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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尾声:醉木犀(。com)
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程颢
温悦这一向都不敢出去买吃食,只能将就家里存的米麦酱菜。见案子终于结束,再不用怕人暗算,便和夏嫂出去买了许多菜蔬鱼肉,置办了一大桌菜肴。让赵不尤请了顾震来,大家好好庆贺一番。
天气好,桌子摆在院子中间,顾震并非外人,大家不分男女,围坐在一起。顾震带来一坛好酒,大家都斟了酒,正要动筷,大门忽然敲响。
何赛娘“腾”地站起来,粗声大嗓问道:“谁?”“门神娘娘开门,你家二爷来讨饭了!”赵不弃的声音。墨儿忙去开了门:“二哥,到处找你找不见。”“哈哈,才去了结了何涣那呆子状元的事,怎么?这么一大桌子菜?”夏嫂添了副碗筷,墨儿搬来张竹椅,大家重新落座。顾震举起酒盏:“这酒本是清明那天要喝的,一直留到了今天。本该是我来宴请大家,反倒让弟妹费心费力。只好先欠着,改日再请大家。各位奔忙了这些天,这梅船案总算是告破了,来!我敬各位一杯!”
大家举杯饮尽。赵不尤道:“这案子只揭开了面上一层,元凶还藏在背后,并没有逮到。”顾震道:“你是说林灵素?昨天我查出他躲在马行街一个宅子里,率人去捉时,老道已经逃了。不怕,只要知道是他,总能逮到。”
赵不尤道:“林灵素只是这案子的旗幌,梅船上那些人也应该不是他毒杀的。幕后元凶另有其人。我在应天府查到,买梅船的人是杭州船商朱白河,只有找到这姓朱的,才能查出设局之人。另外,梅船在虹桥东头起航时,船上有两个纤夫跑到桥头去拉纤,另还有个船工不知去向,这三人并没有死。”
“这一阵,我派了两个人一直在追查那三人,始终没找到。另外,章七郎也已经逃了。”
“梅船其实同时在做两件事,一件是造出天书祥瑞的神迹,另一件则是紫衣客。紫衣客究竟什么来历,我们并不知晓,但有几路人马都要杀他。看来干系重大,不是个寻常人物。”
墨儿道:“章美、董谦、丁旦都穿着紫衣,怀揣珠子,他们谁是真的紫衣客?”赵不尤道:“章美顶替了宋齐愈,董谦是误中了侯伦的计策,丁旦只是一个无赖汉,他顶替的是何涣,这五个人虽然身份不同,但都没有什么大来由,就算想杀,也不需要费这么大阵仗,他们应该都是替身,并非真正紫衣客。”顾震忙道:“那真正紫衣客在哪里?”赵不尤摇摇头:“目前一无所知。”
瓣儿摸着耳垂上兰花银耳坠,轻声道:“几个大男人都被穿了耳洞,紫衣客难道是个女子?但让大男人装女子,又说不通。”
赵不尤道:“这也是费解之处。”顾震猛喝了一口酒,叹道:“我才说案子已经告破,这么看来,这案子才开头?”
温悦听了,才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赵不尤扭头歉然望去,温悦回了他一眼无奈。
顾震却没留意,问道:“还能从哪里查?”赵不尤道:“我这边,古德信还未回信,章美查出来礼部员外郎耿唯和简庄密谋,不过我想,古、耿两人虽然知情,但应该不是主谋。”赵不弃道:“我这里,何涣杀死阎奇,发配暴毙,又被救活,这一连串怪事恐怕都是设计好的,背后主事的是个员外,这员外看来来路不小。”墨儿道:“胁迫武翔的人是谁,香袋交给了谁,目前也不清楚。”瓣儿道:“董谦被迫去做紫衣客替身,肯定不是侯伦一个人能办得了的,背后也一定另有主谋。”顾震道:“这几路人马,又都是为紫衣客而来。”众人默默沉思起来。
赵不尤忽然想起一事,心里一惊,沉声道:“我们疏忽了一条线索。”“什么?”诸人一起问道。
“高丽。”“嗯?”诸人越发纳闷。
“武翔十一年前偷传图书给高丽使者,这事极隐秘,只有他一家人和高丽使者知情。他家中兄弟妯娌情谊深厚,绝不会外传——”
墨儿惊道:“写密信胁迫武翔的,是高丽使者?”赵不尤点点头:“有可能。还有一条佐证。清明那天,我经过虹桥时,见到枢密院北面房令史李俨陪着一人在桥东茶棚下,那人汉话口音有些古怪,我当时疑心他是高丽使者。后来无意中遇到李俨,他上来搭话,随口又打问起梅船案,并劝我不要再查。现在看来,他似乎并非随口而言……”
赵不弃笑道:“这戏越来越好看了,连外国人也挤进来扮暗鬼?”赵不尤道:“不过目前尚不能断定。”瓣儿忽然道:“咱们这几桩案子里的这些人合起来,倒像是一幅《士子图》呢。”
墨儿道:“还真是。哥哥那边东水八子,有隐逸,有太学生,有魁首,还有已经出仕的古德信、郎繁。”
赵不弃笑道:“我这边有状元,有府学生,还有县学破落户丁旦。”瓣儿笑着接道:“我这边是待缺的进士。”墨儿叹道:“我这里——武翔是出仕,武翘是太学外舍生,康游是武转文,还有饽哥,是从童子学辍学。”赵不弃笑道:“这《士子图》花色果然齐全。”
赵不尤道:“士农工商兵,士居首。世教风化,朝政得失,都系之于士。士正则天下正,士邪则天下邪。仅从咱们这幅《士子图》来看,正气仍在,但邪气亦不弱,或出于陋见,或由于私欲,互争互斗,损伤了多少元气?外敌未至,内伤已深。”
赵不弃笑道:“不止互斗,这《士子图》整个看起来,又是一场傀儡戏。所有这些人,连我们几个在内,都不过是木傀儡,被人操弄着跑腿奔命、颠来倒去,二十几个人还丢了性命。背后操弄的那些人却至今连影都不见。”
赵不尤叹道:“那天田况跟我说起一个话题,‘世事如局人如棋’,也和你一个意思。不过,人既非棋子,也非傀儡。人能动,能思,能选。同一个局,只看每个人作何选择。就像简庄和章美,两人起先不但主动入局,更造出局,来害宋齐愈,但到后来,简庄仍执迷不悟,章美却幡然悔悟,并以自己性命去破局。”
墨儿道:“香袋案也是,武家两兄弟,武翔便不听命,不入局,武翘却为了兄长,成为造局者,害了康潜、康游两兄弟的性命。而康游,原本完全可以置身局外,为了嫂嫂和侄儿,却不惜性命,毅然入局。”
赵不弃笑道:“何涣那呆子也是,葛鲜和丁旦设局,用阿慈一勾,他就老实上钩入局。而丁旦,为钱设局,却不知道,别人又把他设进局中。大局套小局,他好赌,结果把性命赌进去了。”
瓣儿笑道:“何涣幸亏遇见二哥这个专爱破局的人,才把他搭救出来。倒是侯伦,别人设局害他,他又设局害董谦,董谦是十分侥幸,才从局里逃出来。”
顾震皱眉道:“这一局套一局,到底有多少层局?”赵不弃笑道:“人生无往而非局。”赵不尤道:“是。有人必有争,有争必有局。所不同者,恐怕只在一点不忍之心。像章美、饽哥、冷缃,都先设了局,因为不忍,又主动解了局,让宋齐愈、孙圆、阿慈得以脱局。一点不忍之心,便能给人一条活路,自己也多一分安心。简庄修习仁义之学,却不知道‘二人为仁’,仁不在言语文字间,而在人与人之间。一个‘忍’字,上面一把刀,下面一颗心。忍心,是先自割本心。伤人者先伤己,纵便如愿,己心已残,又何能得安?”
赵不弃笑道:“你们寻安,我只求趣。咱们已经搅了他们的局,这些背后提线设局之人,一定正在不安。咱们就再用棍子加力捅一捅,越捅他们越不安,越不安,便越难看;越难看,这事便越有趣。”
诸人正在沉思,都被他逗笑。顾震举起杯:“这事先扔一边,今天咱们先痛快喝他一场!”
天色阴沉,看着又要落雨。张择端却背着画箱,独自又来到虹桥桥顶。今天他是来确认桥东头、河北岸店肆房顶的瓦片数目。多年来,他早已养就一丝不苟的脾性,被召进御画院后,见当今官家观画极苛细,鸟羽上细纹都丝毫不许紊乱,他便更不敢有些微的疏忽。
他站在桥顶,先数左近店肆房顶的瓦片,数完一间就赶忙取出纸笔记下来。等他数到章七郎酒栈,忽然想起前两天遇见赵不尤,赵不尤跟他大略讲了讲清明梅船案,章七郎似乎也牵连其中。而且据赵不尤言,眼下这案子也才揭开一小片,背后藏了些什么,深广莫测,还难以预料。
当时,张择端几乎脱口要将那件事告诉赵不尤,但随即还是强忍住了。其实,早在清明那天正午,亲眼看到梅船消失,张择端先是被那“神迹”惊到,但随即就察觉了另一桩隐秘,让他顿时惊住,遍体生寒。当时桥上的人都忙着望那白衣道士,根本没有谁留意他,他却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来。自那天起,那桩隐秘他一直强压在心底,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反复告诫自己:你只是一个画师,除了作画,其他事都莫去想,更莫去说,莫去管。
然而此刻,他又忍不住想起那桩隐秘,心底也再次涌起一阵寒意,冷透全身。这时,天上落起雨来,他却丝毫不觉,怔怔望着汴河流水、河中的舟船、两岸的柳树、店肆,心中茫茫然升起一阵悲凉,不由得低声吟诵昨夜听雨难眠时,填的那首《醉木犀》:
笔下春风墨未干,城头已似近秋寒。灯窗夜雨几人眠?
一纸江山故人远,半生烟火世情阑。落花影里认归帆。
第69章 引子:飞钱……(。com)
自有城市以来,两三千年间,人们都依着日出日落,晨起暮歇,极少变更。买卖之市也始终独立一区,用高墙围隔,定时开闭。直到大宋,市墙才被拆除,临街允许开设店铺,古来的夜禁也被破除。城和市,这才融而为一。
尤其是大宋京城汴梁,开国一百五十多年,承平日久,富盛已极。邸店酒楼林立,富商大贾云集。州桥夜市人马喧阗,灯烛荧煌。三更不歇,五更又醒。于寺院行者打铁牌、敲木鱼的报晓声中,潘楼街等几处早市已开,各个城门商旅纷纷进城,沿街卖早食、洗面水、茶药汤的商贩吆喝不绝……宣和三年二月最后一天清晨,晓雾还未散去。汴京城正中间,自皇城宣德楼笔直向南,一条宽阔御道,路中央立着两行朱漆杈子,护住中心御道,严禁人马经行,两里多路,没有一个人影。路两侧又各有一行黑漆杈子,以阻挡行人。杈子下是御沟水道。近年来,水中尽植莲荷,岸边又新种了桃李梨杏,虽然花期未到,却已是嫩芽新苞满枝。
朱漆杈子外,一队车马靠着路左侧缓缓向南。队前一匹黑马上坐着一位官员,身穿绿锦官服,四十来岁,身形瘦小,是户部度支员外郎,名叫刘回。他身后紧跟着一头驴子,驴上一名年轻文吏,身背着一个青绸文书袋。车队全是牛车,总共一百辆。每辆三头牛,四个粗壮杂役牵挽跟行,又有两个佩刀士卒护卫左右。这六百多人全都默默前行,只有车轮咿呀声连绵不绝,间或一两声牛叫。
过了州桥,是左藏街。车队折向左藏街,这是禁街,不许行人经行,街上空无一人,两边种着松柏,已发出新绿,浅雾笼罩中,透出一股森穆之气。车队行了不多远,来到一座高大黑漆木门前,门两边青砖高墙各有数百步长。墙外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兵卒执枪守卫。这里是京城左藏库,由太府寺掌管,封藏天下税赋银钱,是大宋命脉重地。
已到月底,京官月俸是由户部度支司发放,刘回是奉命来领取下个月的俸钱。他才下马,几个人已从大门左侧的一扇小门中迎了出来,为首的也穿着绿锦官服,矮矮胖胖,五十来岁,是左藏库总库监孙执信。
“刘兄,今天来得早!”“月底事忙,不早不成哪。”
两人是熟友,彼此拜问过,刘回扭头示意,书吏忙从文书袋中取出领钱关文,双手恭呈给孙执信。孙执信接过,虽然只是惯例,仍仔细看了一遍,才笑着道:“刘兄请!”
门边几个侍卫一起推开高大门扇,现出里面一条笔直甬道,一丈多宽,数十丈深,铺着青石砖,一直通到东墙。甬道两侧均是青灰院墙,每隔几十步一扇黑漆院门,每扇门前都守着两个执枪卫士,另有几队卫士往来巡逻。一眼望过去,浅雾中,一片空寂寂、冷森森,让人气促。
刘回和孙执信并肩走进大门,后面的牛车队伍也随即启动,跟了进去。空寂中,脚步声、车轮声异常震耳。
左藏库照用途不同,分作二十个分库。京官俸禄钱一年总计四百多万贯,独藏一座分库,在甬道左侧最里那个院中。
还没走到俸钱分库,一个青袍黑帽的小官引着几个侍卫已经开了院门,走出来迎候,是俸钱库的分监蓝猛,三十多岁,短眉豆眼,躬着身急赶了几步,腰间挂着一个铜环,环上几十把钥匙,碰得叮当响。他微低着头,拱手恭声拜问:“刘大人,孙大人。”
刘回和孙执信只略点了点头,刘回吩咐牛车队停在院外等候,随后和孙执信一起走进俸钱库院门。院子十分宽阔,里面整齐修建了五行八列共四十间大库房。门边两侧各有两间矮屋,是库监宿卫之所。钱库是清一色悬山式青瓦房,顶上一条横脊,前后两面斜坡。房子都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双开大铁门,用三道铜锁锁闭。每间库房藏钱十万贯。
蓝猛小步急趋,引着刘、孙二人来到第三列最后一间钱库前,随即从腰间取下那串钥匙,抖着手慌忙忙寻了半晌,才找出一把,红涨着脸走到铁门边,手仍抖着,费力才将最下面一把铜锁打开,而后恭声道:“请两位大人开锁——”
照惯例是孙执信开第二道锁,刘回第三道。孙执信瞪了蓝猛一眼,从袖中取出已经备好的那把铜钥匙,向门边走去,才走了两步,半空中猛的一声巨响,像是一声炸雷,连屋顶的瓦都被震得哗啦啦乱响。惊得众人全都一哆嗦,孙执信更是手一颤,钥匙跌落到地上。
诸人惊魂未定,又听到钱库中一阵叮当乱响,是铜钱碰击之声。而且,这声音似乎在逐渐升高,很快便升到屋顶。诸人忙退后几步,向屋顶上望去,但库房太高,只看得到前檐。再加上晨雾浮在檐顶,更未看到什么,那铜钱叮当声却随即停歇。
四下一片寂静,诸人互相对视,都惊诧莫名。正在纳闷,又是一声巨响,诸人又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侍卫指着屋顶忽然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忙向上望去,只见浅雾之中,黑麻麻不知什么物事,蝶群一般,向天上飞去。
“是铜钱!”另一个侍卫叫道。众人忙瞠目细辨,果然皆是圆形方孔、径寸大小、闪着铜色的钱。那些铜钱像是被天空中一股奇力吸附,竟向上源源飞去。诸人全都张着嘴、睁大眼睛定在原地。惊异中,一些铜钱从半空落下,刘回的左眼被一枚铜钱正好砸中,疼得痛叫一声,诸人忙都举起袖子遮住头,一边闪躲,一边张望。
库顶之上,铜钱仍源源不断飞向天空,蝗阵一样,千千万万,数不清有多少。铜钱撞击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铜钱落下来,滚了一地。
半晌,那些铜钱才全都飞远不见,也再没有铜钱掉落,四周忽然安静。怔怔半晌,刘回捂着左眼,忽然叫道:“快开库门!”
孙执信也才回过神,忙过去弯腰拣起刚才跌落的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