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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别人摸黑起早在寒风中上朝,李佑摸黑起早在暖轿中巡城。
出了家门,李大人懒洋洋的打了哈欠,靠在严严实实的轿子里打起瞌睡。外面有上百军士差役前呼后拥,有了状况自然会叫醒他。
再说他是因公代表朝廷奉敕巡城,有天子赐予的仪仗,路上了其他大臣,不必考虑叙礼或者回避,很省心,不必担心频频被叫起。
这与餐风饮露辛苦朝参比起来,李大人舒服的堪称天地之别了,所以他最近被全京城的官员猛烈吐槽并羡慕嫉妒恨无数遍,真不是没道理的。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由袁阁老亲自奏请逐出朝堂的…更可惜的是既能免朝参,又不失圣眷和威望的法子,很难找到。毕竟对于一般京官而言,被免朝参就相当于失势了。
而且天子被大臣和祖宗法度绑架了勤政责任,每逢三六九日上皇极门受苦(百余年前理论上应该天天视朝)。当然是要苦一起苦,不会轻易让大臣去舒服。
轿辇随着轿夫步伐,很有节奏的晃动,这最适合打盹,李佑便香甜的沉浸在回笼觉中。
“老爷?老爷?”
熟悉的轻唤声将李佑从睡梦中唤醒,迷迷糊糊中感到似乎是长随韩宗的声音。他睁眼看了看轿窗,声音是从帘子的另一端。也即是寒冷的外界传来的。
李大人重重的咳嗽一声,外面韩宗听到后,自然晓得老爷已经清醒过来。连忙又凑近了一步,禀报道:“老爷,有人拦街告状。如何是好还请示下!”
哦?李大人在醒后的短暂失神中先是纳闷了片刻,他巡城时刻与朝会时间是一致的,特点就是很早。在这冬季清晨,居然有人舍得钻出热被窝,跑到街上来堵他这个五城提督御史告状,一定是有天大的冤情哪。
随即他又想起,这是他上任以来,遇到的第一遭拦轿鸣冤,处理的不能太草率。严格来说,百姓拦官员轿告状鸣冤是不合法的。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
如何处理是很有讲究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若真像脑残电视剧里那样动辄亲切的下轿接状询问,那就完了,以后别出门了,告状的百姓会将你从家门口堵到衙门口的。
但表现的太冷漠。也不是好事,更何况李大人新官上任没多久,正是敏感时候。
李佑正考虑是当街询问展示亲民形象,还是热情周到的遣人送他去衙门等候,亦或让他去找分管各城的巡城御史告状时,便听到窗外韩宗又禀报道:“小的上前看过。听口音是虚江人。”
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李佑当即吩咐道:“本官要下轿!”
这年头很重乡情,李大人如果表现的稍有冷漠,必定要被戳脊梁骨,传回虚江县也不太好听。再说能从苏州府虚江县来到两千多里之外的京城讨生活,还有心气来告状的,估计也不是特别底层的人。
待李佑下了轿子,前面差役自动分出一条通道,并紧紧护着李大人走上前去。
一名裹着厚厚冬衣,斗篷罩体,兜帽覆头的人跪在道路中间,冻得通红的双手高举状子。
在李佥宪的示意下,差役将状子收上来。李佑接过状子同时,随意对告状的苦主吩咐道:“抬起头来!”对原告、被告察言观色是理刑官的基本功,很多细节都在人物的神情中。
苦主仰起头,与斗篷连带的兜帽落下,露出一张颇有风韵的美貌妇人瓜子脸儿,年岁约莫三十余。
李佑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盯着她看了又看,直看得这妇人忍不住羞涩,耳红面赤,垂下头去。
最终李大人还是想起来了。他虚江县所认识的女人中,九成都是妓家,良家女子委实不多。面前这个女人的气质,显然是良家出身,所以可供追忆的范围很窄了,动了动脑子便记起来。
“你不是那城隍庙的韩神婆么?怎的到了京师?”李佑惊讶的问道。
景和六年他还是县衙典史时,被陈知县委派负责求雨之事。县里城隍庙打算办抬神游街,那庙祝便让妻子凭借美色来县衙寻他李佑疏通关节。这韩娘子就是城隍庙庙祝的妻子了,平时在庙里负责接待女客,所以人称韩神婆。
李佑还记起,庙祝貌似是姓戴的。而且在那年,戴庙祝刚筹备妥当,正要意气风发的游街求雨时,他李佑踢了一脚龙王神像,老天便下雨了,游街仪式很悲催的戛然而止。
旁边差役和军士瞧见李大人微微出神的样子,不由得窃窃私语,莫非是李佥宪在家乡没发迹时的老相好找上门了?虽然年岁大了几岁,可体貌也够诱人哪,那时候李大人正是最少年好色时,不见得在乎。
李佑下意识发话问过,才发现不妥当,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下与美貌女子拉家常,太不庄重了,闹不好要给自己找绯闻。
连忙指派了几个人,吩咐将韩神婆送到衙署去,等巡城完毕后回了衙,再正式升堂审问。
随后李大人继续巡城,在轿中简单看了看状子。原来是韩神婆与丈夫戴恭祝贩运货物到京师,但在崇文门外的税关全部被罚没了,戴先生也被宣课分司抓了起来,于是便把官司打到他这里。
心里想起这韩神婆告状,李大人忍不住苦笑。很明显这是那税关宰肥羊,查处此事,并辨明冤枉后平反,肯定能在京师招致好评,而刚上任的他也需要这个名声。崇文门一带人流很大,有消息将会传得很快。
但告状的是个美貌妇人,那为她做主就有点变了味,很容易传出绯闻。听说以前有所谓爱惜羽毛的“清官”看到美貌女子告状,先毫不怜香惜玉的打个半死,以免招致对自己不利的风评。
闲话不提,围绕皇城转了一圈,李大人完成巡城任务便回到衙署中。先将今日的各种文书扫了扫,确定没有太要紧的事情,这才传令升堂。
那韩氏在衙署等待时,倒也没遭什么罪,衙中吏员差役都小心供着。不然美貌妇人进了衙门,被调戏几句太家常便饭了。
上了堂后,李大人免了韩神婆的礼,拿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拍案喝道:“我朝分设五城御史,纠劾京师地面官吏军民并受理京师词讼。崇文门外皆属南城,你若有冤情,可赴南城御史处控告,拦截本官实为不妥之举!”
韩氏细声细气的诉道:“税关无理,民妇无奈向南城察院递状子,反被御史骂道奸商刁顽、无事生非,赶了出来。在会馆走投无路时,经同乡指点,才得知大老爷新任了提督五城御史,每逢朝日便奉敕巡城,所以今日便斗胆拦轿。”
李佑心头一动,追问道:“南城御史当真如此轻率?”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怎敢欺瞒大老爷。”
李大人上任以来,东、西、北三城还算服帖,只有中城和南城一直疏远,不过他暂时不想太过强硬的出风头,在有合适的机会之前,隐忍不发而已。如今听到韩氏此事,忽然觉得是个发作的时机。
便和颜悦色的说:“出门在外不易,看在同乡之谊,本官断然不会置之不理。你可将你的遭遇细细道来,这状文写的不慎详细。”
韩氏喜上眉梢,连带面色有了几分生动:“民妇与夫君本在庙里为祝,大老爷也是知晓的。但年初犯了过错,被县尊免去庙祝,家中一时没有生计,夫君便只好从商,将本钱贩了绸缎,到这京师来发卖,民妇跟随同行。”
“行到崇文门外报税时,宣课分司的老爷将我等行商五十人,并在一处联合开列税单并稽查货物…”
李佑想道,这倒是挺省事,一批一批的过关总比一个一个的快速。
那韩氏继续说道:“但税关行的是连坐之法,五十人中有一家漏报货物,那五十家的货物便一起罚没,我家便遭了这无妄之灾。当时有人被查出漏报货物一件,宣课分司老爷们不由分说,将我等五十人的货物尽皆罚没。”
李佑无语,方才他太想当然了,居然以为五十人联单是为了快速过关的便民之举。他真不该高估税关官吏的〖道〗德素质,幸亏没有把想法宣之以口,不然又是个丢脸的事情。
“那货物乃是我家生计所在,我夫君不忿与宣课分司老爷争吵起来,便被当场拿下并扣押至今。民妇实在无计可施,恳请大老爷看在同乡面上,救我夫君,我家做牛做马也愿报答!”韩神婆说着,起身连连叩首。
“本官准了!”李佑高声道。(。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百一十六章 卧虎藏龙
李佑准了戴韩氏的状子,便开始考虑如何处理。方法无非就两种,是请进来,还是走出去?
思量再三,他觉得还是走出去比较好,影响力大一些。何况崇文门宣课分司位于崇文门外大街之东,正是南城地界,现场办案有利于搂草打兔子,整治一下不太顺从的南城察院和兵马司。
前文提到过,这崇文门税关乃是天下八大税关之一,也是最特殊的一个税关。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虽然仅仅是九品芝麻官,但是堪称是国朝“性价比”最高的官员,即便清廉的,一年收入万把两银子轻轻松松。
京师人口百万,供给仰赖于四方,货物云集自是不消说口京师五城中,中、东、西、北都属内城,只有南城属于外城,崇文门是内外城之间平时开放通行的两座城门之一。
从运河方向过来的人流、货物,若想进入京师内城,崇文门是必经之地。当初京师各门皆有税关,但崇文门是最繁华的一个,来自于东南的货物都从崇文门进入内城,占了全部货物的大头。
不知从何年月起,朝廷将京师九门的税关统一由崇文门宣课分司管理,反正其他各门比起崇文门来只是小头。所以广义上的崇文门税关指的是京师九门所有哨卡税关,狭义上的崇文门税关自然还指的是崇文门外关卡。
这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既有京官的面子,又有超级丰厚的油水,是肥缺里的肥缺,低级官职中的小极品。所有上不了台面的七品以下低级官员,无不对这个职务梦寐以求。
当然,区区一个九品杂官,虽然是很肥的那种,而且还是京师商家眼里的要害实权人物,但在如今的李大人心中,也就是比平民高一点的蚂蚁而已,实在入不了他的法眼,他考虑的只是自己的目的而已。
再说作为监察风宪之官,不查处些贪官污吏,那就显得平庸失职,这大使倒也是个合适对象。
打定主意,李佑便召集仪从,向南城而去。出了崇文门,没有多远折向东就是宣课分司。
胡同里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商家如同过江之鲫,宛如闹市中一般。李大人驾到,自然在宣课分司大门外清出了空地。
听说负责纠察京城地面的提督五城御史李大人突然驾到,不知所为何来,整个宣课分司都骚动不宁了。
任何一个油水丰厚的衙门,最担心之事莫过于手握监察大权的上官不打招呼突然袭击,就像李大人今日这般。
等轿子停稳后,李佑下了轿子,便看到十余人立在宣课分司大门外恭候。当中只有一人身穿九品绿袍,定然就是那分司大使了,其余大约是书办吏员之流。
上下有别,双方以李大人为尊,他自然两眼朝天傲立不动,而那宣课分司大使则趋步上前迎接。
两人相距尚有数尺时,宣课分司大使人影迎风一晃,忽然从李大人眼角中消失了。倒叫李佑微微吓了一小跳,却又听到噗通一声响。
再细看,见那宣课分司大使已经跪在地面,跪的很实在,跪的很痛快,跪的很潇洒,没有半点虚假。并伏地拜道:“卑职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陆元广!拜见佥宪老大人!”
此情此景,叫本来很冷淡的李大人十分动容。国朝官场跪拜礼仪自然有其习俗,理论上相差超过两品就要跪拜,但具体情况有有所不同。
外地比较严格一些,有时甚至差一品也要跪拜,但在京师官场,上下之间并不流行跪拜之礼,多是拱手相见。一般而言,京师官场上只有宰辅和吏部天官才有享受被跪拜的特权。
李大人是正五品实权清流,陆元广是九品杂官,身份差距犹如天攘之别,放在外地理当跪见。但在京城仍然属于可跪可不跪的范畴,大多时候是不用跪的,然而陆大使丝毫不犹豫的化身为地板流。
纳头便拜,好重的大礼”李佑心里暗暗震动,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盛气凌人的气势悄然消失了。
李大人当即又意识到,这厮多半是个狠角色,能把姿态放到如此低的程度,绝非常人也,或者说能安稳坐在这个天子脚下的肥缺上,肯定有几把刷子。
他依旧摆出架子吩咐道:“陆大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等到对方起身,李佑才看清陆大使样貌,浓眉大眼,一张方脸,皮肤略黑,单从长相而言不似奸猾之人。
陆元广毕恭毕敬的问道:“老大人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不知此次前来。”
李佑漫不经心的扫视四周围观人群,朗声道:“有客商状告贵司,本官便借用衙署问一问案子!”
这话听起来很霸气,审问别人还要借他的官署,好似羞辱人一般,其实很正常。国朝体制,巡城御史问案有权就近借用官署,李佑作为巡城御史总头目,当然更有这个权力。
陆大使延请道:“上差有命,何敢不从,请入内!”
李佑便率领随从进入宣课分司衙署,附近的客商望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大约都有所期待罢。
李大人鸠占鹊巢,端坐上首,陆元广大使在自家衙署内,只能站在下首侍立待问。
李佑咳嗽一声,先将案情说了说,质问道:“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陆大使答道。
李大人拍案道:“你以连坐之法苛虐行商,滥罚财货,是何道理?有司昏庸不明,竟然失察,本官定不轻饶!”
李佑重点在后一句,这有司就指的是南城巡城御史了,本来他就是打着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心思。
噗通!陆大使再次跪倒,叩首道:“老大人听下官一言!”
这种求饶嘴脸,审案无数的李大人见得多到麻木,丝毫起不了同情心,下面此人要说的话,只怕不是抬出后台,就是行贿罢。
他又正气凛然的喝道:“既然已经承认,还有什么可辩解的!朗朗乾坤之下,岂容你贪图钱财胡作非为,休想本官包庇于你!”
陆大使抬头道:“敢问下官身居宣课大使,首要之务是完成朝廷定额,老大人以为然否?连坐之法,正为此而设,恳请老大人不可不察!”
李佑闻言不怒反笑;“荒谬之极!不过是拿着朝廷当借口,横征暴敛满足你的贪欲,这等把戏,不要在本官面前耍了!”
陆元广愤然道:“老大人有所不知。按户部则例,应征税的有五大项七十余类,有可细分数百种,所有货物税赋大抵约莫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三不等。
朝廷每年额定我崇文门上缴税银二十五万两,却连年不足额。究其原因,乃商人生性逐利,奸猾比比皆是,常有瞒报漏税之事。我税关人手有限,又对货物不甚熟悉,如能尽查之!
无奈之下,本官才定下连坐过关之法,不行此法,难以完纳国税!
其一,每批行商一同开列税单,出现瞒漏,便要连坐罚没,正为鼓励同批行商互相监督举报也。商人之间,总比胥吏熟悉货物。
其二,实情还是漏税的多,被查出的少,如不连坐,那么被查出的数目远远抵不过逃税的数目。故而才行连坐罚没之法,以此多余罚没冲抵逃税之数。
之前连续三年没有完成朝廷额定数目,只有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