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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霁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等到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屋子里,多了个心眼的他又来到正在养伤的王忠嗣所在的里间,这才发现留在这里伺候的一个小从者正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他,而在那张长榻上,王忠嗣赫然已经醒得炯炯的,显然,刚刚外头的动静,这位河西陇右节度使恐怕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子,南霁云的那张脸顿时变得异常难看。
“大帅……”
王忠嗣苍白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目光却落在了南霁云身后的虎牙身上。认出了对方之后,他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却有几分苦涩:“我也算是出生入死,上过无数次战阵的人了,没想到这次只是受了点小伤,就连你家大帅也惊动了。”
听说吐蕃用了数倍的兵马对王忠嗣这支奇兵围追堵截,却被反杀了好几倍的人,最后若非遇到了吐蕃一支最精锐,人数也最多的骑兵,王忠嗣又因为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转战而疲惫交加,何至于被那一支冷箭贯穿左肩?如果这只是小伤,那么什么才能算是大伤?
虎牙只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老半晌这才上前单膝跪下行礼,继而开口说道:“大帅得知河陇战报,一则喜,一则惊,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方才令我前来探望。大帅说,如果早知道王大帅竟然用这样凶险的声东击西之计,那么他绝对不会怂恿萧太师给王大帅这样的暗示。”
“不,是我应该谢谢他。我从前只想着只要部署妥当,吐蕃人纵使据有石堡城,也未必能够有所作为,却没有去想过陛下对于石堡城竟然那样耿耿于怀。”王忠嗣说着顿了一顿,仿佛有些吃力,随即才淡淡地说道,“年初我回京时,面对陛下的冷淡,朝中的诋毁,你家大帅和萧太师的暗示,我这才知道,有些仗不打不行。可既然要打,我这个主帅如果不身先士卒,又怎么说得过去?若是能用我自己的死伤,能够借此让陛下警醒过来,不要盲目开疆拓土,要是能减轻一些别人对我的猜忌和诋毁,我就可以安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虎牙和南霁云顿时齐齐色变。虎牙也就罢了,对于那数日转战的危险只是道听途说,可南霁云却是亲历者,曾经记得那几次险之又险的遭遇战。他只以为王忠嗣是为了减轻石堡城那边两路攻城人马的压力,可怎么都没想到,王忠嗣在浴血奋战的同时,竟然还在打这样的主意!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冲上前去,双手压着长榻低吼道:“大帅怎么不早说,如果知道大帅竟有如此想法,我一定会……”
“这么多年了,君礼兄和我相继被调走,留下你独守陇右,除了杜希望,就没有一个肯赏识你重用你的主帅,可你却依旧不失锐气,要是对你说了,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要知道,当初在云州,你还跟我学过兵法和武艺,算是我半个弟子。”
王忠嗣见南霁云顿时别过头去,显然在极力抑制激荡的情绪,他便冲着虎牙说道:“你不要在这停留太久,以免被人所趁,早些回去告诉君礼兄。不过是皮肉伤,要不了命。哥舒翰也好,安思顺也好,纵有私怨,可终究都是大将之才,没有我在,河陇由他们分别镇守,也绝不会有失。而且,他们是胡人,又是有私怨,陛下和朝中的某些人反而会更加放心。至于霁云,我知道他战功资历都足够,可只凭他和我,还有君礼兄的关系,这节度使之位就算我想举荐他,恐怕陛下也不可能准。这是我对不住他,可将来我未必能庇护得了他,就只能拜托君礼兄了。”
“大帅!”
见南霁云猛然回过头来,双目已然通红,虎牙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恭恭敬敬地低头应道:“王大帅放心,我定然会把消息带到!”
第1072章 君心凉薄()
石堡城克复,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重伤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已经是三月初的事情了。
就在数日之前,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刚刚派使者到长安告捷,将奚王李延宠之死的功劳全都据为己有,说是自己挥师北伐,将这一杀害宜芳公主的叛逆斩于马下。于是,那些之前被押在御史台大牢的奚人之死固然没查出个所以然,那几个胥吏以及某个监察御史的死也同样还未水落石出,李隆基却已经没心思去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儿孙众多,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这两个是不是公主所出还要打个问号的外孙女他根本不在乎,可奚族和契丹杀公主叛离这种行为,可以说是在他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尽管安禄山曾经迎头痛击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可终究他们兵虽败,人未死,如今李延宠的首级亦是被飞马送到了长安,李隆基就甭提多舒心了。故而对于那些奚人告状而引发的案子,他召来李林甫和杨钊同时斥责了一顿,继而便授意裴宽,快刀斩乱麻把事情收拾好,不要继续纠缠下去。
所以,当王忠嗣的捷报传来,得知石堡城亦是重回大唐,李隆基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如果说当年奚人和契丹的叛离曾经给了他一巴掌,那么盖嘉运在河西陇右节度使任上丢了石堡城,那就是吐蕃人在他脸上打的另一巴掌,如今这口气终于算是出了,他怎能不喜?可是,听到王忠嗣竟是因此身受重伤,他顿时又惊又怒。
“忠嗣驰骋疆场多年,国之大将,怎会如此不小心?”
听到不小心这三个字,高力士顿时暗自腹诽。他刚刚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王忠嗣是因为亲自率奇兵突袭敌后,牵制住了吐蕃援军,这才使得哥舒翰和安思顺成功夺下了石堡城,李隆基竟然还说王忠嗣是不小心,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让忠臣良将寒心?他知道李隆基是只注意到了这一场长了大唐脸面的胜仗,对于其中细节并没有太注意,因此不得不再次耐心解说了一遍。这一次,李隆基终于微微动容。
“忠嗣当年在云州初阵时,便是险之又险,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竟然又如此。身为大将,岂可如此轻忽自己的性命?”
高力士对从小养在宫中的王忠嗣观感很不错,少不得又为王忠嗣说了两句好话:“王大帅此番用兵,杀得吐蕃兵马溃不成军,死伤上万,而自己折损却不到千人,其余都是伤者。石堡城易守难攻,如此战果,已经是极其难得了。”
这番话原本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李隆基听在耳中,想到王忠嗣曾经屡次力谏,不用收复石堡城即可遏制吐蕃,不需要就此耗费宝贵的兵力,他隐隐又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甚至对于王忠嗣此次的战略,他也有些不以为然。莫非王忠嗣如此行险,还是为了意在劝谏?
安禄山的这场“大捷”,李林甫勉强躲过了一场很可能会牵动自己的风波,如今面对王忠嗣的又一场大捷,他先是恼怒,可当在月堂中,从女婿张博济口中得悉其中细节后,他却又笑了起来。
见岳父竟是有这样的情绪变化,张博济不禁疑惑地问了一句。而李林甫却摇了摇头,便淡淡地说道:“王忠嗣这一招苦肉计用在当年的太宗皇帝身上,兴许还会有些劝谏的效果,可陛下何等自负的人,反而会因此生出猜忌不满之心!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笑话,如果没有赫赫之功,谁知道你是名将!王忠嗣太矫情了,你看着吧,他如今这一重伤,陛下说不定会名正言顺撤换了他的两镇节度使,直接把他调回长安养老!”
“那不是正合岳父大人心意?”
“没错,王忠嗣和杜士仪相交莫逆,他若是丢了兵权,杜士仪也就距离倒台不远了!更何况,王忠嗣既然自作聪明,我岂会放过他?”李林甫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突然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却又死活都抓不住。连日以来,他常常会出现这种状况,不禁恼火地一把抓住了扶手,绞尽脑汁想要抓到那一丝灵感。就当他终于成功捕捉到线索的时候,突然只觉得脑袋一沉,整个人险些歪倒。
“岳父,您这是……”
“没事,只是有些昏沉!”李林甫情知近来事情太多,他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定了定神后方才沉声说道,“我想到办法对付杨钊了。回头我就去对陛下进言,言说我近来有些力不从心,举荐杨钊代替我。但他资历太浅,不能服众,如若能有军功,则此事群臣将难以质疑。”
“可这军功往哪去得?莫非让杨钊去河北道,和安禄山……”
“不,让他去剑南道!”李林甫见张博济瞠目结舌,他不禁笑了,“就是要他最熟悉的地方,陛下方才不会认为,我是给他杨钊找难题!章仇兼琼虽然举荐了鲜于仲通,可鲜于仲通毕竟资历人望不够,所以只是总领留后事,并不是正节度,杨钊如果去了,这个剑南道节度使的位子却是正好!”
虎牙只在河西凉州停留歇息了一天,便带着从者悄悄启程回归。可这停留的一天,他也并不是都在睡觉补眠,而是去打听了一下哥舒翰和安思顺的龃龉。所以,当风尘仆仆回到安北牙帐城,进了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他先是将王忠嗣受伤,以及收复石堡城一役的前因后果分说清楚,这才拐到了另一个话题。
“另外,据我打探得知,哥舒翰和安思顺之间已经不能说是小龃龉,而是深仇大恨了。从前的矛盾暂且不提,这次安思顺和哥舒翰因为攻入石堡城有先有后,从他们两个到下头部将小卒,都认为对方耍了花招。安思顺资历深,哥舒翰年纪大,谁都不服谁,所以,王大帅这次伤重,举荐他们代替自己分别节度河西陇右,可谓是用心良苦。”
别说安思顺和哥舒翰,就在杜士仪自己的部下,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亦是不和。但是,他也并没有试图一味去调和两人的关系,这种顾虑和王忠嗣有相似之处。只要不影响行军打仗,心腹部将之间拧成一股绳,反而容易把主帅给架空了。可想起王忠嗣以身为饵,不惜中箭重伤,竟然还是打着规劝天子,希望李隆基回心转意,不要穷兵黩武的主意,这般忠心耿耿,杜士仪唯有在心中嗟叹。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你觉得王大帅伤情如何?”
“这……”虎牙也和王忠嗣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这位节帅极其敬服,此时竟是不禁犹豫了一下,好半晌才轻声说道,“性命也许无忧,但状况不太好。我从霁云那里旁敲侧击打探了一下,因为中箭之后根本来不及医治,而是草草剪断残箭包扎之后,又转战连场,以至于最终挖出箭头的时候,王大帅几乎痛晕了过去,伤口亦是溃烂了。为此,王大帅高烧昏迷了数日,如今虽说好些,但要将养过来,恐怕绝非一两个月的功夫。”
这是意料不及的情况,杜士仪纵使忧心,也着实鞭长莫及。至于王忠嗣无可奈何地将南霁云托付给自己,他想到这个当年在云州一战成名,紧跟着却蹉跎多年的昔日小将,再对比一飞冲天的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心头亦是沉甸甸的。
说来说去,他在云州的时间太短,在陇右亦是不过两年,而扎根朔方却已经十几年了,故而当年那些最初跟随过自己而又广为人知的人,反而不可能太过明目张胆地照拂。尤其南霁云又是个死心眼,因为石堡城丢了的关系,硬是在陇右卯上了,不肯挪窝!
虎牙紧跟着又解说了陇右郭姚两家的近况。当初郭知运的次子郭英乂以及不少郭氏子弟在杜士仪的打压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从军中驱逐的从军中驱逐,郭建这个旁支子弟一举拿到了郭家最大的话语权,虽然和姚峰一度是对头,可终究也正位刺史。如今,郭姚二人都已经六十出头,说是不老,可相比悍勇善战深得王忠嗣重用的安思顺,自然露出了颓势,可郭姚两家都是将门世家,下头终究还有不少小辈在军中,南霁云也对他们不无照顾,因此在陇右也还吃得开。甚至虎牙临走之时,也不知道郭建怎么消息这么灵通,郭建竟然还悄悄见了他一面。
“他还是如同当初一样善于钻营。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杜大帅虽然离开鄯州这么多年,可陇右军民全都心系杜大帅,但使您在外建功立业,传回陇右都能引来无数欢呼和赞叹。”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杜士仪笑骂了一句,却也没往心里去。“别去管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长安那边的联络你紧盯着一些,看看安禄山和忠嗣这先后两场大捷,陛下究竟会怎样升赏措置。希望只是我多虑了,忠嗣这一次以身犯险,以陛下如今的心性,未必会吃他这一套劝谏暂且不说,恐怕效果适得其反,更不要说李林甫此人构陷忠臣良将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一次恐怕得联络一下四面八方的人。朝中只有一个声音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
第1073章 忠臣遭屈()
安禄山这一场子虚乌有的所谓胜仗,因为奚人那边曲意巴结,他自然恬不知耻地自吹自擂,顺便给天子拼命地戴高帽子。若是换成开元初年,李隆基也许不会吃这一套,可现如今他年纪大了,更喜欢听阿谀奉承,而不是逆耳忠言,故而他不但慷慨地准了安禄山奏疏上那长长的一串升赏名单,而且竟然还准了安禄山的奏请,将他的侧室段夫人一并封了国夫人,又承诺将来以宗室女嫁给其长子安庆宗,其他赏赉无算。
然而,对于王忠嗣夺下石堡城这另外一个胜仗,李隆基的升赏在有心人看来却偏颇得很。哥舒翰和安思顺因先后攻入石堡城有功,分别被擢升为河西节度使和陇右节度使,然则王忠嗣却升为太子少傅,封凉国公,特进,召入长安。谁都知道,爵位升赏乃是军功,可三公三少这样的官职,素来是用来安抚那些致仕老臣的荣衔,完全没有实权。然而,王忠嗣即便说是一时伤重,却又并未伤及性命,更重要的是,王忠嗣还不到五十,相比他的部将安思顺和哥舒翰甚至都更加年轻,李隆基这竟然是就此将其解除兵权,让其就此养老了?
尽管安禄山自从乌知义死后,谋取了平卢节度使之位,就因此一飞冲天,甚至兼领范阳平卢两大节镇,仿佛一大名将,但在长安洛阳两京百姓看来,自信安王李祎和张守珪之后,最明亮的两颗将星,便是王忠嗣和杜士仪,别人都要靠边站。杜士仪灭突厥,平漠北,大败回纥,由是让大唐重新回到了太宗鼎盛时期的版图;而王忠嗣在河陇则大败吐蕃,在河东则先败奚人和契丹,后又攻破西面突厥可汗牙帐,再次节度河陇之后则屡败吐蕃,收复石堡城。
而若是单论胆色悍勇,王忠嗣在当今之世,无人可匹敌!这样的名将,此番又是如此功劳,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于是,没有任何人推波助澜,长安城中便为之一片哗然。尽管也有人拿出天子体恤王忠嗣来当做借口,可哪怕是天子脚下的小民百姓,也不至于连手握实权和徒有虚荣都分不清楚,一时间,指斥李林甫这个奸相弄权,陷害奸臣良将的声音比比皆是。毕竟,不论是在哪个朝代,除非天子实在是做了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事,昏君两个字是不会轻易加诸于天子身上的。对于这样的指责,根本什么都没做的李林甫不怒反喜。
果然,他不哼不哈,并不代表其他蠢蠢欲动的人就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尽管杨钊之前想要借助安禄山把李林甫拉下马,这一招不但失败,而且险些把自己卷进去,到最后还是因为安禄山这一场所谓大捷而不了了之,可天子解除了王忠嗣二镇节度使之职,这却让他嗅到了一丝机会。前时杨玉瑶对他的擅自行动大为不满,这次他深知杜士仪和王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