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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厚厚的奏疏;御座上的天子根本无心去看;露出满意的表情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杜卿之见;这些胥吏如此贪赃枉法;如今虽按卿所查;各得应有之罪;但日后应该如何约束奖惩?”
经此一事之后;天子对于三省六部之中的胥吏必定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疑虑;杜士仪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李隆基这一问;他便长揖对答道:
“陛下即便不垂询;臣也想另外启奏。吏部只考功一司;就有胥吏四十九人;而整个吏部的胥吏;多达数百人;三省六部加在一块;这些流外胥吏竟可达数千;远远胜过京官的数量;这些流外胥吏的考课也好;铨选也好;其实远比流内官员更加繁重。尽管自从裴相国提出吏部流内官铨选循资格以来;流外官已经不单单是吏部郎中主选;还需得吏部主司参与;并将团甲;也就是流外官员铨选的总册报门下省复审;但想也知道;这庞大的人数;门下省本已日理万机;怎能真正有空逐个复核?”
李隆基听到这里;已经是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制度虽然齐备;然则却无法可想?”
“陛下;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曾经因为听说尚书省令史有受贿的;故而让左右往令史处送礼;果然;门下令史受绢一匹。如贞观年间尚且都有如此不法事;其后就自然而然地更多了。”
看见李隆基眉头微微舒展开来;显然是因为得知贞观年间尚且难以杜绝这样的陋习;他就继续说道:“我朝设十道按察使监察各州县;御史台御史巡按地方;监察百官;然而;胥吏却因出身来历各异;虽也有考课铨注;却谈不上真正的监察。而且;每岁流外出身者数以千计;而各科从科举进身者;却不过区区数百;以至于人言士人不如胥吏。按照制度;吏部郎中两人当中;其中一人专司流外铨;然则员外郎两人;一人判南曹;一人佐杂务;除却胥吏之外;并没有人真正佐理主管流外铨的那位郎中。所以;臣请于吏部之中;再设员外郎一人;专司流外胥吏及伎术官升黜考课;佐郎中铨选;并如国子六学一般;设吏学;以此人管理。”
对于这种从未有过的做法;李隆基登时犹豫了。然而;杜士仪接下来摆事实讲道理;甚至将胥吏选拔时所需要的书、计、时务;和吏部流内关试时的身言书判四者结合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明流外铨独立于流内铨;而胥吏因隶属于基层;在州县则直接面对百姓;在中枢则直接和案牍打交道;故而操守以及能力等等都非常重要。果然;当他说到武后神龙年间;甚至有胥吏胆敢用空白告身授伪官来获利的时候;李隆基的犹豫之色顿时被震怒取代了。
“杜卿所言切中时弊;然则若是增设员外郎一人;事关重大;你可有人举荐否?”
“有”
杜士仪轻轻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唐朝的流外铨原本就有成例;兼且这次的切入点是一桩惊动内外的大案;所以可以由此切入大动于戈。他双手一合深深一揖;继而便沉声说道:“臣荐江南东道;苏州吴县县令;判江南东道茶引使裴宁。”
第六百九十四章 君已陌路()
杨万顷竟在御史台众多御史的眼皮子底下成了那么一桩笑话;李林甫得知之后自是大为震惊。然而;他喜怒不形于色;只对杨万顷十万火急派来求救报信的令史吩咐了一声稍安勿躁;随即就立时设法从李隆基那儿打探天子的反应。然而;不打探还好;一打探他就得知杜士仪竟是去面圣了。而且君臣奏对时;高力士都被李隆基吩咐了去把门;其余人就更加近不了身;即便他生怕杜士仪这一趟是专为去告杨万顷的状;一时也无可奈何。
于是;他只能在手边拣选了好几桩要紧的公务;假借这些名义求见。尽管正在接见杜士仪的天子不可能有什么答复;可他和高力士的关系一向融洽;当即就出了尚书省直奔宣政殿。见那高高的宫阙台阶上空无一人;只有高力士一个人闲庭信步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他快速收拾好了心情和表情;缓步上了前去。
“高将军怎么在外头?”李林甫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听得陛下召见杜君礼;有什么紧要消息;连你都听不得?”
高力士在宫中多年;外官的心思几乎一看就能明白;因此;面对李林甫的试探;他微微一笑便一摊手道:“杜君礼倒没有说要单独禀奏;是大家让我到外头看着;免得泄露了风声。哎;吏部好端端捅了这么一个大篓子;大家着实痛心疾首啊。再加上那个杨万顷这么一闹;简直是成了一桩笑话。从前看他处置张审素的案子时;倒是雷厉风行;可没想到这次竟然这么蠢”
能够让高力士直接说出蠢这个字;足可见杨万顷在其心目中;甚至在天子心目中是个什么评价;此时此刻;李林甫不禁暗自将那个蠢货给骂了个半死;可杨万顷跟了他不是一年两年;再加上他还需要这么一个人钉在御史台;所以他只能强笑道:“杨万顷也是急于求成;故而手段太酷烈了一些。”
“怕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高力士语带双关地透了个信;继而就再也不肯多话了。
见他如此嘴紧;李林甫尽管心中急切;面上还得端着不紧不慢的样子在外头等着。当他心焦到已经难以自制的时候;终于窥见上头的殿门徐徐打开;紧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头传出;紧跟着一个人影就从高高的台阶上缓缓下来;恰是杜士仪。当年两人全都是宇文融的座上嘉宾;可此时此刻照面时;李林甫却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当年。他当即就面露得体的笑容上了两级台阶;冲着杜士仪微微颔首。
“君礼这是向陛下禀奏吏部考簿舞弊之案的进展?”
“不是进展;是已经审结了。”见李林甫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住;旋即才挤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李侍郎不用担心;我没有在陛下面前告那杨万顷的状。时候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没有告状?谁信?
别说李林甫心中哂然;就连高力士也有些不信。后者在杜士仪走到身边笑着道别的时候打了个招呼;继而就走到李林甫身边道:“李十郎还请先等一等;我且去大家面前禀奏一声。”
身为宗室;又是吏部侍郎;李林甫又是长袖善舞极其会做人;故而往日通行宫中畅通无阻;求见天子的时候鲜少有被打回票;可这一次;高力士进去没多久后出来时;却是无奈地对他摇了摇头。
“李十郎;大家说了;今日疲累;倘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明日朝会上再奏吧”
这种罕有的回绝让李林甫大吃一惊。他几乎是立刻拦在了要回去的高力士身前;低声说道:“高将军;陛下心情可好;就没有提过其他的话么?”
随着王毛仲的倒台;高力士如今是中官之中最炙手可热的人;趋附的不计其数;然而;相比当年他寒微时杜思温的援手之恩;如今这些殷勤的笑脸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从来不是谁的礼都随便乱收。李林甫这些年飞黄腾达;对他又客气热络;出手一贯大方;他自然不会对其太过分。
“陛下心情有些烦乱;听说是你来;没有多提什么;只道是;吏部事务繁忙;裴相国又是宰相;你一个人未免忙不过来;无有要事就不用急着来了。”
这话听得李林甫心中大凛;然而;高力士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他就不好混赖着继续不走;拱了拱手后便转身离开。想到杜士仪就比自己早走一会儿;他索性快走几步;终于很快追上了前头的人。他也顾不得旁人看见会怎么传言;亲切地叫住杜士仪后;竟是又攀住了对方的胳膊;开口说道:“君礼;已故宇文兄的大祥便是明年年初;圣驾既在东都;我们恐怕没法子赶回长安去;是不是一块合送一份祭礼?”
人死二十五月曰大祥。尽管早在当年就和宇文融貌合神离;而后的交往也少之又少;但李林甫在面上的功夫素来做得滴水不漏。宇文融的灵柩送回长安之后;他还亲自上门吊祭哭拜了一场;送的赙仪也相当优厚;对于宇文夫人韦氏以及几个子女说话时更是极尽哀思悼念。然而;他算准了裴光庭不会因为他对死人的态度而怎么样;却并不知道;韦氏和子女们在云州住了这么久;亲疏远近未必就分不出来;更何况杜士仪和宇文家的联系素来紧密得很。
“宇文兄的祭礼我已经提早备好送去长安了。”见李林甫的脸色为之一僵;杜士仪便紧跟着说道;“另外;我已经答应了宇文夫人;等到宇文大郎除服;我就正式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他;以代父责。虽说我不过痴长数岁;诚惶诚恐;但宇文夫人一片爱子诚意;我也只能勉为其难。”
听到这里;李林甫不知不觉松开了手。然而;他很快重新整理好了心情;复又笑容满面地和杜士仪并肩前行;嘴里却说道:“我知道;君礼你对我有些误会。是;我这几年来礼事裴相国;但其中有私交;也有公义;宇文兄行事太过于激进急躁;更何况;有些地方……”
“有些地方确实是当年宇文兄做错了。但既是有缘为友;自当拾遗补缺;为其指出缺失;弥补过错。即便未必有用;但至少比三缄其口来得好。”杜士仪淡淡地接上了李林甫的话;随即就拱了拱手道;“我还要回中书省向萧相国复命;先告辞了”
李林甫入仕这么多年;长袖善舞;和大多数人都能相处得一团和气;故而在官阶差不多的僚友之中;鲜少树敌;靠的就是这八面玲珑的功夫。可这时候面对态度冷硬的杜士仪;他第一次感到;对方仿佛在有意和他划清界限。认清楚这一点的他不由得眼露凶光;可紧跟着发现四周围有路过的官吏在悄悄窥探自己;他就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威严样子;等到回了尚书省吏部自己那偌大的直房;将大门关上;他才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怒色。
杜士仪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实在是太棘手了;他到底是想要于什么?
回到中书省政事堂旁边的知制诰直房;杜士仪便发现张九龄正在伏案疾书。本应是两人分担的知制诰之责;今天全都由张九龄一人代行;他看到那一卷卷诰旨;便不动声色上前去翻阅了一下;就只见字字珠玑几无可易;当下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诗赋比不上这些名士也就算了;可文章上头他也不可避免地瞠乎其后;每天要耗费无数脑细胞在各种诰旨撰文上;这人人趋之若鹜的中书舍人他还真是恨不得辞掉丢给别人。
“君礼回来了?”张九龄一抬头发现杜士仪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站起身来;却是比往日的相处更多了几分热情;“今天听说你在御史台轻轻巧巧将这桩舞弊案断了个分明;书证人证旁证一应俱全;作奸犯科者和无辜者清浊立判;让那杨万顷无地自容;实在是既安定了人心;又不失正义公理。我此前还以为你一直拖延不去御史台;是为了推诿敷衍;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杜士仪当然不会纯粹认为;张九龄是太老实了。任何人仕途一再起起落落;在中枢地方上上下下许久;都不会犹如一杯白水那样于净。然而;他既然选择了这一次从吏部打开突破口;这几个月以来又和张九龄保持着正常的同僚往来;在刚刚和李林甫几乎翻脸的这当口;他自然不会把张九龄的善意再往外推。于是;他笑了笑谦逊了几句之后;便绕到张九龄身侧去看他刚刚写就的诰旨;可只看了一眼;他就为之眼神一凝。
那不是别的;正是授李明骏左金吾卫员外将军的诰旨。所谓的李明骏;不是白狼还有谁?
张九龄看到杜士仪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道诰旨;当即苦笑道:“此人于此前东北一战带领数百人马突袭敌后;救下赵大帅;又配合信安王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信安王回朝举荐;陛下也身为嘉赏;故而不但赐姓李;冠名明骏;而且如今又授其为左金吾卫将军。我虽不想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可骤然升迁太速;让前头带兵打仗的汉将情何以堪?”
听到张九龄的这般评论;杜士仪便微微笑道:“子寿兄所言极是。”
第六百九十五章 奉呈忠心()
大唐对于蕃军归顺;一贯有两种不同的态度。
对于战败来归;附于边疆休养生息;说不定哪时候又要北归的异族部落;大多是划出草场以及颁赐一定数量的钱粮和绢帛;打仗时征发;不打仗时放任;用一个不好听的词说;这叫做散养;而对于同样战败归降;或是打仗的时候率部前来投靠;而后又建立战功;愿意忠心耿耿在朝中宿卫的;都会授予高官留在朝中亦或是边境以备重用;这叫做圈养。
后一类将领朝廷大多不吝惜官爵和赏赐;前有阿史那社尔和契何力;后有黑齿常之;区别只是前两者善始善终;后者则因武后疑忌不得善终。
而当今天子李隆基对于白狼这样一个在战事关键时刻带兵相助的勇士;自然也表现出了同样的优厚。他此前亲自接见了对方之后;赐姓赐名;又试过其人弓马;原本是要立时三刻便行赐官;被人劝谏之后拖了几个月;如今仍然一赐就是大方的左金吾卫员外将军。尽管是员外;并非正员官;可此前已经一再赏赐美宅和宫人;让原本族破家亡的李明骏一时如同身在梦中。当这天一大早拜受了左金吾卫员外将军的任命后回到家里;他不禁有些烦乱地拉开了领子。
他是奚人;不是契丹人;可是;奚人五部之中;附庸大唐的已经有度稽部等三部;而跟着可突于反叛的却有世袭奚族王位的阿会氏以及处和部。按照杜士仪的话来说;倘若他以奚人的名义归降;不会得到什么好待遇。可如果他拉上一群契丹人;用契丹人的名义归降;那么;在弃暗投明的作用下;信安王李炜也好;当今天子也好;都一定会对他优待备至。横竖契丹和奚族语出同源;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可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既然对中原人中最尊贵的皇帝撒了谎;那么;这个谎他就得继续撒下去;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他是奚族曾经奇钦部的第一勇士白狼好在杜士仪早就许诺;奇钦部逃出来的那些人;已经全都在云州就地安置了;而对他那张脸所动的小花招;足以士从前对他不太熟悉的人再也认不出他。尽管他在那场鏖战中没能杀了可突于;但他如愿以偿地杀了阿会氏的第一勇士库洛;而那家伙直到脑袋搬家的一刻也没能认出他来
“阿郎;有人到门上传讯;说是阿郎的友人;请你去温柔坊的一家胡姬酒肆同赏胡旋舞。”
家中仆人多数都是白狼到了东都之后添置的;至于他跟着那位阿史那王女收拢的契丹马贼;大多数已经打散就地编入了幽州军中;只有剩下的十几个最骁勇的跟着他到了东都;而今这些人都成了他的近卫。可是;这些人要说是他的心腹却还早得很;因为没有一个人跟他的时间超过一年所以;这会儿听到身旁这个近卫用奚语禀报的声音;他不禁打量了对方一眼;这才问道:“是什么友人?”
“说是您在河东道相识的友人。”
尽管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但白狼已经立刻惊觉了。他名义上是契丹反对可突于的贵族子弟;因父祖族人被杀而流亡在外;游过河东河北;之前趁着大唐进攻的时候率兵报仇;可按照他真正的经历;他平生唯一一次到河东也是因为从幽州回东都时经过;并没有什么友人。所谓的友人;必然是杜士仪自己;或者派人来要见他。于是;他问明白了那温柔坊的胡姬酒肆在何处;立刻头也不回地出门上马。
即便到现在为止;白狼对于洛阳那星罗密布的里坊还不太熟悉;可问路却已经驾轻就熟了。两京之内胡商众多;其中多有不太通晓语言的;他至少还能说比较生硬的汉语;所以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出现在温柔坊的那座胡姬酒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