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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珍心念徐徐转动,甫想到这里,就听荣嫔勉强一笑:“皇后娘娘吉人天相,有上苍庇护,康复想来也是迟早的事。”说到语末,掩不住话中黯然,似是一腔幽叹,蕴含无限戚然。
不觉之间,场面一时沉滞下来,气氛微妙。
三格格虽人小却是机灵,敏感的察觉到父母似乎有异,她好奇的左右瞧瞧,忽然歪着脑袋,瞪大眼睛看着玄烨:“皇阿玛,姻儿饿了!”
玄烨微讶,道:“都未初时分了,姻儿还没用膳吗?”
三格格用力点头,脆生生答道:“恩,姻儿和额娘还没用膳!”
玄烨向来重视子女,几乎每个皇子皇女他都会亲自过问饮食起居。这会儿听用膳时辰已过,三格格却还未用膳,不由微皱眉头。
荣嫔在玄烨身边十来年,自是清楚玄烨的喜恶,故而不徐不疾道:“在皇后娘娘那她用了一些糕点,臣妾恐她接着用膳容易积食。方才她又自个儿从御景亭上下,想来这会才饿得快些。”
玄烨一听便转了脸色,含笑赞了荣嫔一句“还是你带孩子细心”的话,又想着有五六日没去看三格格了,遂笑对三格格道:“皇阿玛陪你回宫用膳可要?”三格格一喜,点头如捣蒜般的连连应好。
玄烨一笑,正欲以刘进忠罢驾荣嫔宫中,忽然想起静立于一旁的德珍,面露迟疑。
荣嫔善解人意一笑,看着德珍道:“难得遇见德妹妹,不如今儿我做东,好生款待妹妹一次?”
看着眼前犹如一家人的玄烨与荣嫔母女,德珍微微一笑,福身婉拒道:“谢荣嫔娘娘好意,不过嫔妾记起今下午与玉答应还有约,许要扫了娘娘的兴,还请娘娘容嫔妾他日再登门谢罪。”
“玉答应?”玄烨轻咦了一声,复又补充了一句:“你和她有约?”
德珍笑道:“玉答应住在承乾宫,与臣妾的同顺斋极近,臣妾去寻了她,一会回宫也近便。”
玄烨不置可否,荣嫔却目含愧疚的看向德珍。
目视中,一个恍然,荣嫔想起了曾经的一幕。
那时亦是在御花园,她正是傲视六宫的宠妃,与玄烨午后漫步,偶遇孝诚仁皇后带着已逝的嫡长子承祜游玩,她便如那格格不入的外人,看着帝后携子的一幕,强颜欢笑的独自离开。
如今她以另一个立场,看着玄烨新晋的宠妃,心中竟然忽生一念:是否多少年以后,眼前这女子也会站在今日她的位子,看着另一名宠冠后宫的女子?想到这里,忽有一阵冷风拂来,夹杂着园中若有似无的淡淡残梅暗香,一同吹散了女子恭敬的声音:“恭送皇上,荣嫔娘娘。”话语随风四散,远远已不可闻。
德珍就着秋林的搀扶,缓缓起身,遥望着已远去的步辇,一时默然。
“德常在,可是现在去承乾宫?”玄烨特留下送她的乾清宫太监上前询问。
德珍敛眸,回头看了一眼那象征荣宠的明黄色步辇,微微摇头,道:“劳公公们了,我想走走,你们跪安吧。”眼下德珍正是得宠,除了出身分位低于宜嫔,势头已与宜嫔并驾齐驱,这乾清宫太监自不敢有违她意,随即说了几句讨喜的话,便领着步辇退下。
见此地只剩她主仆二人,秋林窥了神色漠然的德珍一眼,低低说道:“小主如今圣眷正隆,假以时日必有逾妊之喜。”
逾妊之喜?
德珍想起玄烨抱着三格格时的一幕,心中不禁一动,再想起三格格粉嫩可爱的样子,心中更是一软,手便不由自主的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然而仅片刻便已移开,暗暗摇了摇头,另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与荣嫔母女相遇,并不是一无所获。”今日她找文白杨,本就是为了打听皇后的病情,却不想被玄烨打断。但是有玄烨与荣嫔方才一番对话,她已得到最确却的答案——皇后病情又加重,只怕是凶多吉少!
“小主?”不知德珍心中所想,秋林听得一头雾水。
德珍缄默不语,只淡淡吩咐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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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殇中闻喜(下)()
日子又匆匆过去半月,天气回暖,檐角的雪水渐渐滴尽。
这日,正是上次文白杨所约,前来请平安脉的日子。早上,德珍向佟贵妃请安后,又寻福英说了会儿话,就打算回宫等文白杨;要走时见玉玲想同去,因念玉玲近来不得志,便邀了玉玲去同顺斋,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彼时,离春分不过只有一日,宫中也早在这月初一封了地炕,但今年的雪化得极慢,天还冷着便没将炉火炭盆撤下,屋子里因而极其暖和。相携着回到同顺斋,一进西暖阁里,一阵暖香迎面扑来,让人不觉舒服的一叹。
玉玲便是叹慰了一声,道:“还是德姐姐这里舒服,又暖又香!”
德珍从寝室里换了一身家常袍子出来,见玉玲一面坐在窗下的炕沿用着茶点,一面满脸舒爽的感叹着,那一脸满足而简单的神情,活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不由想起当初同为宫女时的点点滴滴,对玉玲犹多了一份亲厚,玩笑道:“瞧你说的!难道你的贞顺斋就是又冷又臭?”
自去年九月在御花园中亲谈过,玉玲便时常到同顺斋小坐,小许子等人自是对玉玲极相熟。这时听德珍拿话打趣玉玲,一屋子人皆忍不住低头轻笑。
玉玲也不在乎,往几上搁下茶盏,拿过红玉手里的火钳,俯身拨着脚下的三角鎏金炭盆,不经意的随口说道:“是没什么难闻的怪味,可还真让德姐姐说对了,贞顺斋就是冷得很!屋里烧得红萝碳,腊月还没过完,便烧用完了。”
德珍微微一怔,没想到玉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更没想到内务府明知玉玲是承乾宫的人竟然还这般对待。但转念一想,又觉却有可能:这红萝碳,是宫中最好的木炭。因焚烧时,气暖而耐烧,灰白而不爆,围着火盆取暖,也不致被碳烟呛,自然各宫妃嫔人人过冬都要红萝碳。然而宫中之物皆有量,一时供不应求,内务府为不得罪有势妃嫔,只有从那些位低不得宠的嫔妃处挪用。
一念转过,德珍知安慰无用,也不愿多说此事,在宫人面前下了玉玲的体面。于是,她只携了秋林的手,走过去相陪着坐下,又拣旁的闲话说起。
正闲聊一时,说得渐热络,喜儿笑嘻嘻的挑帘进来:“小主,文大人来请平安脉。”
德珍即命了小许子亲自相迎,玉玲当下转笑为忧,关切道:“姐姐,您哪不舒服?”
不过是上月和月初疲乏而已,心觉无什么可隐瞒,德珍欲要如实相告,只听一阵飒飒的脚步声渐趋渐近,抬头一看,却是小许子在暖阁门口撩着帘子,伺候文白杨及小成子入内。
“奴才给德常在请安,给玉答应请安!”走到炕前,文白杨主仆分别请安道。
当年玉玲脸颊下的伤是文白杨所治,她对文白杨自也熟悉,不等德珍让了文白杨主仆起身,忙不迭追问道:“文太医,姐姐她可是有哪里不妥之处?怎召你过来请平安脉?”
文白杨为难,无法回答玉玲的话。
德珍一笑,横了对几而坐的玉玲一眼,嗔道:“医之纲领,望闻问切!春秋战国的神医扁鹊尚且如此,何况是今人?”略略一顿,却是为文白杨解围,“文大人还没为我诊脉,询问过病情,你让他如何回答。”
玉玲不识字,更听不懂德珍说的,只催促道:“那就快让文大人为姐姐诊脉吧!”
德珍也好奇文白杨为何要时隔半月后,才来为她复诊,便也不多寒暄就让了文白杨为她诊脉。
“怎么样?”玉玲站在德珍身后一直看着,见文白杨隔着一层薄纱给德珍请脉多时,却一直凝眉不语,不由再次催促道。
文白杨舒眉,抬头看了一眼玉玲,默然垂首道:“奴才医术浅薄,需凝神静气为德常在重诊脉一次,还望玉答应恕罪。”说罢,放开德珍的手腕,从屋子正中的圆桌旁起身,恭敬的向玉玲躬身一礼。
一句话虽说得恭敬,话中之意,却是在请玉玲离开。
玉玲脸色一下变得极不自在,德珍素知文白杨为人,她明白文白杨此举必有深意,只有暂且对玉玲抱歉:“妹妹,让你担心了。不如等文大人为我诊脉后,我明日去承乾宫请安时,再告诉妹妹。”
听得德珍都如此说,玉玲脸色缓了半晌,已是转了笑脸:“姐姐说得是,那妹妹先告辞了。”说时微微一福,起身的刹那,目光犹疑的在德珍与文白杨身上掠过,便携着她身边的宫女离开。
玉玲一走,德珍立马摒退左右,回炕坐下,忍不住心揣忐忑道:“究竟如何?直说无妨!”
文白杨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躬身答道:“回德常在的话,您不是患病,而是得喜。”
“得喜?”德珍不知是一时未反应过来,还是一时难以置信,竟只愣愣的反问。
文白杨微微一笑,不及答言,德珍已连声追问:“你说得可是真的?”问时,手不觉抚上小腹,犹不敢信此刻的真实。
文白杨点头,道:“千真万确。半月前,德常在的脉象还不清楚,奴才不敢确诊。但今日德常在的喜脉已十分的明显,奴才极有把握确诊您有喜了。”说着见德珍眼中泪光盈然,神色间既有欣喜又是无措彷徨,心中犹想从旁安慰几句,却一想起宫中怀胎不易,这到了嘴边的话随即咽下,只冷然嘱咐道:“德常在,您喜脉还不足二月,随时有落胎之险。奴才以为,德常在现在应该先想如何确保您腹中孩子安然。”
不过寥寥数语,却一霎将德珍从欣喜震惊中拉回现实。
“文大哥!”抚着小腹的手一紧,德珍随即从炕上起身,毫不犹豫的向文白杨跪下:“德珍在宫中无所依靠,还请你助德珍保下腹中孩儿!”她一字一顿的说,说得那般铿然有力,那般掷地有声。
这一刻,德珍述不尽心中无限喜悦,也道不出心中无尽柔情。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竟在一瞬之间,深深地爱上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小生命,一个前一刻还不知它存在的小生命。可就是这样一个孱弱的生命,将会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与玄烨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在宫中最亲的亲人。想到在这深宫之中,她从此再也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共存,她现在竟已开始期待孩子生下时的模样。
然而这一切一切的期盼,必须是在确保安然之下。
德珍抬起头,看向文白杨,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不等文白杨给予她回答,只听宫中响起了轰鸣的钟声,紧接着小许子惊惶的声音在帘外传来:“小主,不好了!皇后娘娘殡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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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皇家之情()
皇后崩殂的地方,不在翊坤宫,而在坤宁宫。
没有多想这些的时间,德珍连忙褪下钗环佩饰,换了一身素净的绵袍子,就携秋林向坤宁宫赶去。
一路上匆匆而行,不时能看见慌忙赶去的嫔妃,便与之结伴同去。等到坤宁宫正殿,已有许多嫔妃宫人赶到,正乌压压的跪了一地,低声而悲戚的啜泣着。多因事发突然,她们来不及准备丧服,皆是选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素面朝天的来了。
“各位小主,宫门外还等着,奴才先行告退。”领路太监引到正殿外,打了个千儿便小跑折回。
德珍看了一眼来回穿梭的宫人,手不觉的轻抚了下平坦的小腹,而后悄无声息的随众步入大殿。
皇后小产暴病一事众人皆知,却一直不知皇后病况究竟如何,今日乍闻皇后崩于坤宁宫不免震惊,纷纷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时下令六宫侧目的女子也已到了。
择了殿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德珍悄然跪下,秋林随跪一旁。
抬头看去,只见迎面的东暖阁漆红隔扇门大开,能清楚的看见里面跪着敬嫔等主位及几位皇子皇女,却看不见佟贵妃的身影。可这个时候,佟贵妃怎么还没到,实不像她一贯的作风?
心中疑惑,德珍不禁又细细再看,才发东暖阁里间的隔扇门紧闭,门外跪着刘进忠等乾清宫掌事。见之不由思忖道:难道玄烨和佟贵妃正在这里间屋,单独在皇后遗体前举哀?但是这也不该,皇后的遗体怎会在东暖阁里间屋子,那里是帝后合卺之地,只在皇帝大婚的时候,方会使用此处。
刚想到这,脑中灵光一闪,德珍忽然记起了一个十多年前的传闻。
当年,皇后作为权臣鳌拜的义女,又是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女,入主中宫本已成定局。却不想太皇太后令满朝文武措手不及之下,抢先一步下了册立已逝的孝诚仁皇后为后的懿旨。因而,皇后才会屈居人下,以一个没名没分的庶妃入宫,直至半年前被册立为继后。
不及深想下去,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中,骤然响起了长长的通报声:“太皇太后到——”尾音未落,三驾凤辇相继停在坤宁宫大殿丹墀下,而走下凤辇的不只有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后,以及佟贵妃。
原来佟贵妃是去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了,才以至午时将到,方姗姗而来。
德珍如是想到,察觉太皇太后一行人已走入东暖阁,她又随众看去。
里面,太皇太后携着苏茉尔的手,步履蹒跚的走到里间门前,侧首低目询问道:“皇帝在里面多久了?”
刘进忠不敢隐瞒,更不敢与太皇太后对视,他额头紧紧的抵着地面,颤声答道:“回太皇太后的话,自皇后未初二刻在此薨逝,至今已有大半个时辰了。”
太皇太后皱着眉,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东暖阁内外从太皇太后一来,俱是安静了下来,现在太皇太后又久久不说话,气氛渐渐压抑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偷窥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似一无所觉,半晌她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浓浓的哀伤,语含深切的惋惜说:“皇后是个苦命人,年纪轻轻的便走了,就让皇帝多陪陪她吧……让他们夫妻两人单独待一阵。”
闻言,太皇太后身边的几人,面上皆露出悲伤之色,无一不是淌眼抹泪。
佟贵妃强忍下悲痛,隔开万嬷嬷的搀扶,上前搀着太皇太后,顺着话含泪轻语道:“皇上是个重感情的人,又和皇后十几年的夫妻情分,现在皇上只怕比谁的伤心难过,估计还要在里面待上一阵。不如让臣妾先搀扶您一旁坐着。”
太皇太后轻轻点头,正要举步在旁坐下,只听“嘎吱”一声,门扉打开。
只见三寸高的朱红门槛后,玄烨一身月白色缎绣彩云蓝龙袷龙袍,长身玉立着;那石青色绣龙云蝠领衬着一张清俊的面孔,不见喜忧,还是如常的神色温和,与少年老成的稳重仪度。
“皇帝。”太皇太后淡淡的轻唤,唇角恍惚含了一丝欣慰。
玄烨跨出门槛,佟贵妃忙让位退后一步,玄烨顺势搀扶起太皇太后,道:“孙儿待皇后有愧,只能最后再为皇后尽孙儿一点心意,倒叫皇祖母为孙儿担心了,实是孙儿做事莽撞,愧对皇祖母多年的教导。”
老人易伤怀落泪,太皇太后亦不例外,她眼中泛起一丝泪光,长长叹息道:“说到对皇后的愧疚,哀家比你来的……”
一语未完,只听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