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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明日就即将启程上路;可李白三人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他就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在门外说话;到家里坐吧。”
“不不不。”杜甫赶紧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闻听杜中书明日就要启程前往鄯州;怎好这时前来搅扰?”
“来都来了;难不成你打个照面就回去?”李白打了个酒嗝;继而仿佛老熟人似的拽住了杜甫的胳膊;因笑道;“那时候在酒肆邀你过来喝酒时;你可没这么扭捏;现在人家杜中书都开口相邀了;你还躲什么?”
杜甫出身襄阳杜氏;父亲如今官至兖州司马;可刚刚孟浩然说他和杜士仪同出自京兆杜氏;他不禁有些心虚。京兆杜氏乃是杜氏第一郡望;相形之下;他真正的郡望襄阳杜氏尽管可追溯到当阳县侯杜预少子杜耽;可按照血缘来说;和京兆杜氏其实已经很远了。他自从前年开始从洛阳外出游历;就一直都以杜预之后自称;攀附京兆杜氏;可现如今在真正出身京兆杜氏的杜士仪面前;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当被其他三个人强拉进了杜宅;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虽是竭力想要目不斜视;可眼睛却禁不住四处扫了扫。
大约是晚上;杜宅之中黑漆漆的看不清太多东西;只有路上一根根石柱中的明瓦灯;显示出了杜家的富足。等到进了二门;他就听到迎面传来了一个女子悦耳的声音:“可是杜郎回来了?”
杜甫随着其他人一起循声望去;就只见那边几个婢女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个少妇往这边而来。虽则是灯光昏暗;可他依旧能够看清楚;那少妇赫然是一身素服;若是独身出来;兴许还会吓人一跳。等到人渐渐近了;他看到杜士仪上前与其笑语了几句;这才知道那便是杜士仪的妻子;长安大贾王元宝之女。想当年杜士仪三头及第仕途正好;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因天子赐婚;迎娶一介商家女;就连他听到传言也总觉得可惜。可是;现在看到那夫妻两人对立说话的时候;他那种惋惜的念头就无影无踪了。
只看仪容举止;那真的是一对璧人
“既是这么晚有客;这位杜郎君今晚也在家中留宿一晚吧;免得不尽兴。”虽然自己才刚刚回来;却不能和丈夫团聚太久;但王容深知;杜士仪此去无论是真的能够放外任;还是会继续回来留任中书舍人;迟早都是还能团聚的;因而今夜虽有不速之客搅局;她也不至于露出任何勉强之色。见那面目陌生的年轻人赶紧揖礼谢过;她笑着颔首回礼后;又嘱咐了几句留下两个侍婢;随即就转身走了。
直到书斋前头;听到动静的宇文审迎了出来;杜士仪方才为彼此都引见过了。等到在主位坐下;他便看着杜甫问道:“子美虽是初见;但既是和我同姓同宗;我也就不理会什么交浅言深了。明日我就要启程前往鄯州;太白也好;浩然和少伯也好;都有意和我同游;此外还有宇文大郎;以及我的小师弟清臣。子美若是在长安无有要务;又有意游历增广阅历;不妨同行如何?”
杜甫今日在酒肆中因诗文赌斗而被李白邀约入席;听到三人报名后立时大生敬仰;等到再听说他们要随杜士仪前往鄯州;他那种心底蠢蠢欲动的远游欲望就更不用提了。须知他之前才游过山东;本打算在长安转一圈后便南下吴越;可现如今杜士仪出口相邀;他不禁想都不想便站起身长揖答道:“承蒙中书邀约;我正恨不能一睹河陇风光;固所愿也”
“哦哦;君礼这次带的人会不会太多了?”这是王之涣和孟浩然咬耳朵时说的话。
而宇文审则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暗想老师对于同宗同姓的族人还真是照应;今日第一次相见就肯提挈带人远行河陇。
至于李白;他习惯性地喝了一口随身那个小酒葫芦中的酒;目光灿若晨星:“君礼此次河陇之行;一定会很有意思”
同一时间;原本云集长安的选人在经过团甲奏授后;先后拿到了自己的告身;自然也就陆陆续续准备离开京城走马上任了。多年守选;再从铨试到注拟;辛辛苦苦这几年;就是为了这一纸薄薄的告身;要说艰辛自不足为外人道。其中官职好的也就罢了;官职不好怀不满的;却还是不得不垂头丧气前往上任。这其中;不用再辛辛苦苦奔赴任所;业已拿到了户部度支主事告身的方渐;自是百感交集。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铨选时遇到那样好说话的主司;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杜士仪为何简拔了自己
尽管已经很晚了;可方渐依旧没有半点睡意;尤其是听说杜士仪明日就要启程前往鄯州;他想想自己甚至都没去道一声谢;总有些过意不去。他可不是那些崖岸高峻的名士;名不见经传的他对于遇到那样一位伯乐;心里要多感激有多感激。此时此刻;他索性披衣出了赁居的房间;站在檐下仰头看着星星;突然迸出了一个念头。
要么;他明日去给杜士仪送个行……可是;这会不会被人误解为杜士仪这个主司交通选人?还是算了;别感激不成却给人添麻烦……
想着想着;他最终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了房间里;突然瞥见一旁的柜子上还堆着一些礼物。在数目庞大的选人之中;他所得的官职算得上极好;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有什么路子;故而竟是给他送了各种各样的贺礼;而他只有一个仆人;根本来不及处理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想到眼下完全睡不着;他索性上前去把各式各样的盒子都搬了下来;一个个动手拆开。
能送得起礼的选人;家境大多富庶殷实;一连拆了三个盒子;只见有的是包装精美的茶饼;有的是价值不菲的石砚;也有的是鎏银的器皿;当他拆到第六个盒子;发现里头竟然是一个看上去寻寻常常毫不起眼的算盘时;终于愣住了。他本能地拿起算盘;见下头还遗落了一张纸笺;便将其拿了出来;可不看还好;一看之后;他险些一个拿不稳直接把算盘给摔了。
“是杜中书……竟然是杜中书;怎么可能”
竟然是杜士仪送的他算盘
难以置信的他看了一遍那张纸笺;紧跟着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等完全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他方才呆呆坐了下来。他就知道;他这样一个不起眼籍籍无名之辈;怎会让杜士仪另眼看待;原来;原来是当年奉旨巡行天下;主管括田括户事的宇文融;是宇文融向杜士仪举荐过自己;而杜士仪果然在亲自面见考察过之后;就立刻拔擢了他他一直以为当年尽忠职守做的那点事;宇文融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竟然会有今天
“宇文户部……还有杜中书……知遇之恩;他日必报”
同样的礼物;杜士仪送出去四份。在注拟时提拔了这四个人之前;他已经让赤毕仔仔细细打听过了四人的秉性和经历;因此很笃定在为他们注拟了相对不错的官职后;再在所谓的门下省过官榜变故消停后;送上一样对四人来说表面价值平平实际价值不同的礼物;足可加深这一次铨选的经历。至于要再拔擢重用这些人;那就要等今后了;他眼下的权力还不够。
此时此刻夜已经深沉;他看着枕边安眠的王容;突然伸手把玩着那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最后又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十余年岁月;虽不曾斗转星移;却也已经物是人非;那些曾经照拂过他提携过他的长辈;一个个或垂垂老矣;或撒手人寰;而他已经成长起来了;就连儿子也已经可以满地乱走了。而与此同时;现在他的敌人也比从前的敌人更加强大
突然;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愕;就只见枕边人已然睁开了眼睛。
“大晚上总是不老实;该睡了;明日你可就要启程赶路了”
“好”杜士仪突然凑过去;在王容的红唇上轻轻一啄;随即才坏笑道;“养精蓄锐;等来日你带着孩子们和我聚首的时候;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
“战什么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王容一时嗔怒;用被子死死把杜士仪给裹紧了;只露出个脑袋;这才脸色绯红地翻身折向了里头。足足好一会儿;她才再次翻身面对着杜士仪轻声说道:“不要逞强;凡事多加小心”
“嗯;你放心。”
第七百二十七章 家世之分,郡望之别()
该辞行的人;杜士仪在此次出发之前;已经一一或登门或致信辞行了;岳父王元宝那儿也再次承诺了;来日帮忙请人教导其两个嫡孙。因此这一天他临行之际;出长安城送者不过寥寥几人。其中;嗣赵国公崔承训丨作为姻亲;代表母亲和阿姊前来相送;姜度这个嗣楚国公竟是也到了场。两人都是袭爵而又没有尚公主的公卿子弟;虽则性子不同;但还说得上话;各自尽了情分就一同回去了。可让杜士仪没想到的是;裴宁竟然再次亲自来了。
“三师兄;今天可还有朝会……”
“你以为我会莽撞到缺席朝会来送你?自是有萧相国和韩相国允准的。”裴宁一言既出;见杜士仪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就轻声说道;“大师兄昨日刚刚来信;他说;代州耆老虽说尽力挽留;但那位新任使君是个小心眼的;所以他已经请辞了经学博士;代州裴氏延请他在代州建私学;任山长;就是扣着他不放回来;他想着你在代州花费了不少心血;最后就半推半就答应了。”
杜士仪知道自己在云州也好;代州也罢;政绩军功暂且不谈;只论在当地军民心目中的声望;后来者要追上确实难度十足;正因为如此;新任长史容不得州学中还扎着一根钉子也并不奇怪。只是;代州裴氏如今的话事人裴明亚能够留住卢望之;甚至还为此开立私学;想来也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他那位大师兄竟然能够答应;两边一拍即合;显然正如裴宁所说;是因为他的因素更多些
“回头我会亲自写信;多谢大师兄这苦心。”
裴宁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杜士仪那庞大的随员队伍;因笑道:“听说杜审言的孙子杜甫杜子美;昨夜被你身边那李太白三位强拉到你家里去了;今早就随你一道前往鄯州?”
“三师兄这耳报神未免也太快了吧”杜士仪凛然大惊。
“当时他们三个在酒肆中闹得很不小;不但我知道;恐怕其他很多人也都知道了。别的我不想多说;你如今隐隐为京兆杜氏这一辈最有话事权的人;行事小心些。襄阳杜氏虽追根溯源;和京兆杜氏源出一脉;郡望却远远不及;杜子美在外称杜预之后;樊川南杜北杜;多有杜氏族人心怀鄙薄。虽为同姓;同出一源却老死不相往来的;世家大族之中多了。便好比我和兄长以及裴京兆;人称南来吴裴;甚至连本来的寿阳裴氏之称都罕有人知;还不是因为当年从河东南迁之故?”
这些当年旧事;裴宁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谈不上有多刻骨铭心;此刻提醒与其说是感同身受;还不如说是防患未然。因见杜士仪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郑重其事;他便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时候不早了;启程吧。我既然回了长安;必然不会让你一番心血白费;该照拂的人我会留意;尤其是那张名单上的人。”
“那一切就拜托三师兄了”
杜士仪深深一揖后;这才转身大步走到坐骑前;翻身上马后再看一眼那已然策马疾驰回了长安城的人影;他一时又想起了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的那短短数年。
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岁月;他不但学了很多东西;而且得了最令人敬服的师长;最珍贵的知己
杜士仪自动请缨前往鄯州监赤岭立碑事;与他同行的;还有左金吾卫将军李俭。至于其余的随员;那就更加庞大了;侍御史苗晋卿和左拾遗唐明;两个门下录事;再加上杜士仪自己捎带上的李白、杜甫、孟浩然、王之涣、颜真卿、宇文审、张兴、鲜于仲通;竟是有三百多号人。当然;这其中最多的就是金吾卫将卒;一路上那些驿站往往全都腾出来也不够居住;李俭只能让士卒轮流入驿站歇息;其余的在外头扎下帐篷暂居。
从长安西行;经武功、虢县、陈仓;便进入了陇右道秦州的地界。尽管风土人情并未有显著不同;但自此再往西北;就是那一条狭长的河西走廊;故而河陇之地素来是大唐和吐蕃长年拉锯战的焦点;就连驿站也往往为大军提供补给;倒是能够容纳他们这一行人了。李俭虽为武将;但颇通经史;而杜士仪对于武人素来礼敬;两人一文一武;一路上逐渐熟络;倒是颇为相得。而投宿驿站或旅舍的时候;李俭从来都将最好的房间腾给杜士仪;杜士仪拗不过他;也只能领受了。
这一日傍晚;众人照例投宿在了渭州襄武城内的旅舍;随行兵卒则留在了城外驿站。如今已经过了立夏;白日渐长;眼见天还没黑;李白等人呼朋唤友自去襄武县城中逛了;杜士仪本在整理随身书囊;突然听到外间从者通报苗晋卿求见;他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迎了出去。一出门;他就看到苗晋卿站在那儿;当下笑道:“别人都去了县城中一观渭州风光;元辅兄怎么留下了?”
“我都已经年近五旬了;和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俊杰厮混在一起;越发让我觉得自己老了。”话一出口;苗晋卿便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当然;站在杜中书面前;我就更觉得两鬓苍苍人已老朽了。”
“当年和元辅兄在贵主别业初见;到如今一晃已经十五年;元辅兄正当壮年;何来一个老字?再说如今又不是在官署议事之所;元辅兄一口一个杜中书;难道就不觉得见外?”杜士仪说着就将苗晋卿请了进屋;等到其落座之后;他方才说道;“一路西行辛苦;元辅兄若是有什么不便;还请尽管明言告我。
苗晋卿性子谦柔;就因为裴光庭同为河东郡望;他又文采卓著之故;有过推荐他为中书舍人的意思;没想到事情都没成功就碍了萧嵩的眼;以至于曾有消息言说;他要转迁洪州司马;可结果到头来却是随杜士仪西行;这样的结果他已经很庆幸了。此刻见杜士仪虚怀若谷;他不禁暗自赞叹。
怪不得当年在玉真公主别馆;王泠然还曾经和杜士仪相争;可不数年之后;王泠然竟是甘愿在云州为杜士仪下属;至今未归;果然令人折服
“哪有什么不便;那位李将军凡事让着你;你又凡事都让着我们;不但唐拾遗;就连那两位门下主事;也对此心怀感恩。”
“官场沉浮本是常事;贤者因人受过就太冤枉了。我只是做了自己分内事;元辅兄此行还挂着巡边的名头;至于各位届时能否回朝;我却不好担保。”
“河陇至不济;终究距离长安不到千里;功过自有人禀告圣人;我等已经很知足了。今天来也是因为瞅到了一个空处;所以他们都让我来谢一声你。君礼;上党苗氏耆老年初也曾经写信给我;对你不计较昔日恩怨;于十一叔二子的提携称颂备至。十一叔年前迁卫州刺史;如今心绪比从前好多了。”
所谓的十一叔;便是苗延嗣。当年苗延嗣为张嘉贞谋主;因为次子苗含液和杜士仪争状头不成;一度给他使了无数绊子;直到张嘉贞倒台;他这个中书舍人也同样左迁;这一跤跌下去就没爬起来过;现如今虽是一州刺史;可比起当年的风光自是相差极远了。至于苗含泽和苗含液兄弟全都先后在杜士仪麾下为官;他还对他们照拂备至;这也难怪上党苗氏耆老要赞叹备至;要知道;这可谓是以德报怨的典型了。
尽管杜士仪自己觉得他只是把父与子的界限划得很清楚罢了。苗延嗣可恶那是他自己的事;苗含泽是正人君子;苗含液傲气而又不失正直;所以对苗晋卿的溢美之词;他打了个哈哈谦逊推辞;留着人坐了一阵子就将其送了出去。他很清楚;这次随员中固然有苗晋卿一个;但无论是苗晋卿的年纪也好;资历官阶也罢;乃至于才能人望;即便人性子再谦柔;他一时半会都是很难驾驭的;这样的人;结个人情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