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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见王守贞肩头见血,原本想苦劝一二,可面对丈夫那前所未有杀气腾腾的眼神,她终于害怕了起来,咬了咬牙便悄然起身出门。此时此刻,王毛仲方才阴沉着脸说道:“我就想呢,事情怎会一环一环都这么巧,原来是你背后有个人在怂恿!要不是有人透了消息给我,你阿爷我竟是被蒙在鼓里!你这蠢汉,就以为别人平白无故会给你出主意?连借刀杀人都不知道,你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朱雀大街那件事牵连皇后和惠妃,你有几条命敢惹这等贵人!”
“我……”
不等王守贞开口辩解,王毛仲又是重重一马鞭抽打在他腿上。眼见儿子就此半跪了下来,他方才一把拽住王守贞的领子,声色俱厉地说道:“你给我好好听着,你阿爷有今天,是血里火里拼出来的,要是因为你出了什么闪失,我就先杀了你大义灭亲!儿子你阿娘还有,你二娘也有,这家里没了你照样光鲜,可这家里若没了我……那就是天塌了!”
言罢他再也不看王守贞一眼,转身疾步而出。憋着一肚子气的他到了外头,这才气咻咻地将沾着血珠的马鞭往地上狠狠一扔。
居然敢挑唆王守贞挡在前头,想让他王毛仲来背黑锅,柳家小子,你等着瞧!
第一百五十九章势在必得()
布政坊位于太极宫之西,南临春明大街。其地虽不如太极宫东那些里坊来往大明宫方便,但同样是权贵聚居之地。此时日暮时分,杜士仪带着赤毕从坊中南门而入,策马走在坊中十字街上,一路上竟不得不引马回避了三四拨冠盖如云的达官显贵车驾。他还是第一次来此,赤毕却轻车熟路,沿大小十字街走了不多时,他便看到了面前矗立着一座古朴的佛寺。
“这就是善果寺了,杜郎君要找的人,应该就在这儿。”
杜士仪和王维此前在那些公卿贵第碰头的时候,就问过他所居之地在布政坊善果寺,然而真正找上门来,却还是第一次。长安城坊佛寺道观数百,几乎每个里坊都有一二佛寺,如眼下这座善果寺,就并非什么知名古刹,土墙上头清晰可见风雨和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就连门前迎客的小沙弥,僧袍上也打着几个明显的补丁。当赤毕上前说是寻太原王十三郎的时候,那小沙弥立时恍然大悟,随即慌忙合十行礼。
“原来是来探访王郎君的,此刻大夫还没走呢,这位郎君若是不介意等一会儿……”
“大夫还没走?”杜士仪看了看天色,想到那大夫若晚走,虽则坊中犯夜问题不大,可终究不方便,难道王维这病还不轻,他顿时心中一紧,连忙沉声说道,“我和王十三郎是好友,况且我也粗通医术,烦请引我到他的居处。”
尽管那小沙弥最初有些为难,但很快还是答应了。从山门入内,所见佛殿楼阁都朴素得很,香火不但不兴旺,竟还有些寥落冷清。而等踏入王维兄弟寓居的小院,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院中正房廊下,一个小童正在挥扇熬药,一股药香随风弥漫开来,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见到有客人来,那熬药的小童愣了一愣,等认出杜士仪时立刻嚷嚷了一声,下一刻,房门口门帘一掀,便有人大步走了出来,正是王缙。
“真的是杜郎君……”
王缙起初还以为那童子看错了人,这会儿认出真的是杜士仪,他不禁愣住了。他和杜士仪之间交往不深,平素也是客气居多,可听说杜士仪回京之际捅出了那样震动京华的案子,继而在京兆府试中亦是场场不同凡响,他就知道,阿兄一直念叨着的那句话,恐怕要成真了。此刻回过神的他连忙上前行礼相见,待到杜士仪问起兄长的病情,他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临场前一天的晚上出的事,阿兄从本坊冀国公窦希球家中回来,便上吐下泻一时虚脱。”
说到此事,王缙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激愤:“倘若不是阿兄拦着我,我非得去理论不可!刘大夫说了,那决计不是什么吃了不洁之物,而是有人在饮食之中混入了巴豆之类的泻药!也不知道是谁竟然这般卑鄙无耻,简直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王十五郎不用骂了,这世上有的是心术不正的人。”随着这话,一个中年人从屋子中提着医箱出来,瞥了杜士仪一眼便轻轻点了点头道,“再调养十数日便没事了,令兄身体底子还好,再加上食素居多,不比那些肉食者。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又看着杜士仪道,“你就是此前那奔友人父丧,回程途中又遭人劫杀的杜十九郎?要我说,那什么羽林卫中人与其说是找你寻仇,指不定也是有人为了科场扬名起了杀心!”
这刘大夫倒是敢说……而且还说中了!
杜士仪苦笑不语,王缙则是心中一动,送了那刘大夫出去,方才回来把杜士仪迎进了屋子。而赤毕今日跟出来前,就答应了杜十三娘寸步不离,这会儿少不得也径直跟了进去。这善果寺既是朴素而香火不旺,借给王家兄弟寓居的屋舍中布置也颇为简朴,但入眼看去,就只见随处可见书卷,纵使杜士仪自己房中也是如此,仍不禁叹为观止。
眼见得王缙三两步上前,把强自支撑着要坐起身的王维按了回去,杜士仪连忙阻止道:“王兄躺着就好,我又不是外人!”
“听说你自己也受了好几处外伤,奔波应试夜审,一连好几天,何必又赶着来看我!”见杜士仪落座之后,沉默不语,王维便冲着弟弟使了个眼色,直到王缙犹豫片刻后,带着屋子里伺候的一个僮仆一块出去,他才开口说道,“你那案子我也听说了,着实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相形之下,我吃的不过是小苦头罢了。”
“我那事情固然离奇可恶,但我毕竟豁出去闹大了,再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那就得掂量掂量!可王兄这无妄之灾来得太没来由,而且今次忍气吞声过去了,难免就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王维和杜士仪打交道多了,从前只觉得其擅长音律,兼且眼光颇为独到,但此番事情过后,他方才依稀察觉到了杜士仪那犀利果断大胆的另一面。于是,沉默片刻之后,他便开口说道:“一则是没有证据,二则是在冀国公宅,窦家子弟也没有应本次京兆府试的人,就是说出去也无人相信。”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就无人相信?人善被人欺,王兄太好性子了!”杜士仪反问一句后,顿了一顿便低声说道,“王兄可知道我在京兆府试前,被堵在城外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王维果然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杜士仪便将自己投宿不成被人指路另一家旅舍,以及起了警惕夜宿土地庙,继而听赤毕的话预做准备,设下圈套在土地庙四周预备伏击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当说到自己数人几乎毫发无伤,将那肖乐七人一举全数抓获的时候,他见王维一时大为诧异,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他方才淡淡地说道:“若是伏击不成反被全数活擒,就算送到官廨也未必是大罪,但若是伤人,便是铁板钉钉的绞刑!所以,把人都拿下打昏之后,我就吩咐那些崔氏从者,在我身上留了几处外伤,至于他们自己也是如此。”
王维顿时失声惊呼道:“你……你也胆子太大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朱雀大街的疯子谶语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为求凶徒各得应得之罪,不得不出此下策。”
说到这里,杜士仪才加重了语气说道:“否则这次放过,别人便会以为我软弱可欺,接下来下一次之后还有再下一次,我不但疲于应付,而且说不定一个不好便真的被人算计着了!王兄文采,我自问不及,我这人只是胆大!”
被杜士仪一言点穿这一点,王维顿时苦笑,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因而,当杜士仪询问他可有怀疑的人时,他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我在两京周游多年,自恃才高,总难免有得罪的人。而且事情发生在冀国公窦宅,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指认出是谁做下这种事。”
“既是窦家,其实最好办,要知道当初在豆卢贵妃夜宴上,最出彩的虽则是圣人和宋王薛王,但窦家子弟亦是深得好评,你应该去找窦十郎才是。”
“窦十郎倒是让人来探望过,可我怎好指摘他的叔父家中有人弄鬼?”
“王兄为人真是太过和煦,你就安心养病,我替你出头。”不等王维拒绝,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总是相交一场,难不成你信不过我?”
“唉,你真是古道热肠,让我说什么是好。”王维苦笑连连,最终还是默许了。然而,岔开话题后,他请杜士仪将府试三场包括帖经在内的考题一一复述,他在心中默思片刻,突然开口问道,“杜十九郎可还诵得出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试赋和策论?”
“怎么,王兄要听?”
杜士仪见王维点头,便索性站起身来,背手在屋子里一面踱步,一面诵念起了第二场那一首试赋。堪堪三百余字诵完,他就只见王维已经按着床榻坐直了身子,连忙上前。可谁料人再不肯躺下,他只能将那两个锦褥都塞在了其肩下,又把凭几拿来放在其身侧,让其能够歪着,这才又坐了下来。
“我的试赋,是卢师手把手教的,更看过前人不少名篇,但若是论词采天然,远不及王兄,这一首九德赋,只胜在句式灵动,突破试场诸位先人桎梏。”
杜士仪说得诚恳,王维却笑了起来:“词采天然并非决胜要素,你博采古今谈文说史,严密得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这就不是我的长处了。平心而论,我之所长在于诗,而不在于试赋,真要是做一首《九德赋》,未必就能胜过你的!而你所说句式,确实胜过那些按部就班的科场前辈!好了好了,策论五道如何,你再诵来我听听?”
须臾又是五篇策论,对于那一篇谈礼,一篇论道的,王维听了也只是略略沉吟,唯独那一篇杜士仪最后所诵论府兵制的策论,他听得极其仔细,到最后结语处不禁击节赞赏:“好,胜过那些泛泛之论远矣!杜十九郎,就算没有此前你那赫赫名声,如此三场若还不能夺魁,试官可说是眼瞎了!不论今次下药于我的是谁,也不论今次半道劫杀你的是谁,只要你夺魁,便是与其最重的一击!要报一箭之仇,什么都比不上你夺下解头!”
见王维目光炯炯,杜士仪便笑着点头道:“明日便是张榜日,是胜是败,便只看这一时了!”
第一百六十章解头落谁家?()
尽管是十七,但天上明月高悬,将无数群星的光芒尽皆压下,照得偌大京兆府廨中四处都染上了一层皎洁的光辉。然而,外头月光这么好,西北一座院子里居中正房里坐着的人,却没有什么赏月小酌的兴致,而是盯着大案上一摞一摞堆得老高的卷子,一时愁肠百结。
八月十五京兆府试结束之后,主持今岁府试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不过消停了一夜,从昨天到今天,各式各样的请托纷至沓来,不少投帖后的署名都是他完全招惹不起的!但最为难的还远远不是这个,若只是求个京兆府解送也就罢了,偏偏不少人便冲着前十名的等第而来,一个个全都是势在必得!
开元之前,科举多从学校起,尤其是国子监诸生占据名额最多,自开元之后,各州以解试乡贡明经及进士科举子应省试的名额方才渐渐盖过了州府学和国子监。这其中,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的解送名额最让人趋之若鹜,反而东都河南府的解试并不热门,甚至于府元落第的情形也并不鲜见。然而,京兆府解试前十名等第的乡贡进士,每年岁举之中取中的却往往有十之七八,解头更是年年必当及第。因而入等第几乎就是及第的保证!
盯着案头那厚厚一摞装帧不一的帖子和名刺,于奉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倘若只是求等第的也就罢了,偏偏从开试之前到现在,争解头的人便足有三四拨,其中最是咄咄逼人的便是关中柳氏柳惜明。今日送到的那封信上措辞行文干脆连最后一点矫饰都撕掉了,不但直截了当地争解头,而且还语出威胁,让他绝不可将杜士仪置等第。看到那张纸的一刻,他几乎气得恨不得把那封信撕个粉碎!
相形之下,其余求解头的人固然都让他为难,可总比这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家伙强!偏偏他出身寒门,完全没有实力得罪这样的京兆豪门!偏偏辅兴坊玉真观亦是派了人来,不但保杜士仪为解头,而且更令他务必让柳惜明不入等第!这左右相持,不得不令他头皮发麻。
“明公。”
外间那个差役的叫声让于奉回过了神,一时面色越发阴沉了起来。这几天的经历告诉他,但使外头传来了这样的通报,那决计就是又有什么拒绝不得的人家派人投书送信,所为肯定又是让他左右为难的勾当!可眼下都已经是夜禁了,要送信早就该送来,怎会在这种时候?
他定了定神,这才扬声问道:“何事?”
“霍国公王大将军派了人来,指名要见明公。”
若是放在后世,试官锁院阅卷,这等指名相见的请托简直是匪夷所思。然而,就连京兆府这样的天子脚下,解试试官如于奉这样的县丞也不过正八品,多数县尉甚至只有九品,哪里能够抗衡那些权贵?一时于奉面色极其难看,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勉力开口说道:“知道了,请人进来吧。”
然而,当原本极其勉强的于奉接过那传信的竹筒,抽出里头一卷纸看过之后,他立时为之眉头一挑,竟长长舒了一口气。
当于奉亲自来见,呈上此次京兆府解送乡贡进士的名单时,早早起床预备常朝的源乾曜立时屏退了服侍穿衣的婢女。他年纪一大把,每次都会特意早起小半个时辰以防万一,此时此刻,只看于奉那青黑的眼圈,他就知道这一位恐怕至少熬了两个晚上。接过那名单,他只略微一扫,目光便为之一凝,继而淡淡地说道:“之前你送来那些试赋和策论的卷子,我都看过了。”
历年京兆府试,试官阅卷,京兆尹虽不用同判,但走马观花看几份卷子,尤其是等第的卷子,却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而且若是遇着个别极其顶真的京兆尹,倘若对于解送的名单并不认可,甚至还可以废止之前的结果,亲自进行覆试。只不过如此大动干戈牵涉太广,至少于奉知道,作为官场老油条的源乾曜,应不是这种人。即便如此,当源乾曜说完,又开始低头审视起了那份名单,他的心不禁怦怦跳得越来越快。
倘使他这试官所拟的名次让源乾曜不满,那他这京县县丞便再也当不下去了!
“大尹,之前我所求之事……”
听到于奉这几乎是从齿缝中迸出来的这句话,源乾曜便随手将名单递了回去,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就照这样把榜单张贴出去吧。你的建议很好,京兆府廨出钱,就这么办吧。”
过关了?竟然真的过关了?当于奉一手捏着名单跨出源乾曜的寝堂时,他这才感到整个人一阵轻松,继而险些虚脱。有气无力地叫来了一个差役后,他便满脸疲惫地说道:“去把誊写榜单的纸拿来,我亲自誊写!”
当源乾曜骑马从京兆府廨大门缓缓出来的时候,就只见门口已经汇集了不少老少士子。这会儿晨鼓还未敲响,光德坊坊门也还不到开启的时候,可却没有武侯来阻止他们,自然是因为这京兆府试的结果即将发榜。想到这些士子应该昨夜就汇聚于坊中旅舍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