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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兴忙扫视四周,军营之外,只有几个进出的兵士,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但自己的底细对方自然早已摸清,敌暗我明,处处皆险,不知什么时候就着了毒手。不能这样坐等危局。甄辉已死,再见无益,于是他转身上了马,向城里行去,想去寻施有良。
一路上,他时快时慢,一直留意身后左右,但似乎并没有人跟踪。难道他们守在香染街住处那里等我?想到此,他心里猛一颤,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昨天甄辉受人指使,诱我上那客船,而我那时也恰巧在虹桥附近喝酒。这“恰巧”果真是恰巧?我若没去那里喝酒,甄辉找不见我,这计谋不就落空了?难道……施大哥邀我去虹桥那边喝酒,也是受人指使,预先设好的局!
这样,甄辉才能“恰巧”碰见我,告诉我蒋净在那只客船上,相距又很近,我也才能很快便赶过去。
梁兴顿时惊住,甄辉已经让他一脚踩空,还没回过神,自己又跌进另一个深井里。
他和施有良已经相识多年。原先,他只是嗜好武艺,四处投师,学了不少相扑、拳脚、兵刃的技艺。从了军,被选作教头后,不止要教兵士武艺,还要演习阵法。幸而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见惯了校场演练,常和玩伴跟着在一旁模仿,那些起坐进退、金鼓旗幡的号令,早已熟知。因此训教起兵卒,倒也不是难事。后来升转到殿前司龙标班,要率领一班人,于众军之中,划船、闯关、登杆、夺标,则不是依样演习便能济事,更不是仅靠武艺就能赢。幸而那时遇见了施有良。
当时,梁兴正在校场上教两班兵士演练争标,那些兵卒各个争强、彼此不让,乱作了一团。梁兴看得气恼,大声呼喝,却没有一个人听令。他恨得直捶拳,一扭头却见施有良站在旁边,脸上挂着笑,带着嘲意,像是在看一群孩童憨闹。
梁兴有些起火,大声问:“你笑什么?”施有良摸着颔下那撮胡须笑着说:“百人百心,百战百输。”
“哦?”梁兴听他出语不俗,顿时改容,“依你说,该怎么才治得了这乱?”
“立威。”
“什么?”“《军谶》曰:将之所以为威者,号令也。战之所以全胜者,军政也。”梁兴越发不敢轻忽,忙叉手拜问:“敢问老兄尊姓大名?”“不才施有良,军器监主簿,来送兵器的。”梁兴忙请施有良坐到水边凉亭中,诚心诚意向施有良请教。施有良虽然只是区区一个主簿,却熟读古今兵书战策,胸中演练百万雄兵。他先简略向梁兴传授了一些练兵入门要诀,梁兴牢记在心里,从“立威”开始,重新训练兵士。每遇到难题,都要去向施有良求教,施有良也从不吝惜胸中学问。短短三个月,龙标班便令行禁止,齐整如一。再演练阵法,像以心指挥手足一般,再无紊乱。梁兴自己也渐渐脱胎换骨,再不是一个有拳脚、无智谋的莽武夫。
回想这些年的情谊,梁兴心中一阵惊悲:施大哥真会和甄辉一样陷害我?
第136章 立威 求娶(。com)
先则弊,后则慑也。
——《武经总要》
施有良住在外城西南角,进戴楼门,沿城墙笔直向西,过宜男桥,到西兴街……这条路梁兴不知道走过多少趟,闭着眼都不会走错。母亲改嫁去大名府后,他便孤身一人在京。自从结识施有良,施有良常邀他去家中,每回总要吩咐妻子曾氏好生置办酒菜,让梁兴饱醉一场。曾氏和梁兴又偏巧同乡,都是山东青州人,吃到曾氏烹制的饭菜,真像回了家一般。施有良夫妇,待他也如亲兄弟。
然而……施有良竟会受人指使,昨天设局,邀他去虹桥边喝酒。梁兴心里万分不愿相信,但这桩怪事通体看来,又的确缺不得施有良这一环。梁兴更担心的是,甄辉已经被人用毒蛇害死,不知道施有良……他快马赶到西兴街,街左边第五家就是施有良家,赁的一院小宅子,一眼就能望见。院门关着,看不出异常。梁兴驱马过去,跳下马去敲门。半晌,门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是曾氏,一脸和善淳朴,神色也无异常。
“梁兄弟?”“嫂嫂,大哥可在家?”
“都这时候了,他早去监里了。”“哦?那我去监里寻他。”
梁兴略松了口气,忙拜别曾氏,上马向军器监赶去。军器监又在内城东北角,得斜穿大半个城。梁兴一边赶路,一边想:那些人用毒蛇谋害我和甄辉,为何放过了施大哥?或者是我猜测错了,施大哥根本没做这种事?唯愿是我猜错了。那些人要杀便杀、要斗便斗,有什么可怕?这世间唯一可怕的,是至亲至近之人幡然成仇。
他一路忐忑,赶到了军器监。这里是重地,戒备严密,门前几个军卒执枪把守着。梁兴没顾上换军装,穿的是便服,离大门还有几步远,就被一个军卒遥声喝住。他勒住马,跳下来,徒步走了过去。
“梁教头?”其中一个军卒认得他。“我是来寻施主簿——”“施主簿?没见他来啊。”“哦?他一早就过来了。”
“我们卯时轮的值,一直守在这里,并没见施主簿进去。刚刚监丞有事要问他,找不见人,还在里头骂人呢。”
梁兴心又沉下来,不好再问什么,只得转身上马。施大哥难道逃躲开了?或者,那些人在路上拦截了他?
他心头一阵麻乱,却理不出一丝线头。想起钟大眼的那只船,便驱马向东水门外行去。一路上,他都在留意身后左右,仍没有人跟踪。到了香染街口,他先拐到梅家医馆,梅大夫正在门口看着伙计分拣药材。
“梁教头?你昨晚没回来?”“怕扰了你们,我仍旧翻墙进去的。对了,梅大夫,昨晚我房里不知从哪里钻进去两条蛇,都已被我打死了,前几天我听着你在寻毒蛇入药?劳烦你收拾了,能用就拿去用吧。”
“哦?城里可难得见蛇。”“也劳你再仔细搜一搜,不过当心些,那蛇似乎都是毒蛇。”“不怕,我会逮蛇。”梁兴放心点点头,驱马出城,赶往汴河北岸的崔家客店。隔着河一眼就望见对面水岸边空着,钟大眼的那只船不见了。他忙上虹桥赶过去向店里伙计打问,伙计说早上起来就不见了那船,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划走的。梁兴忙沿着河岸,四下里寻找,两岸泊了许多船,小客船也有好几只。昨晚天色暗,那只船的外形他仍没有看得太清,只能认出船篷上挂的两件蓑衣。找了一圈都没找见,问了几个船上的人,都说没瞧见。
梁兴又到虹桥东头的茶棚向严老儿打问,严老儿朝旁边指了指:“他娘也在寻他,钟大眼两口子一夜都没回家。”
梁兴扭头一看,一个老妇人坐在旁边的木凳上,满脸忧急,怀里揽着个男童,男童正在抹眼泪,正是昨天去钟大眼家见的那个。看这婆孙两人的神情,自然并不知情,他便没有开口询问。
“还有个人也在寻钟大眼。”严老儿忽然说。“哦?什么人?”“那个八作司井作的王哈儿。”
王哈儿这时正坐在温家茶食店里。这一早上他也寻问了一大圈,谁都没见钟大眼两口子和那只船。跑得一身汗,他便走进温家茶食店歇息。时辰还早,店里只有两三个吃饭的人,珠娘正在揩抹一张空桌,一眼就瞧见了他,手和眼都一颤,慌忙垂下眼,假意将桌子抹完,这才迎了过来。王哈儿一屁股坐在门边一根长条凳上,靠着桌子,定定瞅着珠娘,见她虽已是妇人,却神色怯怯、脸泛微红,像熟果子仍带些青,比未嫁时更多了几分诱人,不由得心里一痒。
“吃饭还是喝茶?”珠娘轻声问。“煮碗插肉面——咦?你刚刚哭过?怎么眼睛红红的?”珠娘不答言,忙避过脸,转身朝厨房那头走去。她走到厨房门边,朝里面轻声丢了句“一碗插肉面”,声气有些冷,似乎还有些恼。说完便去揩抹另一张桌子。王哈儿一直扭头盯着珠娘,自幼相识,极少见到她这样。她是和曹厨子斗气着恼了?两口儿如今已离了婚,却仍在一家店里做活儿,自然少不了别扭。只是从没见她和谁口角,不知道她恼骂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王哈儿正在胡想,忽然见珠娘偷偷朝自己望了一眼,碰到他的目光,慌忙躲开,继续低头抹着已经揩净的桌面。虽然只一眼,却满目是情,王哈儿见到,越发得计,不由得笑了。这时,厨房那头传来曹厨子那憨痴的声音:“面好了!”
珠娘轻步进去,用个木托盘端了热面出来,轻手摆到王哈儿面前,目光一直避躲着,转身就要走。王哈儿见店主温长孝在店外和一个菜贩讨价,便低声唤住:“你前天说的那事我问过了。”珠娘听见,停住了脚。
王哈儿继续说道:“香染街口的王员外客店里缺个女使,除去吃住,每个月一千二百文,虽比你这里少一百文,活儿却要轻省些,只是清扫客房,隔十天洗一回被褥床帐。如何?”
“嗯……”“你若不愿去他家,我再替你寻。”“嗯。”“实在不成,不如你去我家?”
珠娘一直低着眼,听到这句,脸顿时又泛起红,怯怯瞅了王哈儿一眼:“那我成啥了?”
“成我家人啊。”珠娘有些羞恼,转身又要走。
“哎!”王哈儿忙唤住,“我若求亲,你嫁不嫁我?”珠娘一惊,定定望着王哈儿,眼神不住颤着,半晌才低声问:“你真想娶我?”
“这话敢混说?你若愿意,过了这阵,我就去你哥哥那里提亲。”“过了这阵?”珠娘眼里忽然一冷,“你在打我爹那些钱的主意?”“你说啥?”王哈儿心思被说破,一慌,但迅即笑着掩住。“我爹那些钱若找不见,你仍娶我?”“那是自然,我不是说来耍,是实心话。”王哈儿自己都觉着语气发虚。果然,珠娘眼里升起一丝悲意,眼圈随即红了。王哈儿忙补充:“这么些年了,我始终念着当年的情分,想忘都——”话没说完,店长温长孝已经走了进来,珠娘忙低头转身走了。
太阳光照着军巡铺院子,一片亮静,胡十将和那五个禁兵仍在睡觉。只有雷炮,独自蹲在院里一只旧木盆边,一边低声骂,一边洗着萝卜,准备晌午的饭。擦汗时,无意中一扭头,瞧见外边街上一个人走了过去,他忙撂下萝卜,追了出去:“阿五兄弟!”
“哦?炮哥?”阿五回头见是他,眼里顿时闪出笑。阿五是香染街口秦家解库的伙计,雷炮父亲的钱就是放在他家。自从他父亲化灰不见后,雷炮已经往秦家解库跑了许多趟,去问父亲的那些钱。但那个店主严申始终只有一句话:“你爹的钱早就取走了。”
雷炮自然不信,却始终不知道父亲究竟放了多少钱在他家,又找不见契书,气得没法儿,想告官都不成。他见店主严申那里撬不开嘴,便瞄上了伙计阿五。谁知道阿五的嘴也被缝死了一般,雷炮前后花了许多钱、偷送给他许多酒菜物事,阿五都先坦坦然享用,而后鬼灵灵推拒,始终掏不出一个字的实情来。
“阿五兄弟,你这是去哪里?”“严店主想吃十千脚店的酒蒸鸡,让我买去。”“我陪你去。”
“好啊。不过,今天不能陪炮哥喝酒,店主有朋友来,等着呢。”
“我也得忙着煮饭。酒蒸鸡的钱我来付,你自己想吃啥,尽管跟哥哥我说。”
“这咋成?总吃炮哥的。”“这苍蝇头般一点小钱算个啥?你若是帮哥哥我讨回我爹那笔钱,莫说酒蒸鸡,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你天天轮着吃,哥哥也陪得起你!”“唉!这事我不是早就说了?我真的不知道!”“你别哄哥哥我,你天天守店,我爹又每个月都去你店里放钱,你会不知道?”
“炮哥你别为难我了。我真的不知道。”“好!咱们撕开窗纸,明白说吧,你到底要抽多少才肯说?”“若真是你家的钱,自然该归你,我一文都不敢摸啊。”“阿五兄弟!”
“炮哥,我真是啥都不知道!”
“许多人都见过我爹背着钱袋,去你家店里,你会没见?会不知道?”“我得赶紧去买酒蒸鸡!”阿五转身跑了,雷炮气恨恨望着他,心里那个疑问越发确凿了——我爹不过是个老工匠,平白谁会使妖法暗算他?除非是为了那上千贯的钱。那些钱的底细,只有解库的店主严申和伙计阿五才最知情。我爹若不在了,那些钱也只有他们能得。一定是他们和那姓牟的妖人合伙,谋害了我爹。
我一直找寻那个姓牟的,却没想到解库这两个人,看来该想办法查查这两人,才是正路。
梁兴空腹跑了一早上,跑得虚火都冒了上来。
他走进严老儿的茶棚,在河边那个空座坐了下来,要了一碗茶、一碟麦糕,边填肚子,边从头思寻整个事件。
他们若单是想要我死,只需要瞅个空子,或使毒、或放蛇,总能杀掉我。完全不必费这么大周章。看来,让我死,只是目的之一,蒋净恐怕比我更加要紧。他们诱我上船,杀掉蒋净,是一箭双雕的计谋。
但是——要杀我和蒋净,分别下手,要更简便些。何必非要弄到一处,费力做这么多布置?万一有个小闪失,便两头失算。他们这么做,自然有不得不如此的缘由。他仔细想了一阵,里面有许多疑窦,都难以解开,只能先一条条列在心里。
一、蒋净明明早已逃亡,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汴京?二、蒋净在钟大眼的船上,是碰巧,还是特意安排的?三、蒋净死在那只船上,钟大眼为何没有报案?四、钟大眼夫妻、几个船工以及蒋净的尸体去了哪里?五、昨夜是谁偷偷划走了那船?梁兴又想了想,发现还有一条更古怪:他们诱我上船、杀掉蒋净,自然是要嫁祸给我。我虽然无意杀人,蒋净却死了,又有好几个人看到我上了那船。说起来,他们的计谋得逞了,只要报官,我自然逃不掉杀人罪名。他们却毫无动静。难道我走后,船上还有什么要害,让他们不敢声张,将船偷偷划走了?
梁兴从来没遇见过这么难解的疑团,自己又莫名其妙被卷进去,背上了杀人罪名,性命也时时受到威胁。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有些焦躁,一不小心,把茶碗打翻在地上,摔碎了,周围几个喝茶的都惊了一跳。
梁兴忙警醒自己,兵处危境,先定其心。这时越发不能乱了神、散了气。他定了定心神,让严老儿重新换了碗茶,又细想了一阵,忽而想到一条:
事情是由蒋净而起,那些人如此耗力费神、设局杀他,这个蒋净恐怕不单是杀死我义兄的凶手,身上一定还藏着其他干连。自己对他所知太少了。
梁兴第一次听到蒋净的名字,是听到义兄楚澜被杀的噩耗。梁兴结识楚澜,是进禁军第二年。当时是盛夏天,梁兴和甄辉等营中几个朋友一起来东水门外游逛,走热了,便进了这旁边的温家茶食店。营中不许饮酒,诸人都馋渴了许多天,狠要了些酒肉,猛吃痛饮起来。正吃得酣畅,几个人说笑着走了进来,选了他们旁边那张桌,也点了不少酒菜,共推一个年轻公子坐到上座,称他“楚二官人”。那几人都争着敬他,纷纷道贺:“楚二官人竟连张鳅儿都赢了!”“那张鳅儿在京城相扑社里,也算得上人物了!”“排号的话,张鳅儿就算进不了前十,前二十绝跑不出。”“他那一招‘水底掀’,上回连齐牛三都失了手。”
梁兴听他们说相扑,不由得扭头去听,张鳅儿、齐牛三都是京城有名的相扑手,他在瓦子里看过他们比试,功夫的确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