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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想带你去戒毒所看一看,可我想那没用,你不会因为别人干的坏事就原谅自己。最后,我决定……袁朗把一个装得硬邦邦的信封丢给许三多。
这是两千块,我今年的私房钱全在里边。袁朗说。
……队长?许三多看着袁朗,捏着那个信封不知如何是好。
袁朗笑了,他说我是别有用心的,既然没有办法让你轻松,我就给你请了一个月的假,私人赞助你两千块钱,你尽管去任何地方散散心。一个月后归队,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如果你决定留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你一起做。袁朗说这话的时候站起身来,而且摆明了是打算扬长而去。
队长?!许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坚定的眼神又让他立定不动了。
去吧,你得一个人去。我们都希望你坚持,可是……坚持不坚持是你自个儿的事情。
许三多捏着那个信封,看着袁朗在夜色下走远。
许三多要离开的那天,才感觉离开是那么地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决定。对着自己的铺位发了会怔,终于拽出野战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齐桓和吴哲从身后进来,两个人有点怪怪地打量着他。许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齐桓沉默着将一套衣服扔给他,那是套便装,而且颇为时尚,不过这对许三多来说没什么区别,穿了这么些年军装,他哪还知道什么衣服叫做时尚呢。吴哲给你拿了套衣服,可能这个月你不想天天穿着军装。齐桓看出许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释道。
吴哲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道: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实是个好的衣服架子。说不定你这趟就能把女朋友给解决啦。
许三多并不擅长反应这种玩笑,他讷讷地把衣服放进包里。
齐桓对吴哲使个眼色,故意问:你不换上呀?
现在不想换……对不起,我觉得自个好像个逃兵。许三多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吴哲很有信心地说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许三多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就为了说一句话: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齐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东西,翻出什么就往许三多的行李里扣:这是我的超级酷的游泳裤,结果咱们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裤衩的!这是我的雷朋墨镜,借你!我的奥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唉呀,攒这么些年初夜权全让你小子用了。对了,我的旅行手册,全国名山大川都画遍了,一直没空去,也借你!吴哲,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交出来!
对了!吴哲突然大叫道:三儿总不能再蹬个作战靴吧?我那双锐步也便宜你了!他兴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许三多终于醒过神来,拦住了吴哲。
他说喂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齐桓一反以往的冷静:干什么?你以为大家谁都能有一个月假出去晃荡吗?那还不把全体老A的好行头都凑齐了?免得你出去丢人!
就是就是,你回来再还给我们不就得了!吴哲终于推开许三多跑了出去,许三多不再阻挡,看着齐桓把作战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捣腾到他那个时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贵的哦!你要知道我这包我这墨镜多少银子会吓死你。
许三多忽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他们拼命塞东西给他,是怕他不回来,他们知道,就是为了要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们,他许三多也会回来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许三多背着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装备走出了宿舍区。他是偷偷溜出来的。如果不回来,他们会恨我吗?许三多暗暗地想:至少他们不用想我了。
其实,袁朗他们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
吴哲说:你说这小子会回来吗?
齐桓说:你看他穿什么走的吗?
袁朗没有说话。
许三多是穿着军装走的。
许三多很犟,犟得不肯回头,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担心。
许三多坐的是硬座。
火车在穿过隧道的时候,一位从他身边经过的旅客,把他吓了一跳。那旅客酷似许三多魂萦梦绕的那位死者。许三多看到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让他不觉霍然一阵惊悚,那不是恐惧,他与那个人对视的眼光里,只有歉疚与悲悯。当列车终于钻出隧道时,许三多终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幻觉。
那个人仍与许三多对视着,是一种陌生而毫无礼貌的打量。许三多忽然发现身边有人轻触自己的肩章,那是邻座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说叔叔,这是什么?
女孩的母亲笑了,对女儿说:圆圆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许三多说没关系。许三多终于不能忍受旁边那道冷冰冰的目光了,他站起来,刚一离开那人立刻坐在他的座位上。
这儿有人。女孩的母亲想为许三多争回座位。
那人自顾嘀咕道:早还不让座,当兵的。
许三多回头时,那人很不忿地又盯他一眼。许三多惯常温和地笑笑,说您坐吧,我站习惯了。他退进了过道中的人群里,因为那身与众不同的军装愈发被人注目。想了想,只好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背包,往厕所里钻去,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吴哲赞助的那身衣服,甚至戴上了齐桓的墨镜,这让他局促不安,乍一出门,几乎撞在对面的车壁上。
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钻到车厢接口处,呆呆地和几个烟民一起站着,呆呆看着车外掠过的风景。
许三多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从车窗而不是闷罐子里看外边的风景,可是现在的他却不知道去哪。
车窗外的风景确实很好,可是终点没有了战友,没有了任务也没有了目标。
第十六章:只能是军人
等你想有个归宿的时候就知道了,其实没有归宿,即使到了你以为是归宿的地方,也会发现还看不见尽头。人生没有穷尽。
像伊索的舌头一样,最好的是没有穷尽,最坏的也没有穷尽。就看你怎么想啦。
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曾经认为子弹有可能是不会打死我的,一颗弹头十多克,我的体重六十七公斤,一颗子弹怎么会让我的生命终结呢?我会痛可我不会死的。
作为一个军人,这是个蠢到不能跟人说的说法。
我是说,这样的人不会想过要找归宿的。
可突然一下就觉得累了,然后归宿这个词就不折不扣放在你的脑子里,成了你立刻想实现的一件事情。
几年的辛苦,是不是够格休息一下了?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首都,当兵的人可能都对首都有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尤其我曾呆过的防区反复在说,我们在保卫首都。
对钢七连的人来说,人民英雄纪念碑也有特殊的意义,而且七连的老指导员说过,军人登上天安门是不需买票的。
我的军人证还在手上,很快就要没有了,但我现在去的话还不用买票。
在往首都的火车上,我甚至想过在首都打份工。
后来我彻底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在首都看见一个违章经营的外地人被查证件,他摆在地摊上的商品,他的皮带,甚至鞋带,一件件被搜走。
最后是他手上的表。
那个外地人忽然就不再顺从了,他挣扎,说这是我老部队给我的。
我的脑子里炸了一下,我认识那种表,军用制式的粗大和沉重,在我曾服役的集团军里,很流行过一阵子。
我当时很犯傻,我想他们如果再碰他一下,我就要动手打……为什么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违章者可能是我同集团军的战友。
好在他们只是把那块表和别的私人物件装进一只塑料袋,货物装进一只麻袋,然后他们带着他走了。
我愣了许久,觉得脸上一直很热,热得发烫。
最后我没上天安门城楼,我忽然觉得很索然。
我只是看了很久国旗和纪念碑,久到被几拨兵查过了证件,我确定我不属于这儿,不属于被我们护卫的这儿,至少现在还不。
在那块碑上,我们没有名字。
★二级士官许三多
从北京车站出来,便装的许三多如落进沙滩上的一粒沙子。
当兵当到第四年零八个月的时候,士官许三多来到了首都。虽然最近的时候离它只有一百公里,可除了知道它是祖国的心脏,他一无所知。
刚下车时,许三多以为看见了世界上最高的楼,可一出车站就发现对面的楼更高,最后走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最高的楼而只知道更高的楼,这就是首都印象。
一身衣服确实能骗不少的人,刚走出车站,许三多那副不太有头脑但又时髦的样子,便引得开出租的和拉人住宾馆的纷纷询问。但许三多机械地告诉他们:“对不起,不用了。谢谢。”公交车终于驶来了。许三多一个冲刺就上去了,那是用一个上步战车的动作上来的,这让车里的人有点瞠目结舌,当然,也引来了售票员的狠狠一瞪。
上哪?售票员问道。
……上哪?许三多不知道。
去哪?买票。
许三多终于知道别人并不关心他去哪,如释重负地掏出一张零票递过去,售票员也懒得再问,只给了他一张票就算完了。许三多还想等着给他找钱,发现没有找,便只好找个座坐下。这是始发站,车很空。
车动的一瞬间,车外的霓虹灯开始闪动了。
许三多觉得首都很大,首都的人们都很忙,忙得不要找零,于是到什么地方都是一块钱。
刚走了一站地就有人急匆匆下车,他看着,忽然想起这上下间就是成才一天的烟钱。后来他知道这叫工薪族,更富裕的人在比自己有几辆车。
夜色降临,这座城市开始流光溢彩。
夜里,许三多先是进了一间迪吧。铺天盖地的音乐,让他觉得里边充斥着枪炮与战车轰鸣的音响。许三多坐在角落,手指头下意识地随着节奏在酒杯上弹动。
随后,他坐进了一家酒吧。
酒很贵,一杯就等于成才三十天的烟钱。
许三多留恋地看看手上的酒杯,对他来说酒杯一空就没有再坐下去的理由,其实这里许多人都一杯酒耗去一个晚上,但许三多不会这种计算。
他就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在上边舞蹈的狂热人群中,一个长得有些高的女孩一脚踩空跌了下来。许三多灵机的反应是转身接住了她。
那女孩眼睛亮了,她看到许三多是一个很腼腆的男子。
许三多给女孩敬了一个礼,然后发现女孩瞪大了眼睛,他发现自己不对了。
你在开玩笑吗?你真会开玩笑!那女孩说。
在酒吧里这不折不扣是在大声嚷嚷,并且女孩依样画瓢地学习着,给许三多来了个回礼。但许三多转身就走。
喂,你跑什么?我又没要你以身相许!女孩在后边喊道。
许三多错乱了。许三多被堵在了门口,被人很仔细地端详他的神情。
那女孩并不傻,她说:这么说……你真是个兵?
许三多说:是的。
你们也跷课出来玩儿?喂,我不是你们连长!我也被你们军训过的!那女孩没有放过他,她说:我觉得你们虽不是最可爱的人,可也是蛮有趣的人!这么着行不行?今晚上咱们一块玩儿,本小姐把你包啦!
许三多愣了一下,掉头还是要走。
女孩还是拦住,她说我这么说话挺讨厌是不是?都是网络惹的祸。我的意思就是咱们好好交个朋友!
许三多再没敢搭讪,掉头还是走。
女孩追出去的时候,眨眼间许三多已经不见了。
许三多就藏身在两辆车的缝隙里,等那女孩回身,他才快步上了对面的人行道。
随后,他戴上了墨镜,他要去逛逛前边那条繁华的街道。
落荒而逃那会,他忽然想起过队长临行时的问话,队长说你觉得自己还可能做回老百姓吗?他说能。可走了这一会,他已经明白,所有的朋友都是战友,所有的规律都照着军规军纪,他怎么可能还为不带火药味的事情激动?即使他骂着自己不会生活。可许三多只能是个军人了。军队让人在某些地方变得刚强,某些地方却变得软弱。
在地铁下等车时,许三多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见候车大厅里有人穿着军装。他看到的是一个背影,那个背影正艰难地挪动着一副沉重的行李,从大厅的这边挪到那边。
当然是因为军人身份的缘故,许三多几近欢快地跑了过去,他二话没说就帮人拿起了几乎所有的行李,然而,他愣住了:对方的表情显得诧异而警惕,而且,这位军人是个女的,并且是个中尉。
干什么?女军人问道。
我……帮你。许三多像是有点说不清楚。
用不着,我拿得动。女军人告诉他。
……我是军人!我也是……
许三多话没说完,对方笑了,笑得刻薄而又不屑,许三多愣了,他在战友中间生活了将近五年,这种表情对他实在陌生。
他只好把行李慢慢地放下,放在对方的手边。
中尉看起来尽量想温和一些,她说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对方上了对面的地铁,大概是被他气的,居然一口气把手上的重物拎了过去。
许三多可怜巴巴地看看自己这身时髦的便装。
为了看升旗,许三多在天安门广场等了一夜。
那一夜,他两次被士兵盘查了证件,每次掏出军人证的时候,许三多都觉得他的同僚都惊异又有些鄙薄。是啊,他怎么能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国家的清晨终于到了,在沉默与风声中,他看到护旗兵走过了金水桥,在迈向对面的旗杆。但看升旗的人那天不是太多,或者说很少,许三多孤零零地站在一个角落上。
那面旗被甩起来了,在缓缓地上升……许三多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人与他一样表情,都浸透了庄严和肃穆。许三多现在觉得:兵,还是该去兵该去的地方。
旗升到顶端时,许三多忽然想起他那连长说过,如果把所有为这面旗牺牲过的全排列在这广场之上,其中肯定得有钢七连的旗。
他忽然之间很想他那连队。
他很奇怪他为什么眼巴巴地来到这里。
他觉得军人该做的,就是在旗的周围,护卫着它,足够了。一旦想要向它要求和索取,也就失去了自尊。他想。
回到宾馆的时候,他脱下那身便装,换上了他的军装。
转身,许三多又回到了地铁的下边,与昨晚的门可罗雀相比,此时的地铁站可谓水泄不通。北京站已经到达,许三多让着人群下车。
突然,身后有人嚷着:哎,当兵的!
许三多转身一看,是一个打扮得时髦但很俗气的青年女子。
帮个忙好不好?帮我把东西拎上去打车,实在有点过沉了。那女子说。
许三多二话没说,帮她拿起那堆采购的东西,其实并不沉,对方似乎是怕挂坏了自己的衣服有损仪容。许三多直起身来的时候,脑子像被什么忽然刺了一下,他又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他看出来了,她就是昨夜的那个中尉。
对方也在同一瞬间认出了他,顿时显得极为窘迫。
你是……昨儿……
没关系。许三多说。
他沉默地顺着台阶往上,他的同伴跟在身边,终于忍不住抢他手上的东西。
她说我自己拿吧。
许三多淡淡地把东西挪到另一只手上。
真没关系,我昨儿也穿着便装不是?穿了那身就不能光想着自己,有时候是挺累的。
可她不再说话,只是随着他走着。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感到困惑。
他觉得这座城市里有着太多太多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