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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翰本打算含糊过去;可他对南霁云的恼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除却左车这样生死全都操之于他手的家奴;他对其他将校都没露过口风。可想想高适远道来投;他不由自主就把一腔怨气全都倒了出来。眼见得高适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他少不得替自己又解释了两句。
“我知道;南霁云个性方正;又是王大帅麾下重将;可我自忖也待他不薄;每逢饮宴必定先命人请他;他却从来推脱不来。不但如此;他与同僚下属亦是很少兜搭;如此独来独往;日后若有战事如何服众?达夫;你觉得我可有说错?”
听到哥舒翰这么说;高适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于哥舒翰这个王忠嗣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他不是没有期望的;毕竟如今安北牙帐城消息全无;他难道还能指望那几乎一片乌鸦的朝廷官员?也就是哥舒翰可以指望一下了。可是;刚刚闲谈之间;哥舒翰对安思顺嗤之以鼻;对河东郭姚这样的将门亦是不屑一顾;比当年杜士仪打压一批扶持一批的态度更极端;对吐蕃则是更加轻蔑;这也许可以解释成自信;但何尝不是另一种自负?
想当初在西域大名鼎鼎的盖嘉运;在镇守河陇之后骄矜自满;由是丢了石堡城;这已经是前车之鉴了
高适当然不傻;知道要劝谏也不能在自己刚刚投效的时候;只能顺着哥舒翰的口气;责备南霁云太过自矜闭塞;不懂世故。接下来的三四日;雷厉风行的哥舒翰不但把他引介给了河西文武;而且大手放权;高适立刻品尝到了一番痛并快乐的辛苦。等到这天他好容易抽出空;打算去拜访一下南霁云;好歹委婉规劝对方一下时;一封来自北庭节度使府的信却送到了他的手上;署名是段秀实。
当年杜士仪节度陇右时;高适曾经和段秀实的父亲段行琛共事过;所以也算是旧识。可是;看过信后;现段秀实除却问好之外;就是谈当年陇右旧人;陇右旧事。看似平平淡淡;但高适是什么人?最最玲珑心窍的他很快就从段秀实谈到的一个个旧人当中;现了一个最特别的——南霁云。想到哥舒翰对南霁云视同鸡肋;连日以来;他甚至都没在河西文武当中听到对南霁云的太多评价;无论好坏;他不禁拿着信笺犹豫了起来。
在辗转反侧了一夜之后;次日上午;当高适得到一封北庭节度使府的正式行文;再次去见哥舒翰的时候;便突然出言说道:“大帅此前曾经说过;不喜南霁云此人。我几日看来;他和河西文武确实格格不入;既然如此;与其把人放在这里;虚耗一个可以用来赏功的都知兵马使;何尝把人派到别处;省得在眼前碍事?”
别处?
哥舒翰顿时心中一动;立刻盘算了起来。河东、范阳、平卢;那如今是安禄山麾下;他纵使不喜欢南霁云;也不愿意把人送给这个自己讨厌的家伙去糟践;剑南道和岭南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漠北正在乱着;至于朔方……他才刚刚节度两镇;得了杨国忠一个人情;不想轻易再得罪这个权相。既然如此;放到西域却也是正好;安西那边高仙芝正打算出征建功;可河西凉州距离如今暂时没有战事的北庭;只需走不到千里;说不定北庭那些人还愿意接收此人
“据北庭节度使府通报;沙州北面和伊州交界处有流寇出没;商旅遭殃的不计其数。”
听到高适这么一个借口;哥舒翰当机立断地点头道:“既如此;我这就让南霁云将兵前往剿灭”
回头不管有没有流寇;让他呆上一阵子;找个借口把人调去北庭就行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大势不可逆()
当骤然接到军令;命自己前往沙州时;南霁云只觉得心底满是苦涩。他性格本豪爽;但在陇右遭遇了盖嘉运这样的主帅;丢了石堡城;而后虽然佐助王忠嗣重新夺下石堡城;可王忠嗣却因此重伤;而后甚至遭到贬斥;他不能相送不能相随;心情沉郁;渐渐便寡言少语;僚属自然避而远之。如今他这个堂堂河西都知兵马使竟然要前往距离河西凉州最远的沙州去剿灭什么流寇;任凭是谁都知道;哥舒翰是终于决定搬开这块碍眼的绊脚石了。
所以;当南霁云带着千余兵马启程时;竟无人相送。高适自己是出主意的人;不想让哥舒翰觉得他别有用心;因此也没有去。当从别人口中得知当时那冷清情景时;他不禁暗自慨叹哥舒翰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他知道指望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如同王忠嗣或者杜士仪一般知人善任;实在是不现实;于是反倒觉得自己进言把南霁云远远调出去是做对了。
南霁云与其留在这不受待见的河陇;还不如跳出去;北庭那边可是杜氏旧班底的天下就算此次李俭的请辞和举荐段广真代己未必能成功;可在如今这世道之下;空降一个节度使在北庭这样的塞外之地能有多大成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晚;当高适回到哥舒翰安排给自己的居处时;不禁打开窗户;让外头清冷的月光直接照了进来;随即对月拈香屈膝长拜;心中默默祷祝道:“王大帅;但愿你能安心养伤;安享天伦之乐。这犹如泥塘一样的混沌世道;你还是不要复出的好”
利州益昌郡;在初唐时曾经置总管府;而后又置都督府;一度是极其要紧之地;然而在贞观年间;这里就因为户不满万;罢都督府;改为中州;此后又降为下州。以王忠嗣这样的功勋官爵;竟然被贬斥到此地当太守;就连利州属官小吏都觉得匪夷所思。这里距离长安城不过一千五百里;地处西南;没有战事;也并没有什么太出名的出产;山水亦是寻常;比长安却要阴湿许多。如今到了冬天;不但王忠嗣不习惯;就连妻儿家眷也都不习惯。
王忠嗣在路上就因为伤势过高烧;到了利州后又病过一场;所幸有一位畿内名医正好游历在此;竟是亲自登门自荐;如今便一直留在太守府中为王忠嗣调养身体。这位名医又力劝王忠嗣把公务全都委托给长史以及其他属吏;自己定期听一听汇报;只消让已经成年的儿子常常出外访查民情;但有不平之事便回来禀报即可;如此就可以专心调养身体。王忠嗣自忖伤病之体确实支撑不下那么多琐碎的事务;只能答应了。
于是;当他终于从一个满心为主人抱屈的老家将口中得知;漠北突然大乱;朝中对此反应迟缓;甚至有消息说;安禄山竟是隐有反意;他不禁怒冲冠;召来几个儿子便追问原委。众人最初还支支吾吾的不肯照实说;可见王忠嗣动了真怒;他们才慌了手脚;不得不将知道的情形合盘托出。当听到朝廷对于这场漠北乱局;一直袖手作壁上观;杨国忠甚至严令朔方兵马不得随便出击;王忠嗣不禁气得手脚冰冷。
“大唐能够重现贞观盛况;多亏杜君礼自请将安北大都护府北迁。可陛下不但不体恤他多年劳苦功高;还将罗希秉派过去查什么中伏的内情;简直是让忠臣良将寒心”哪怕在自己遭贬时;王忠嗣都不曾吐露过这样的怨言;此刻却如此痛心疾;几个儿子你眼看我眼;全都在心里替父亲抱不平。就在这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却是一直为他诊治的徐大夫和妻子。
见丈夫不好好将养伤病;却还在这里关心国家大事;李夫人心底又气又急;用严厉的眼神把儿子们全都遣退了出去后;她走到床前坐下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阿郎刚刚说什么忠臣良将寒心;难道你就不是忠臣良将;难道你如此遭遇;就半点不为自己寒心?没错;正是徐大夫说过你要静养不能动气;所以我才让儿女以及太守府的属官;不要告诉你外头那些烦心事;一切的责任我来担”
“夫人……”
见王忠嗣面露潮红;徐大夫长叹一声;上前几步后长揖行礼;随即沉声说道:“王大帅;不瞒你说;我并不是因缘巧合;方才出长安到山南西道游历;而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托付我的人说;利州地处偏远;也许没有能够妙手回春的名医;我正好善于从脏腑调治外伤;所以就特意来请我出山。而我听说是为王大帅这等名将;自然一口就答应了。如今王大帅手无寸兵;纵使边疆再乱又有什么办法?想当初为了你之事上书鸣冤的人还少吗?可结果如何?杨国忠拜相之后;忌惮当年弹劾李林甫的这拨人;66续续已经把很多人给调出长安了。如今的朝堂诸公;早已是万马齐喑;全都沦为了立仗马”
先是夫人揽责;紧跟着是徐大夫痛陈心迹;王忠嗣顿时沉默了。足足过了许久;他方才艰难地开口问道:“敢问徐大夫;托付你前来照拂我的人是谁?”
“王大帅又何必多问?”徐大夫原本不欲多说;可王忠嗣执意要问;就连李夫人亦是追问不止;他只得叹了一口气道;“是杜家小郎君。”
果然是杜幼麟
王忠嗣想到当初杜幼麟身为京官却冒险跑出长安向自己示警;甚至又拿着他的血书跑去凉州见哥舒翰;继而马不停蹄赶回长安托高力士转呈。敢去做这些事的人;再悄悄请一个大夫来照拂他;这就毫不奇怪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想想杜士仪这些年来谋定而后动;麾下又是精兵强将一个不缺;属官亦是精于非常;他终于打消了心头那股上书请缨出战的强烈冲动。
是杨国忠有心看着漠北这么大乱;甚至期望杜士仪于脆就这么死在外头;而不是边疆没人可以北上终结这场乱局。否则;朔方的郭子仪早已是军功赫赫的大将;从河东节度使任上解职;如今还在河东绛州闲住的裴休贞;亦是老到稳重……已经用不着他再去逞强了
等到王忠嗣服药之后沉沉睡去;李夫人长舒一口气;离开屋子之后;少不得对徐大夫千恩万谢;而后者只是谦逊地说做了该做的事。即便如此;当李夫人对儿女们挑明了此事之后;每一个儿女心中全都尽是感激。而李夫人则是在最后轻轻拍了一记扶手;掷地有声地说道:“你们的阿爷和杜大帅是至交;杜大帅如今身在险境;一儿一女还留在长安;却还记得你们的阿爷;这样的情分;我们自然会记在心里。杜小郎君既然托付徐大夫前来;又特意嘱咐;千万不可再去趟浑水;就听他的。日后若有机会;我们一定加倍报答”
河西凉州;孤独的南霁云正在西行沙州。山南西道利州;王忠嗣再次熄灭了刚刚燃起的怒火。而长安城中;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时值隆冬;长安却至今不曾下过雪;天空已经阴沉沉了很多天;有些人的心情也如是阴沉沉了很多天;比如杨国忠。
自打派去河北道调查安禄山是否有反心的中官辅琳风尘仆仆地归来;一再承诺安禄山忠心耿耿;而且说时日无多;想用人生这最后几年为天子镇守边疆之后;李隆基就对于安禄山是否会造反一事;渐渐又有些犹疑反复。就连起头已经被韩国夫人杨玉卿说动的淑妃杨玉瑶;也派人对杨国忠说不要危言耸听;这就让杨国忠的心情更坏了。
唯一还能让他稍稍纾解郁闷的是;他终于把陈希烈这一尊皮里阳秋的点头菩萨给赶了下去;举荐了亲近自己;名声才于又不错的韦见素为左相。最要紧的是;韦见素也是极其坚定的倒安党;一心认为安禄山必反
相比往年一到腊月年关;天下各地节度使便纷纷来长安谒见;今年的状况便冷清多了。漠北大乱;杜士仪肯定不能来;高仙芝正在筹备出兵;分不出身;李俭提出告老;如今新任北庭节度使的人选还没定下来;鲜于仲通这个剑南道节度使定下来不久;可因为吐蕃和南诏正在勾勾搭搭;暂时回不来;安禄山就不消说了;借着辅琳之口宣扬自己病了;哪里会回京;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声称要时刻注意漠北动向;也不会来。
至于天高路远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听上去管辖的地方最多;但在天下诸节度之中的地位却最最低下;来不来都无所谓
于是;左思右想之后;觉得天子在面对新年少见的节帅全体缺席一幕时;必定会不高兴;杨国忠便下定决心;亲自写了一封急信;令人用六百里加急送到河西凉州给哥舒翰。在他看来;这个已经年纪一大把的胡将对自己不会有多少威胁;却因缘巧合很让天子器重信赖;如果哥舒翰今岁来长安朝谒;抵得上其他人不来最好再能带上一批河陇精兵强将;也好让天子看看;大唐又不是离开王忠嗣杜士仪就没人了
杨国忠给哥舒翰的这封信去得极其隐秘;但走的是驿道;自然就不可能真的瞒住所有人。当玉真观中的固安公主得到这个消息时;她便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生出了众多计算来。她亲自来到玉真公主清修的小楼;一见着消瘦了许多的玉真公主;她便认认真真地说道:“事到如今;观主还要犹豫吗?”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心灰意冷的死遁()
玉真公主辟谷不食多日;说是为了修道清心寡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李隆基竟然派了罗希秉这样一个酷吏前往安北牙帐城;而后不多时漠北大乱;她一气之下方才连饭食都不想进了当年司马承祯曾经教授过她一些服气养身的要诀;可她身在富贵乡;纵使早年师从叶法善学道;可终究不可能有那样的道心悟性。再加上一颗心已乱;这辟谷的结果不是心平气和;而是心思更加浮躁;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
如果能够让她到宫中李隆基面前去大骂一通泄一下火气;也许结果还能好些;可这样大不敬的事情;纵使长公主也不可能做
所以;玉真公主死死盯着固安公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声音艰涩地说道:“可如果我用了药;你怎么办?更何况;君礼还有妹妹和子女晚辈留在这里……”
“药只剩下一瓶了;君礼在长安城的亲人朋友却还有很多;更何况;观主觉得是那些原本生龙活虎的人突然死了;不容易让人疑心;还是别人认为心灰意冷;少在人前出没的观主死了;不容易让人疑心?”固安公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见玉真公主果是没有任何怒意;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怅惘;她便趁热打铁地说道;“至于观主担心我;那就更加大可不必了。只要观主把终南山的玉华观别业送给我;我搬出长安城去;杨国忠又奈我何?”
“可我脱身之后;又该往何处去?”
一辈子生活在皇家;纵使痛恨极了这种桎梏多多的生活;可真的放归自由;玉真公主却仍是一片茫然。可是;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便代表终于愿意了;因此固安公主还是好一阵喜悦。她上前在玉真公主面前屈膝坐了下来;这才紧紧握住了这位金枝玉叶的双手。
“观主可以去云州云中郡。我曾经栖身在那里多年;虽然早就回来了;可还有很多亲信留在那里;还有一座偌大的公主府留着。虽说及不上玉真观;可修缮修缮;一样能住人。而云州又是阿弟起家之地;军民上下全都对他感恩戴德;朝廷官员说一句话;却未必都有我和他说一句话管用;他的堂弟杜望之也还在云中守捉。去别的地方也许还有被人识破或是安全之忧;去那里却断然没有”
此时此刻;玉真公主哪里不明白;固安公主是早有定计;竟一切都安排好了。想想在长安锦衣玉食的憋闷和苦涩;她终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杨国忠的信尚未有回音;玉真公主病倒之事;便由固安公主代奏了李隆基。如今兄弟姐妹几乎凋零殆尽;尽管玉真公主这些年渐渐少有入宫;可李隆基对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总还有几分情意在;当即派了御医前去诊治;却不想玉真公主却不愿诊治;口口声声说金仙公主屡次托梦给自己;道是山居寂寞。一来二去;李隆基仿佛是怕金仙公主的幽魂反过来缠住自己;听御医说玉真公主仿佛有油尽灯枯之相;他甚至都不曾亲自出面去探望一下自己这幼妹。
于是;等到哥舒翰真的应了杨国忠那封信;带着河陇大将王思礼并一队精锐马军进京朝谒;抵达长安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