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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妁慈呈上去的账目,大略也知道妁慈为何要这般节俭,只觉得自己让她吃苦了。
因此妁慈出来迎他的时候,他把玩着手里络子,垂着头不敢看她。
妁慈并未料到是那份账目的效果,见他沉闷得仿佛脑袋上盯着一团阴云,只以为阿廉又说了他什么。略有些哭笑不得的拉了他的手,道:“外面冷。”
见俊闷闷的“嗯”了一声,老老实实跟着她进屋。
妁慈拉他到暖阁里,带他坐下。奉茶时看到他手上的络子,略觉得眼熟。等发现是自己铰断的那条时,不由就有些不自在了,问道:“怎么在你手里?”
见俊见妁慈盯着那条络子,反应过来就有些心慌,忙攥紧了后退道:“皇后送给朕的,当然在朕手里。”
他瞪大眼睛防备着妁慈,护食的小狗一般。妁慈只觉得无比可爱,便别开头掩饰笑意,道:“嗯。”顿了顿又说,“上面那颗珠子是我随母亲去进香时,庙里高僧所赠。据说能化掉水中毒物,也不知是真是假。”
见俊见她不是要收回去,不由有些脸红,讷讷的坐好了,应了一声“嗯”,便再说不出话。妁慈不习惯说谎,一时也有些心虚,不敢去看他。
于是妁慈望着窗外白雪翠竹,琉璃世界,见俊望着妁慈腰上宫绦与垂在一旁的素白纤手,俱沉默不语。
见俊觉得自己也许可以稍稍前进一步,便试探着去拉她的手。妁慈躲了一下,却还是被拉住,便没再挣开。
见俊脸上有些烧起来,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攥着的袖炉拿开,扣住她的手指,捧在了怀里,轻声道:“朕让皇后受苦了。”
妁慈不明所以,下意识问道,“哪里?”
见俊抬头望进她的眼睛里,道:“朕看了皇后记的账目。”
妁慈愣了一下,终于明白是他误会了,不由笑起来,道:“我只是把铺张浪费的条目裁减了,不曾吃苦。陛下和我一起吃住了这么久,可有觉得哪里寒酸了?”
见俊有些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睛。
明明确认妁慈不曾吃苦,他才会安心高兴。可是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妁慈继续说下去,不然会显得自作多情的自己很傻很可怜。
第46章 祭祖()
妁慈怔愣片刻,而后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她的嘴唇略有些凉,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的抿着。见俊觉得像是在亲一个雪人。
明明事事都惦着他。明明为他做了那么多。明明对他这么纵容明明应该是有点喜欢他的
见俊心里泛起酸涩来,鼻头又有些紧。
他放开妁慈,垂着头低声道:“朕,朕没什么事了还有折子要批”
他希望妁慈多少挽留他一句,便静静等着,不肯说出下文。
妁慈停了一会儿,道:“嗯那就去吧。”
见俊吸了吸鼻子,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不甘心。他很想把妁慈敲晕了扛着一起带走自然是不敢的。他目光扫了一圈,看到桌上放着妁慈先前用过的袖炉,便蹭过去拾了抱在怀里,道:“朕稍后再来看皇后。”
妁慈道:“那是——”
见俊怕被她收回去,忙抬脚就逃,“回,回头朕再送皇后一个更好的。”
妁慈有些无语的望着他的背影——他拿走的那只本来就是他送她的。
冬至将近,礼部忙着筹备南郊祭祀,见俊再不得闲。肥冬瘦年,祭天与祭祖时间两天,办的是非常隆重。斋戒从十一月初六开始,一共有十日。其间凝思戒嗜,不喝酒、不食荤,不与妻妾同寝。自然也不能见妁慈。
先皇后在时,南郊祭天皇后是要陪同前往的。但先皇后殉葬之后,冬至郊祭便再没了女人的身影。因此妁慈也只是看看礼部呈上来的祭品清单与祝文,勉强算是筹备祭祖之事。
十三日那天,见俊前往南郊致斋。
明明就算他在,妁慈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见他的。但他一去三天,妁慈忽然便觉得无事可做了。
——就好像她之所以会在这里,全是为了见俊一般。
十一月十六,冬至日那天再次落了雪。
雪一阵阵的下着。紧的时候漫天扯絮散羽一般,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疏的时候只偶尔飞一阵白尘,甚至密云破开落下阳光来。却一整日没有消停。
原本已清扫出来的道路很快再次被覆盖起来。琉璃瓦片掩盖厚密的白雪之下,整个皇城几乎寻不出一点色彩。连天灰白黑,寂静清淡像是一幅水墨画儿。
妁慈扯着凤凰竹枯脆的叶子,见上面的积雪足有一尺厚,不由有些忧心。
雪下的这么大,见俊还要在祭台上一站半日,诵读祭文,不知会冻成什么样子。他一贯爱逞强,就算撑不下去必然也不会说出来。
而那些大臣们从来是绝对不会主动心疼皇帝的。
她心中不宁,见雪略有些要停的迹象,干脆披了件斗篷去找林修仪说话。
时近傍晚,天色已经沉下来,阿铃便命人提了宫灯随她出去。
天地一色,世界便显得尤其空旷广大。妁慈四下一望,只见正南面的宫殿孤零零的肃穆伫立,其余屋墙俱与天地一色,低低的匍匐着。
雪厚重,殿外雕窗略显得低矮些。因着未点起灯火的缘故,望进去只觉黑黢黢的。风吹起来的时候,殿周的御林侍卫们猩红的斗篷鼓起来,猎猎的翻飞。
众星拱北,那便是见俊的未来。原来它是那么沉重和孤单的命运。
这一次妁慈失神的时间略有些长。雪粒子刮得她的脸有些疼,头上兜帽上长绒也已冻僵了。
阿铃见她默默的看向德寿殿的方向,便笑道:“明日皇上便回来了。娘娘还要去迎驾,穿那身衣服好?”
妁慈知道是她误会了,却也无心辩解,只笑道:“都好。”
往东,便入了内闱。内闱多是些精巧的院落,雪后院中花树玲珑剔透,梨花满枝梢。层层叠叠的白色覆过去,越显的层次宛然,留白精妙。
行经林修仪院前的时候,阿铃想要通报,妁慈拦下——她只想静静的去看看花草,若林修仪知道她来了,少不得要作陪。林修仪有身孕,不好劳累着。
果真是梅花开了。开的是一树鹅黄色的垂枝梅,不比红梅怒放那般铁骨寒香,反而一派柔花娇蕊缀在柳绦般低垂的花枝上,寒雪压覆,兀自芳香。
前院临着的昭容阁里。桔色灯光斜斜照过来,正所谓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妁慈心中喜欢,便踏雪上前。
她隐隐听到窗子那边有说话声传来,初时并没在意。
等听到那边说“真要害人时,囫囵的核桃都能下毒”时,才静静的停下了脚步。
那个声音是萍儿。
萍儿正拉着林修仪说话,忽听到门“吱——”的一声被推开,而后便见屏风后妁慈大步走进来。
她一袭猩红毡面的披风,兜帽上衬着白色狐毛,乌发如缎,唇若涂丹,宛若诗中吟诵的明妃。无意间便激起了萍儿的攀比之心。
妁慈望见林修仪躺在床上,愣了一愣,停住了脚步。将披风解下来,丢给追进来的阿碧,这才绕了屏风走过去。
萍儿已经起身行礼,妁慈瞟了她一眼,由她跪着。径自上前压住林修仪,道:“你躺着,不必拘礼。”
林修仪望了萍儿一眼,妁慈理也不理,只在一旁坐下,道:“身上又不舒服?宣太医了吗?”
林修仪略咳了咳,笑道:“着了点风寒。有身子也不敢乱吃药,便没宣太医。”
妁慈道:“不要草率了,让太医看看,未见得非吃药,总有治好的法子。”
林修仪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最近早上吐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去。萍儿教了我个方子,用苹果和酸梅煮粥喝,我试了试,果真能咽下去了。”
妁慈愣了一下,望了一眼萍儿,见她默默的垂首跪着,毫无辩解或怨怼之意,却越发娇弱柔美我见犹怜。若不是早对她多有防备,妁慈几乎以为是自己错怪了她。
她这一次是真的发了脾气。萍儿是不是针对她,她并不在意——她何必在意?但是林修仪心病重的一度连饭都不敢吃,好不容易能吃些囫囵的剥了壳的东西,萍儿却说这些也不安全,不是往死里逼林修仪吗?
因此她没等阿碧通报便进来,很想立时甩萍儿一个嘴巴子,把她丢到掖庭思过个一年半载。
但此时冷静下来,想到自己派人查访的事,终于还是把怒气压了下来。
何况林修仪还有身孕,她不能在她面前动干戈。这才道:“起来吧。
林修仪心病似乎终于好了,吃了不少东西。妁慈对萍儿的怒气这才真正消散了。她见林修仪有些倦了,便起身告辞。
林修仪命阿碧找了个玻璃球西洋油灯来点上,交给阿铃,道:“路上积雪,小心扶着娘娘,别摔了。这个灯比别的都亮,你提着引路吧。”
妁慈已出了门,阿铃向外望了望,笑道:“娘娘和皇后就跟一家子似的。”
她本以为林修仪会说“本来就是一家子”,谁知林修仪抿嘴笑道:“她若是个男人,我就嫁了她。”
阿铃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笑着对林修仪行过礼,追着妁慈去了。
妁慈出了院子,林修仪才捧了心口,扶着窗台呕吐起来。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见俊也将从南郊回宫。
落了一天一夜的雪,整个皇城都素装银裹,映着日头明晃晃的,天宫仙阙一般。
早起的宫人们已经扫出路来。青石路面在雪地里并不怎么明显,一直过了玉带桥,到了金水河的那一面,才露出青黑的的泥地来。
见俊走得时候仪仗浩荡,却肃穆无声,徐徐而行。回来的时候则是旌旗招展,鼓乐齐鸣。祭天告成,满城的百姓都聚到御道两旁观礼。这一路正是汴京最繁华的地段,两侧酒楼店铺鳞次栉比,平日里也是熙熙攘攘,这一日更是从州桥入城便见人头攒动。
妁慈带着宫人们等在朱雀门内,听到远远的雅乐奏鸣、人声鼎沸;望见御道两侧垂柳覆雪,皎洁静美,恍然有种错了时空的感触,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在墙内还是墙外。
乐曲渐近,嘈杂渐息。当彩旌步入眼帘时,两侧人群如潮水涌来般跪拜在雪地当中。
舆辇也随着仪仗出现在视野当中。
但是最显眼的却不是舆辇中一袭玄色十二章衮服端坐着的见俊。
——舆辇的两侧、侍奉左右的御林军里,元浚与草原上来的异族王子各跨着一匹毛色油亮的漆黑骏马,一身白底黑饰戎装,身后猩红披风猎猎当风,鲜衣怒马,正当少年,惊艳了满城的目光。
第47章 把戏()
舆辇入了朱雀门,宫外山呼万岁。门上城楼上停栖的喜鹊被惊起,呼啦啦四散飞去。
晨光越过宫墙落下来,明媚而温暖。
见俊从舆辇中步出,一袭黑色十二章衮服,旒冕垂旒在晨光中微微晃动。他的身形比平日里看着要高大些,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而明亮。肃穆沉静威严天成,依稀已是个得天之厚的少年帝王。
妁慈在舆辇下仰望着他,背后宫人们也已跪伏在地。浩渺苍茫的雪白天地里,只她一个静静站着前面迎他归来。翟衣霞帔,乌发雪肤,端庄而静美。
妁慈屈膝行礼,见俊上前握住她的手,目光喜悦,笑道:“朕就知道,朕回来第一个看到的必定是敏敏。”
妁慈笑着点点头。
骑马跟随的仪仗仪仗未入宫门,元禄下了马,立在舆辇后面。
妁慈依稀觉得那边有刺人的目光看过来,转身时下意识便探了一眼。
那个人高大俊朗,轮廓较中原人略显深邃,却并无多大区别。只是肤白胜雪,眸光幽深,肆无忌惮打量着她的模样,恰如一只阴鸷的白雕。
妁慈心里悚然一惊,敌意和厌恶油然而生。
祭天归来,朝中照例有三日贺冬假期。
东华门外御街也向平民开放。领了契文的商贩和戏班在中央摆了摊位搭了戏台,日日叫卖声、乐舞声、喝彩声不绝于耳。女人们从深闺宅院里走出来,衣饰华美,争鲜斗艳;往来游人如织,宝马雕车,暗香盈路,就如年关庙会一般热闹。
这三日见俊也难得清闲。从南郊回来他便腻在妁慈宫中,给她讲祭天归来一路上的见闻。
他说得兴高采烈、眸光流转,妁慈为他剥着花生瓜子,在一旁静静笑听着。
其实就算允许百姓观礼,他这一路行来也是要跸路清街的。两旁百姓跪伏在地、鸦雀无声,必然不能让他感到快乐。他说得那些趣事,只怕大半都是自己心向往之,编了逗妁慈开心的。
不过他一路行来所见闻的繁华热闹、太平盛世,倒并无多少水分。毕竟妁慈也曾随组走遍东西南北,对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富庶安乐深有感触。
见俊说得倦了,日光西斜的时候,终于枕在妁慈腿上睡了过去。
妁慈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阳光落入皇后阁,并不像雪地中那么白亮刺眼,反而有些氤氲静柔。
见俊睡着的模样一如既往的可爱。他似乎到了成长的年纪,苹果般的圆脸已有些瘦了,却依旧是白里透红的可口模样。侧着脸时,睫毛显得尤其黑长,光下垂影如帘。妁慈越瞧越觉得长得不可思议,忍不住伸手去撩拨,却被见俊一把抓住咬了一口。
妁慈忍不住笑道:“小狗。”
见俊在梦里呢喃着回了一句:“小猪”
入夜后宫外喧嚣并未停歇,因解了宵禁的缘故,反而越发灯明如昼、繁华热闹。从高处望去,万家灯火恰似繁星,御街便如银河一般。
街上胡人的吹火表演招来了更多的看客,银钱撒进铜锣的鸣响不绝于耳。
难得过节,坤宁宫摆了满桌的鱼肉,还煮了饺子。
见俊被鞭炮声和食物的浓香唤醒,揉着眼睛推门出去。
他看到妁慈正在尝菜,便不满的嘀咕道:“皇后不等朕。”
妁慈笑道:“正在等你呢。”上前帮他洗了手脸,拉他入席。
坤宁宫前燃了两个笸箩大的熏笼,开着侧门,风吹进来便是暖的。从见俊坐的地方,正可以望见远处的胜景,却遥远而不可触摸。
见俊静静望了好一会儿,直到妁慈往他口里塞了个饺子,才回神看向妁慈,有些羡慕的边嚼边说:“朕跟敏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就好了。”
妁慈笑道:“这话不能乱说的。”
神仙思凡不过堕天一遭,皇帝下了龙椅却几乎只剩死路一条。
见俊点了点头,道:“朕就是想想。如果朕不是皇帝,就娶不到敏敏了。”
他目光有一瞬间转暗,却很快便又打起精神来,笑道:“朕想吃鱼”
妁慈没接他的话,只夹了块白鲢肉喂给他,道:“与民同乐,言官也不能说什么。”
见俊含混道:“什么?”
妁慈笑道:“既然放假了,不出门逛逛怎么行?”
出宫确实不难,只是没人敢为见俊的安危负责罢了。
何况讨皇帝的欢心是内阁大臣外所有人的本能,只是平日里找不到机会。所以当有妁慈在前面顶缸时,御林军宿卫校尉梁师道只略愣了一下,便迅速领命,布置好了护卫事宜。
妁慈跟着他,挤在人群当中,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跑,馄饨、肉饼、驴肉、梅花包子一路吃下来,手上还攥着糖人和冰糖葫芦。
妁慈看他挤着上前要去看杂耍。忙把东西塞到怀里,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