黄宝石里光芒大盛,直刺的人睁不开眼。西蒙下意识的觉得事情不妙,站起来掉头便跑。
巴塞尔和马穆鲁克们也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架起盾牌做出防守姿势。
只见阿卜杜依将权杖向下一挥,铺天盖地的黄沙从宝石里迸发出来。一瞬间,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人们仿佛置身于一场沙暴的中心。沙砾相互摩擦,奏出不同的音色。时而像小号一样高亢凄厉,时而又像战鼓般低沉雄浑。沙漠仿佛在人们面前打开了缺口,要把全世界所有沙子都倾泻在这里。
漫长的十几秒过后,风沙减止,人们睁开眼睛。
雄伟古朴的大殿、寝宫、宴会厅,树洞里所有亭台楼阁都在片刻之间消失殆尽。它们本就是皇帝用权杖变出的假象。树洞里只有残阳抹下斑驳的血迹和遍地黄沙。
皇帝也不见了,他被一层沙做的茧包裹起来。这沙茧似乎孕育着某种新的生命,随着呼吸轻轻抖动。
巴塞尔从没经历这种场面,出于谨慎考虑,他下令道:“全军退出树洞,去外面迎敌!”
马穆鲁克依令而行,他们在空旷处排开阵势,骑上骆驼,摆出利于进攻的锥形阵。
此时红日坠入地平线,西边的天空上绚烂的金红色和深邃的紫色交织在一起;而东方则已被夜幕包裹,新月伴着星斗,照亮了大漠。
皇帝阿卜杜依二世似乎已经完成了破茧重生的过程。
他缓缓走出树洞,向下凌空虚坐。
黄沙立刻变成一把宝座,接住皇帝的身体。宝座下面有细细的流沙在翻滚,使得它可以承载着皇帝任意移动。
阿卜杜依在距离众人几百步的地方停住。他脸上挂着平和宁静的笑容:“巴塞尔、西蒙,我承认你们都可以算是一世人杰;但你们想要与我抗衡,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们和我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你们即使再卓越也只是凡人。而我——”
他扫了众人一眼:“是神!”
他的声音庄严而洪亮,让人顿生敬畏之心。但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噗嗤”的笑了一声。
阿卜杜依万分恼火,神经质的问道:“谁?刚才是谁笑的?”
西蒙有点赧然的答道:“是我,我一时没忍住就……你不用管我,继续说,大家都听着呢。”
他这样一搅和顿时让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一些马穆鲁克也跟着笑了起来。
皇帝恶狠狠地说道:“又是你这惫懒的家伙,一会我就先让你下地狱。那里有火刑柱和铁处女在等你!”
但西蒙的笑声却越来越大,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笑声让阿卜杜依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用尖锐的嗓音喊道:“别笑了,你不许笑!”
西蒙擦了擦眼泪,勉强直起身子道:“这其实也不能怨我,只是你说的简直和笑话一样。一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竟然把自己吹上了天,还说自己是神。这就好比一个乞丐说自己家的地窖里藏着几十根金条一样,难道不可笑吗?”
巴塞尔摇摇头接话道:“你错了,乞丐家没有地窖!”
“你才错了,乞丐压根没有家!哈哈哈……”
这两人一唱一和,居然像演滑稽剧那样对上了词。阿卜杜依二世脸色青紫,一双眼里几乎要喷出火。
西蒙虽然看不太清皇帝的表情,却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一个人在愤怒的时候,往往也是最愚蠢的。西蒙总能抓住敌人这个弱点。
他把手轻轻一挥,只见巴塞尔心领神会,早就带着马穆鲁克排好阵势。所有人一起催动骆驼,杀向阿卜杜依。他们想赶在皇帝使用权杖前便将他杀掉。
这将近一千名骑兵就是踩也能把他踩成肉泥,但阿卜杜依在沙茧中羽化后已经彻底变了。他把灵魂卖给黑暗中的恶魔,换来了强大的力量。
不等部队近身,阿卜杜依再一次使用了权杖。
只见黄宝石中似乎放出无数金色的幽灵,沙地上剧烈晃动起来。正当人们诧异之时,沙漠上突然现出一个巨大的洞穴,简直比一片湖泊还宽广,比深渊更难测。马穆鲁克们根本来不及逃跑,连人带马全都掉落进去。
一瞬间过后,这沙坑又立刻被汹涌的黄沙填满。战士们甚至没能叫喊一声便被活埋了。
一千健儿几乎瞬间尽数葬身在黄沙中。
巴塞尔和西蒙冲在队伍最前列,他们回过头来,身后只剩十几人。他们根本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还在兀自催动骆驼冲锋。
西蒙用尽平生的力气大喊道:“回头!逃!”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死死勒住骆驼,骆驼被缰绳拉得昂昂直叫,但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顺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都玩命似的往回飞奔。
西蒙骑的是一匹高大的雄驼,脚力甚快,不多时追上了残兵。
巴塞尔惊魂未定的问道:“刚才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西蒙摇摇头。他一时语塞,哽咽道:“马穆鲁克,全都……”
巴塞尔鼻翼猛地抽动了一下,说道:“好,我明白了。咱们回去重整旗鼓,给他们报仇!”
但他话音未落,只听得背后妖风四起,尘沙大作。滚滚黄沙像波浪一样追逐着这些最后的骑兵。黄沙中隐隐形成一张巨大的面孔,那是阿卜杜依的脸,他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将巴塞尔、西蒙、马穆鲁克们,连同这地这天一同吞噬。
巴塞尔绝不想死在这里,他拼命的抽打着骆驼。但黄沙来得太快,马上就要追上他了。
第76章 黄沙噬天(十六)()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巴塞尔身旁的马穆鲁克忽然纷纷放下面甲。
这是他们准备战斗的动作。领头的老兵对巴塞尔说:“大汗,请您和阿拉莫哈德先行,我们马穆鲁克来阻挡敌人。”
巴塞尔一愣,随即喝道:“不行,谁也不许去!这是命令!”
老兵摇摇头:“大汗,马穆鲁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违抗命令,那就是赴死之时。”
说罢他一勒骆驼,剩余的十八位骑士也一同转身。一快一慢之间,巴塞尔的距离立刻与他们拉得好远。那老兵抽出弯刀,对着滚滚黄沙仰天长啸,毫无惧意的吼道:“马穆鲁克,冲锋!”
骑士们平端长矛,矛旗上画的白蛇在风中狂舞,好像活了一般。马穆鲁克义无反顾的冲进莽莽风沙中。
黄沙汇聚成的人脸惊愕的盯着这些蝼蚁,他根本理解不了这种愚蠢的行为,这种为了荣誉和崇高的目标舍弃生命的行为。
这种人一辈子也理解不了。
迟疑片刻,他张开大口,吞掉了骑士们。马穆鲁克,这支曾经纵横大漠的部队完成了壮丽的谢幕。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黄沙中,但这英勇的一幕将在不朽的诗篇和流淌的六弦琴声中永存。
巴塞尔看着马穆鲁克一去不返,心中悲愤交加。他本是个不容易动情的人,但此刻却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抬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那声音如泣如诉,就像一匹孤狼对着满月发出的哀嚎。
阿卜杜依在黄沙里操纵着权杖,听见这嚎叫不禁猛然一惊,寒毛不由自主的倒立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成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