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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高适的这种说法;杜士仪深以为然。他自从那次巡视赤岭遇袭之后;又曾经去过两次;每次都不得不感慨造物的神奇。就是这么一座山的分割;西面是吐蕃人放牧的草原;而东面则是大唐军民耕作的良田;若是戍守赤岭;先别说造堡垒有多困难;而且两国近距离对峙;一旦开站赤岭上的守军便是当其冲。再加上这里海拔高;风大;对于人的体力和耐力都是相当大的考验。如今看来;当初那一股越境的吐蕃兵马反而是把坏事变成好事了
艺高人胆大的杜士仪从廓州踩着边境线入的河州;顺带还一路巡视了振武军、积石军、振威军、天成军;随即由平夷守捉抵达了柏罕城。即便他一开始行踪隐秘;可到了河州后;一座座军镇巡视过来;无论是河州刺史苗延嗣;还是镇西军正将郭建;全都听闻了消息。据说前者不过是哂然冷笑了一声;后者却是欣喜若狂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柏罕城外迎接的时候;文武二人自然表现截然不同。
刺史管政不管军;都督不兼刺史则不管民;这是唐初的规矩;然而时至今日早已不复当年旧规了。不说边境各大都督府的都督大多兼刺史;而且渐渐对下辖诸州有了管辖权;而自从有了军政一把抓的节度使;威权就更胜都督一筹了。看似品级相差无几;堂上堂下却分际严明;倘若苗延嗣不是还兼任着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名头;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就连如今这看似分庭抗礼的样子都做不出来。
苗延嗣相迎时;不过只说了冷冷淡淡的两句话;而郭建就不一样了;甫一相见行过礼后;他便急不可耐地说道:“大帅莅临河州;实在是军民之幸。镇西军中一万一千人;无不期待大帅前来阅军而且我上任数月;这军中尚未完全理出头绪来;正要大帅指点训丨诫。”
郭建连军中尚未理出头绪这种话都直说了;杜士仪再看他瘦下来这一圈;下巴都变成了尖尖的;当下颔笑道:“郭将军着实辛苦了;镇西军中之事;回头你单独向我禀报吧。”
眼看郭建对杜士仪卑躬屈膝;苗延嗣顿时冷笑了一声。他两个儿子苗含泽和苗含液;苗含液如今为蓝田县令;正在京畿之内;可谓是一方主司;前途正好;苗含泽为苏州长史;虽远在江南;又非主官;可终究是富庶之地。倘若他这两个儿子下一任能够转回京城;御史台的御史;中书门下的左右拾遗补阙;甚至再进一步便可摘下尚书省六部的郎官;可谓是清贵非常;故而他不得不承认;除却上党苗氏的宗族之力;杜士仪的暗中推手功不可没。
所以;把人迎入河州刺史署之后;他照旧冷淡地接待了一番之后;见郭建恨不得立刻把杜士仪给拖走;当下就听之任之了。这一行人一离开;颇得他欢心的录事参军便忍不住劝谏道:“使君;杜大帅亲临;郭将军又如此急忙把人请走;十有**就是为了告状的。使君纵使……”
“你以为我不知道?”苗延嗣根本没等那河州录事参军把话说完;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接口道;“我和杜大帅确有私仇;可我也不会鸡蛋里挑骨头随便找茬。郭建刚刚上任就想在军中任人唯亲;继续他在临洮军中的那一套?门都没有奖惩升黜都是有规矩的;不容他随性而为。杜大帅就算要偏帮郭建;也不会什么事都遂他的心意;更不可能随便插手我河州之事除非我这个陇右道采访处置使不当了;否则;这陇右就成不了一言堂”
苗延嗣在亲信面前撂了这样的狠话;郭建把杜士仪请去了自己的镇西军驻地;也同样是大倒苦水。从苗延嗣拿住军卒在柏罕城中犯的小错;命人绑送回来好一阵折辱;再到自己黜落无能;反被其抓住把柄命人警告;再到自己已经狠狠惩处了从前犯过的儿子;却依旧被苗延嗣拿捏……说到最后;他竟是怒冲冠。
“大帅;这苗延嗣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实在忍不得了一再欺我;我可以不和他一般见识;可听闻他在刺史署中;甚至不把大帅放在眼里大不了我就学张审素部将董元礼……”
“你给我住口;就因为董元礼的莽撞;害得张审素背了个谋反的污名;其二子固然为父报了仇;可张审素的案子可翻过来了?”
杜士仪连番诘问;见郭建顿时哑然;他知道这家伙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骨子里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否则苗延嗣拿着把柄;换成姚峰肯定会怒冲冠直接上门理论;王忠嗣必定绑上犯罪的儿子请依令处置;只有这郭建会因此受挟;心不甘情不愿;可终究老老实实到了这镇西军中担任正将。所以;既然知道郭建只是说说而已;他也就同样在嘴上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此人好一阵子;见郭建反而踏实了;他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踏实归踏实;可对于自己的将来;郭建还是心中惴惴:“大帅;我算是明白了;这苗延嗣一再磋磨我;分明是不怀好意;打算降服了我为他所用大帅对我重用倚赖;我怎么也不想负了大帅期望;可是……”
“苗延嗣那儿;我自会告诫他不要太过分;至于你;也需稳扎稳打;在镇西军中树立起你的威信。不要让苗延嗣左一个任人唯亲;右一个驭下无方;毁了你的令名苗延嗣已经多少年岁了?他这河州刺史还能当几年?你正当盛年;又屡有战功;不趁着如今任镇西军正将的机会;在军民中间树立威望;来日这河州刺史若是再出缺;你如何能够顺理成章递补?”
杜士仪这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顿时让郭建心中再次热了起来。他到河州镇西军任正将;心里不是不委屈的;尤其杜士仪反手就将王忠嗣提拔为临洮军正将;继而又令其为左厢兵马使。想想刺史署中一直有传闻说苗延嗣身体不好;夤夜咳嗽是家常便饭;甚至还常常因病不理政务;他不由更加信之不疑。可杜士仪的要求听来简单;做起来却异常困难;他不由得抱怨道:“可如今吐蕃止戈息兵;既然没战事;我又长年在临洮军中从军;镇西军中上下派系林立;我如何立威?”
“郭建呀郭建;你之行事;就是想得太多了”杜士仪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继而便笑吟吟地说道;“你可知道;姚峰上任廓州刺史后;兼任积石军正将;他用的是什么办法立威?”
郭建和姚峰较劲多年;眼看其上任廓州刺史兼积石军使;竟是迈出了让自己殷羡不已的一步;他自然早就心痒痒了;故而这才在河州刺史出缺时如此急切。此刻见杜士仪把姚峰拿出来当例子;他顿时闷闷不乐地说道:“姚峰那粗人从来性情急躁;难不成是杀将立威?”
“你说对了。”
郭建只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登时瞪大了眼睛。杀将立威这种事;说来容易做来难;要知道;即便是小小一个旅帅;在军中也有相应的根基;贸贸然行军法惩处;就很可能遭到抵制;更不要说杀人了而且;眼下可不是战时;即便身为主将;杀将立威岂是能够轻易做的?
“可这样大的事情;我怎不曾听说”
“一来;姚峰是廓州刺史;只要他廓州军中将士闻此股栗;知道敬畏就够了;没有必要把这样的名声传到别的地方;二来;苗延嗣也曾经因此怒而指摘;却被我压了下来。两个被杀的人;无不有应得之罪;一则故意在打猎之后纵兵践踏麦田;二则在前时吐蕃越境来袭时不遵军令。这样的有罪之将杀两个;军中反而会为之肃然苗延嗣纵然聒噪一时;可也不能拿他如何。可你看看你呢?新官上任;需得谨慎一些;怀柔手段当然也不是不好;可你看看你这一犹疑;反而有多少把柄撞在苗延嗣手中?”
姚峰偏刚;郭建偏柔;按理两人当初在临洮军中应该刚柔兼济;可因为两人谁都看不惯谁;反而一直对着于。如今全都调出了临洮军;郭建是卯足了劲不想让姚峰看笑话;可现在听着杜士仪这些话;他渐渐心生沮丧。不得不承认;姚峰的霹雳雷霆手段比他的绕指柔要强多了
“多谢大帅提点;是末将之前太优柔寡断了”
杜士仪知道郭建一走;自己将王忠嗣扶正;这必然会让郭建生出怨言。他固然想打破原有军中的地域以及派系之分;可又不是真的打算将郭建摒弃不用;这次特意到河州来为其撑腰;当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可眼下他当然不会对郭建挑明这深一层的关联;只是又细细询问镇西军中的林林总总;包括那些有名的偏裨将校;最后才开口说道:“好了;你既然是用阅军的名义;把我从苗延嗣那死活请了过来;那就让我看看镇西军的军容军貌吧”
郭建也正打算让杜士仪看看;他虽说在苗延嗣的折腾下焦头烂额;可也并非一点建树都没有;当下立刻答应。早在知道杜士仪进入河州的消息后;他就对军中将卒宣布了阅军的事;此前更是早已令人齐集兵马。
镇西军设于开元三年;为了便于守御;柏罕城中驻扎了大部;其余则在城外清水乡。当奉着杜士仪来到柏罕城中镇西军所在的大校场时;他于脆直接请杜士仪登上了高处的箭楼;指点着下头的战阵滔滔不绝地讲解;以至于听说过郭建求救之事的王昌龄和高适竟是在那悄悄咬耳朵。
“这郭将军现如今倒是有几分指点山河的意气;可之前看他请了大帅去私下诉苦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在下头军将面前是何等威严。”
“不过;镇西军中这操练倒是像模像样。就不知道是光有个好看的架子;还是真的接敌时也能如此雄壮。”
王昌龄和高适的声音都不大;但杜士仪也注意到两人的窃窃私语;瞅了一眼后;便一一指着各军阵当中居中调度指挥的将领;向郭建询问名姓。之前苗延嗣接任河州刺史后;王忠嗣多次到镇西军中协理军务;也曾经对他荐过几个人;他都暗暗记在了心里;这时候少不得借着机会都看了个齐全。等到整整一个时辰的操练最终完毕;他和郭建下了箭楼;进入镇西军中军将议事的武威堂;见郭建引领众将进来参礼;他颔答礼后;这才开了口。
“自从开元三年设镇西军以来;仰赖上下将卒合力;抵御吐蕃于国门之外。今日我观镇西军气象;不愧为威武之师雄壮之师”见上下军将全都昂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他便继续说道;“镇西军和陇右其余诸军一样;大多都是父子相袭;兄弟相继;一家往往有不止一个人身在卒伍;其中多有功勋彪炳;却多年未曾拔擢提升的。郭将军到任之后;曾经多次在我面前加以举荐;故而我今日阅军时;又格外多加留心;果然不少人不负他所荐。”
郭氏在陇右扎根多年;有如姚峰这样同样出自将门;对其不以为然的;但也有深慕郭知运昔日威名的;如此一来;郭建以一介外人带着三五亲信到这镇西军中上任;自然两头不讨好——觉得他不过沾了郭家光;没多少真才实学的;对他阳奉阴违;觉得他身为郭氏子弟却吃里扒外;把自家叔父以及族兄弟等绳之以法的;也对他嗤之以鼻。故而此刻听到杜士仪说郭建竟然在其面前举荐了不少人;满脸意外的竟占了绝大多数。
就连郭建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可他城府深;半点没露在脸上;可心里却打起了鼓。举荐人?他在镇西军中忙着调和派系;安插亲信;外加给那些撞在苗延嗣手里的将卒擦屁股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余暇给杜士仪举荐人?
杜士仪满意地将各种表情尽收眼底。今日能够登堂的少说也是偏裨将校;至于旅帅这一层的低级军官;多数是站在武威堂外。于是;一推扶手站起身来;脊背挺得笔直;神情自若地说:“镇西军偏将陈锡海;曾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级;浑身披创十二处仍力战不退”
“镇西军裨将路名博;曾将兵八百;阻敌两千;力竭不退;若非援军赶到;险些战死当场”
“镇西军裨将吴峰;善于识人;麾下军卒之中;因军功而拔擢;居偏裨旅帅等十数人;号为军中伯乐”
杜士仪一个个点名;但凡被提到的人无不面色振奋。谁都知道;这位陇右节度上任两年来;看似不过只在边境打了小小一场伏击;可无论是以雷霆手段清洗了郭家;还是在屯田甲仗以及度支方面的各种稳健政令;都使得杜士仪继郭知运王君鼍之后;第三位真正在陇右深入人心的节度使。更不要说;杜士仪乃是三头及第的名士;今天能够被当众褒扬赞叹;说不定异日还能成为其诗赋上流传一时的人物;这已经不单单是面上有光了
然而;大多数人都没有猜准杜士仪的心思。他在一连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之后;便又说道:“陇右百战之地;如今离郭大帅王大帅在任时;又是十年二十年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各位都正在盛年;虽大唐和吐蕃议和;可仍旧需要身经百战的勇将;方才能够力保陇右一地平安年前从吐蕃细作处;我已经探知吐蕃虽和我大唐议和;仍为舅甥之国;然则虽在河陇暂且止兵;却仍图谋安西。因而;我已经请得陛下制令;鄯州之内;鄯城河源军从两千增至四千;鄯城西面的安人军从八千增至万人;此外绥戎定戎;各增兵马;以勇将卫戍。”
这些话都是平常镇西军中将卒不会知道的机密;此刻虽不明白杜士仪为何说起这个;但众人还是无不竖起了耳朵。
“故而;今拔擢陈锡海为河源军副将;路名博为安人军副将;吴峰为绥戎城戍主……”
一口气便在刚刚赞叹的十余人中;挑出了五个功劳尤其卓著的;分派到了鄯州那些分别增派重兵的重要军镇;一时下头一片哗然。有羡慕嫉妒恨的;也有彼此窃窃私语不解其意的。至于那几位从偏裨一跃而守御一方的;那心情别提多激荡了。等到杜士仪一番勉励之后单独留下了郭建;他方才看着这个犹在震撼中的镇西军正将;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何?这些镇西军中最具勇武的人一一拔擢;兼且得了实职调出;你可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郭建今天还是第一次从镇西军将卒眼中收获了对自己的敬畏;可他更知道这些敬畏都是从这子虚乌有的举荐而来。尽管不知道杜士仪是如何对这镇西军了若指掌的;可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个大好机会?他慌忙单膝跪倒低下头道:“大帅提携指点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吐蕃求和不过是为了一时喘息之机;安西四镇也好;河陇乃至于剑南道也好;全都是他们势在必得之地;故而在如今的时机;非但不能就此以为高枕无忧;反而要厉兵秣马;严加守御不日我将行文河西牛大帅;河西陇右大阅兵马;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区区一个苗延嗣又有何惧?”
第八百零二章 千金易取,人才难得()
尽管在镇西军一口气拔擢了五人;但杜士仪自然不会贸贸然在回程时就将他们带回去。军中交接就和文官上任交接一样;都有相应的步骤;不能操之过急。而他在河州停留期间;固然就连前来于谒的士子都不吝拨冗一见;可见苗延嗣这位河州刺史的次数却少得可怜;更加坐实了外头人对于两人关系的猜测。即便当他动身回鄯州时;苗延嗣也只是在最后露了个面相送;多余的话都没说上一句。
因此;出了柏罕城走了半日;一众人饮马休息时;王昌龄便有些不解地问道:“大帅就算和苗使君有些旧日龃龉;可大帅从前素来都是颇有容人雅量的人;怎至于和苗使君便是如此水火不容?”
这话也就比较心直口快的王昌龄敢说;高适在肚子里思量这问题已经很久了;愣是没问出来。此时此刻;同样很感兴趣的他便不动声色地凑了上来。
王昌龄和高适;一个率性洒脱;一个意气激昂;又和杜士仪年纪仿佛;如今有了上下之分;人前固然不能露出亲昵之态;可少外人的时候;两人就随兴多了;杜士仪也不以为忤。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探问;杜士仪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当初我于尚书省省试后状头及第;其后应吏部关试;乃至于制举知合孙吴科的时候;正是张嘉贞当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