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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从未见过通贵人面露厉色,德珍一怔。
见德珍的神色,通贵人面上渐渐的缓了下来,声音仍是冷厉:“我儿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夭折,至今连一个名字也没。我是他母亲,不能看着他这样默默的没了,至少也要让人要他在玉牒上留下名字,让世上的人知道还有他这样一个皇子。”眉宇间恍忽掠过一抹凄色,“即使只有寥寥一笔的记载也好。”
民间,有满月起名一礼,在紫禁城里亦然。但是,宫中孩子不易养大,满月所命之名一般为乳名,至满周岁方按辈起名记载。一如禛儿这辈,皆为“胤”字辈,至他满月后方会被寄名为皇四子胤禛。而
想到通贵人之子至今连乳名也无,很可能薨后无名无份的葬在皇陵,德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伸手握住通贵人的手。
通贵人的手很瘦,握在手里,能感到骨头凸出。这与德珍以前所见不一样,通贵人的手圆润白皙,而如今通贵人的手竟瘦成这般模样,她想应该是一个母亲看着孩子日夜受煎熬下的自我惩罚。
通贵人看了一眼德珍握来的手,不觉一笑。
德珍亦回以一笑。
自此,二人相交见笃。
不过,德珍从未问过通贵人丧子前发生的事,她只知道通贵人是故意惹怒玄烨,搬至春芳斋。
这一日是四月己卯日,入夏已有半个月了,却从春至今未有下雨。是月初,就有大臣上奏“亢旸不雨、耕种愆期、民生何赖”,不日又有大臣奏“民资粒食以生、今时值夏令、雨泽未降、久旱伤麦、秋种未下、农事堪忧”。而眼下平定三番之乱正在最后关头,岂可发生干旱民乱之事?
于是,今晨玄烨就免了早朝,自西天门步行至天坛,祈雨。
在宫中,佟贵妃素来有贤德之名,见玄烨徒步至天坛祈雨,她也命了萨满在宫中的祭祀之地祭神,并召集了宫中众嫔妃前来以表虔诚之心。
德珍,自是不在受邀嫔妃之列。她正坐在同顺斋的西暖阁窗下,一手执宫扇轻摇,一手持镜自照。
小许子撩帘进屋,见德珍揽镜自照,一旁秋林、红玉、喜儿三人正端着净面之物,知道德珍是刚敷了文白杨调制的面膜,这便走过去看。只见巳时明媚的阳光,穿过支架起的锦窗,直接笼着窗下的德珍,能清晰的看见德珍白皙润泽的面肤。
他一贯嘴甜,这下一见了,打了一个千儿便嘻嘻笑道:“恭喜小主,您的面斑都快祛除干净了,瞧着肤色倒比以前还要好上三分。”一边说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
德珍看着镜子的自己,面上的斑点已近乎消去,只剩鼻翼之处略有浅浅的一些,估摸着还要一月便可尽消,不由一笑,却是笑而不语,只是放下把镜,看向小许子另问道:“消暑的冰可置办了?”
小许子眉头一皱,呸了一口骂道:“置办了,直接让给春芳斋送去了。可他们简直是趁火打劫,什么不到领冰的日子不能发,明显就是想趁着今年热得早大赚一笔,竟然敢卖这个价钱!奴才明明看见他们五日前就把冰不断的往——”
德珍看了眼自鸣钟,见离午初还有半个时辰,便截断小许子的话头道:“好几日没去看小阿哥了,这会儿就去春芳斋吧。”
*
*
第九十五章 送冰之遇(下)()
去春芳斋的路上,一如既往的冷清,连一个宫人的身影也不见。
在这了无人烟之地走了许久,一座孤零零的宫苑出现眼前,有些斑驳的漆红宫门半开着,门上有两只锈迹斑斑的铜环。一看之下,倒真像一座久没人住的废院子,毕竟这般大开门户又没看守人,免不了让人这样觉得。
想到春芳斋仅有四名宫人,德珍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复又径自拾阶而上,持了铜环轻轻叩门。
“咚咚”地叩了几声,院子里仍是静悄悄的,没有春雪立马迎上来。德珍不由奇怪,这春雪是通贵人的贴身宫女,自己每一次来,春雪都是连忙跑出来迎接,这次怎么……难道是春雪人不在?
正一边想着一边往院子里看,见院子里委实太过安静,德珍心念迅转。
片刻,只见正厅的门帘一掀,春雪有些拘谨的走了出来,上前向德珍规矩的行了个福礼:“给德贵人请安。德贵人随奴婢里面请。”
如此束手束脚的行礼,与性子活泼的春雪相差甚远,厅堂里估计有意外访客。
德珍心下暗忖,面上颔首一笑,神色如常的随春雪向正厅走去。
犹自思量之间,春雪已挑开正厅门帘,德珍徐步而入,随即抬头往里一看,但见一个穿着绛色袍子,大约五十多岁的妇人,正与通贵人立在厅中,面含笑容的看着自己。而这妇人不是苏茉尔,却又是谁?
苏茉尔一直未嫁,在太皇太后身边伏侍了数十年,深得太皇太后信任,就连玄烨也对其敬重如亲长辈。
德珍不敢怠慢半分,忙上前施了个半礼,道:“嬷嬷万福。”
苏茉尔似满意德珍的礼数,笑声不觉深了些许道:“有好久没见到德贵人了,来得正巧,就一起陪太皇太后说说话吧。”
德珍错愕抬头,脸上有几分不明就里之色,下意识的悄然瞥向通贵人。
通贵人神色一怔,已看向德珍笑道:“能给太皇太后请安,是我等的福气,妹妹来得正是刚好。”
闻言,德珍心领神会,再不迟疑的福身应道:“有请嬷嬷引领。”
苏茉尔点头笑道:“太皇太后在前方的凉亭里等着,那这就这吧。”说罢,带着同行的一个小宫女率先走了出去。
通贵人交代了几句,带着春雪走上来,携了德珍的手一笑:“妹妹,一起走吧。”
通贵人虽是在笑,这笑容里却有几分落寞凄凉之意。
德珍看得不解意味,但此刻不宜深思,她就只点了点头,又留了小许子此,便带了秋林与通贵人相携而行。
约行片刻,只见一个六角凉亭,掩映在草木古树间。这个亭子已有上百年历史,看着很有些年代,但胜在有人打理,倒有些古韵味儿。彼时亭子里,一身藏青色满地云金龙妆花绸袍子的太皇太后正坐在内,慈宁宫大总管秦福禄和一个小宫女侍立在她身侧;亭子外,七八个内务府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他们的身旁还放在包裹了青色棉布的大物什。
看到亭外情形,德珍心中一跳,眼帘不自觉的低低垂下,亦步亦趋的跟着苏茉尔。
随之走入亭内,苏茉尔拂去小宫女的搀扶,向太皇太后微微福了一下,已未语先笑道:“奴婢要和通贵人走时,正好德贵人来了,便私自让了德贵人一起过来,请太皇太后降罪。”说完并未等太皇太后发话,便走到太皇太后身边侍立。
同一时,德珍与通贵人对看一眼,旋即一起伏身拜下:“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一时未应,抬头瞥了眼苏茉尔,见苏茉尔笑看着自己,眼里有些许求情之意,不由地略摇了摇头,看向跪地的二人道:“起来吧。”
“喳。”二人齐声应道。
德珍恭起身,闻到一缕清新的百合香,目光顺势一扫,原来是石桌上的铜鹤炉,燃着袅袅白烟;在香炉旁还放着文房四宝,与一份未誊写完的小册子,以及一本硬本佛经并一串楠木佛珠。如此看来,太皇太后该是在这里礼佛。
随着二人起身,太皇太后目光已移向通贵人,眉头不觉一皱:“你怎么起的?瘦成这个样子?”责怪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关切。
通贵人福了个身,语叙平常道:“谢太皇太后关心,奴才一切皆好。”
德珍默默站在旁边,听着太皇太后与通贵人的对话,心中不禁生疑,总觉二人之间关系并不一般。想到春芳斋虽然极为偏僻荒凉,却在慈宁宫后面,二者之间只隔了一小片林子,这可否说明她们真是关系不同一般?
德珍心中想着,冷不察一道锐利的目光扫来,她强压住一股欲以抬头的冲动,任那目光打量。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那笑容却没丝毫的暖意,只有叫人发憷的寒意:“看来你近来倒是不错,起色什么的都好。”一边说,目光一边在德珍面上拂过。
德珍愈发低首顺伏的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本以为面斑难治,又听太医说是根治不了,确实是对治愈不抱希望,只是不好拂了近侍人的意,每日早晚服药敷面,没想到仅年半竟有意外收获。”
太皇太后随意“哦”了一声,看着德珍的目光却陡然一沉,语气犀利如剑:“这样说来,还真是意外之喜了。”
德珍心头一颤,也不敢迎上那束光目光,双膝就已跪下,竭力维持镇定,而声音又露出一丝抑制不下的颤抖,道:“不敢隐瞒太皇太后,奴才真对面斑治愈不抱希望,可宫中女眷多是容貌娟秀,奴才虽避居同顺斋,但总是身在宫中,还是希望面斑能淡些,因而在近侍人的劝说下,便很想了些祛斑的法子。”
太皇太后似听得满意,语气缓和了下来:“只要是生为女子,无不爱惜容貌,你这般作自是对,没什么好跪的。”
“谢太皇太后。”德珍舒了口气,垂首站了起来。
太皇太后不再理会德珍,对通贵人道:“苏茉尔去找你,想是也对你说了,哀家宫里也个不长眼的奴才,竟把你那的冰擅自挪用了,这算是哀家的不对,下午哀家会让人再送些冰到你那。”
通贵人看了一眼德珍,轻声答道:“奴才前几日就差人问了何时可以领冰,内务府说要到五月才行。所以这冰,奴才觉得应该是德贵人的。”顿了顿,补充解释道:“毕竟自奴才搬来此,只有德贵人时常来探,便想送冰的人是德贵人。”
听到通贵人提起自己,德珍只愈发的垂首,恭敬的端立在那。
太皇太后眉宇间掠过一抹意外,抬眼看了看德珍,又看向亭外抬放的冰,见到几个跪在地上的簌簌发抖的内务府太监,厌恶的皱了皱眉,对秦福禄吩咐道:“按着各宫的分列,让内务府明儿就把消暑的冰发了。”
秦福禄躬身应了,有一名三十多岁的嬷嬷从慈宁宫的方向走来,禀道:“乾清宫有人来话,皇上正骑马从天坛祈雨回来,估摸着半个时常就能到慈宁宫,陪你一起用膳。”
苏茉尔听得眉开眼笑,几乎看不见眼睛:“那奴婢赶紧把剩余的一段抄写了,奴婢得早些回宫好生备膳。”说时,就往摆着文房四宝的地方走。
太皇太后摇头失笑道:“皇帝就是被你宠坏了,不过走着去天坛,又没什么累人的,用得着你亲自下厨。”又看了眼通贵人,另道:“你先会不是眼睛酸疼么?棠绫丫头字写得不错,正好让她代你写吧。”
棠绫丫头?
棠绫是通贵人的闺名,太皇太后唤通贵人棠绫丫头,单凭这份熟识看的话,她们必然……
“啊——”不及细想,只听刚持笔要书的通贵人低叫一声,德珍忙凝神去看,却见一滴浓墨滴在小册子上。
通贵人看着滴淌的墨汁愣了一瞬,咚的一声跪下,诚惶诚恐的道:“奴才该死,奴才的手近来乏力,竟然毁了嬷嬷抄写的佛经。”
太皇太后目光停在通贵人骨瘦嶙峋的手上,眉头一皱,就这样盯着通贵人的人不发一言。
太皇太后厉经三朝,早是喜怒不形于色,岂会露出如此明显的不悦?
德珍一旁看得心急,猛一抬头,见太皇太后只是盯着通贵人的手,心念一动,只道此番机会难得,心下一横,急忙向太皇太后草率一福道:“通姐姐她不是有心的,奴才愿代为抄写,请太皇太后恕罪。”一面说着,一面不由分说得另起一页提笔疾书。
太皇太后仍沉默不语,只是目光如炬的盯着德珍。
德珍满头大汗,却不敢停笔,也不愿提笔,告诉自己太皇太后只要不出声打断,她就要作势不知的将佛经抄写完成。不知是否是心中一遍又一遍的祈祷被生效,太皇太后没有打断她,周围也没有发出声音,德珍渐渐地平心静气,整整一页的佛经她以一盏茶的时间抄写完。
放下笔,德珍捧着小册子双膝跪地,却并未直接呈给太皇太后,而是高举奉给苏茉尔。
苏茉尔接过一看,眼睛不觉一亮,笑着递到太皇太后的面前道:“奴婢果真老了,还是德贵人聪慧。将字放大抄写,这样看起来也不废眼神,这字也写得清秀。”
太皇太后沉默的看着,半晌微微点头道:“是不错。”
德珍心下一喜,更加低低的俯身而下,不卑不亢的道:“太皇太后谬赞。若太皇太后不弃,奴才一个闲人而已,可为太皇太后誊写下来。”想了想,又带着几分焦急的补充道:“不会打扰太皇太后,奴才是说将所有誊写完,一次呈上。”
太皇太后看着伏首在地的德珍,又看了一眼垂首侍立在旁的通贵人,无声无息的叹息了一声,终是对着德珍露出一丝笑容道:“欲速则不达,抄袭佛经不能徒块,也要用心方是。若你真无事,每日就来此为哀家抄写一章佛经吧。”
“奴才遵旨。”德珍恭敬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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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徐徐图之()
恭送太皇太后走后,德珍和通贵人徒步回春芳斋。
路上沉默一时,通贵人脚步停下,隔开春雪的搀扶,轻声吩咐道:“我和德妹妹要单独走走。”
德珍闻声抬头,通贵人正侧脸笑看着她,小径两旁是参天的古树,斑驳的树影笼着通贵人的笑容,让那笑容有些模糊又有些通透,她心中不由一怔,旋即顺从了通贵人的话,挥退了秋林。
秋林和春雪各福了个身,退后数丈之外跟着。
德珍上前搀扶起通贵人,一边慢慢的朝春芳斋走一边低声道:“姐姐将抄写佛经一事让给妹妹,妹妹谢过姐姐了。”说时下颌微敛,眼帘低垂,睫影轻轻覆下,别生一番清雅之姿。
通贵人眼睛微微一眯,笑了起来:“举手之劳而已,我还没恭喜妹妹夙愿得偿。”
夙愿得偿?
德珍心念一动,果然如此!通贵人早已察觉她有亲近太皇太后之意。不过通贵人既然一直没点明,方才还帮了她,这说明通贵人并无害她之意,她又何妨坦诚?于是抬起双眸,直接看向通贵人问道:“姐姐果然聪慧,只是不知姐姐何时知道的?又为何还要帮我,难道不怪我利用了姐姐?”
通贵人略有一诧,似没想到德珍说得这样直白,下一瞬便也直言道:“自上月初旬,妹妹的容貌恢复八成后,几乎每隔两三日便来一趟春芳斋。而且每一日来的时辰,都是临近午初。久而久之下来,我才有些疑心妹妹,再一想春芳斋与慈宁宫距离甚近,这才略明白妹妹的用心。”
德珍默默的听着,心里却是一叹,到底是她心急了,也太功利心了。
通贵人似知道德珍所想,目光静静落在德珍身上:“妹妹无需感怀,身在这宫中,没有哪人处事单一,往往每做一件事,目的至少有两个。这不仅是你,也包括我。”说着一笑,笑容诚挚:“再说妹妹待我母子的心是真的,这便无关利用与否,而是将心比心,我自要帮妹妹一二。”
德珍大震,饶是心晓通贵人不一般,却万万料不到通贵人会说出这番话;又一想通贵人即使心性通透,也落得如今下场,可谓是明珠蒙尘,却也只能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