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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婼手中书许久没有翻动,唤一声锦绣问道:“锦绣以为,婉娘子与蓉娘子,哪个说的是真话?”
锦绣未开言,君婼又道:“婉娘子说皇上有痴爱的人,锦绣可听到了?”
锦绣斟酌着言辞说道:“奴婢以为,皇上碰过谁没碰过谁,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都不重要,皇上痴爱谁也不重要,只要她不进宫来。”
君婼瞧着她,锦绣接着道:“自古以来,皇上三宫六院,咱们皇上也不会例外,公主所需做的,先是册封为后,然后便是稳固后位,要稳固后位,只有皇上眷顾不行,因为总有一日会容颜凋零,到时候能倚靠的,只有儿女,尤其是皇嗣,公主要趁着头几年皇上新鲜,拴住皇上的人,多生几位皇子,只要嫡长子是公主所生,此生无忧矣。”
君婼沉默着,紧紧咬住了唇。
连续几日恹恹的,夜里看书到很晚,三日后的午夜,出来对采月道:“我想出去走走。”
看采月蹙眉,笑一笑道:“我不到金明池,只想看看月下花开,能跟着的人都跟着,若不放心,可差内寺所卫。”
采月不肯放行,锦绣闻声过来悄声对采月道:“好几日不出屋门,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我们看着就是。”
采月依然不肯,摘星揉着眼睛嘟囔道:“公主以往沾床就睡,跟小猪一般,这几日夜间总翻来覆去。”
采月方拿了披风,一行人出了沉香阁来到后苑,月下迎面走来一人,赤着双脚,身上只着了白色中单,散着的墨发垂在腮边,走到一颗大树旁,绕树踯躅不前。
鼻端一缕清冷香气,皇上?君婼凝神看得清楚,不由移步过去,身后铭恩悄无声息跑了上来,拦住君婼,耳语一般:“皇上伤心之下犯了夜游之症,夜游不能惊醒,一旦惊醒,人会被吓死。”
君婼唬了一跳,夜游之症?静静看向皇上,皇上停了脚步靠着树干,朝她看了过来。
双眸中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若迷路的孩童,更象当年闯入内苑的小麋鹿阿麟,与母鹿走散的阿麟,就是这样看着她,迷茫中含着恳求,无声得在说,帮帮我……
第19章 梦游()
高高在上冷着脸,即便笑也含着一丝嘲讽的帝王,夜半月下,衣衫不整靠着树干,无助而凄楚得盯着她,君婼的心柔软成水,抬脚就要过去,铭恩伸臂一拦,君婼笃定看着他:“铭都知,我能医好皇上。”
想到她的糖霜她的雪茶她的香玉糍她的米粲,还有她无意间对自己的大恩,公主是无所不能的,铭恩信赖后退。
锦绣远远瞧着,忙转身带着众人回返沉香阁,她不知是何事,却知道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秘密。
君婼来到皇帝面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他手,手掌很大,掌心有细细的茧,君婼一时握不住,想要换个姿势,大手却不容她躲开,紧紧握住了她的。
君婼低而柔和说跟我走,他竟听话的随她迈开脚步,月下两个人影相叠缓慢前行。
他的姿势僵硬,却一直紧握着君婼的手不肯放开,掌心渗出一层薄汗,君婼手一滑,他攥得更紧了些,拉到胸前捂在了心口上,君婼可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缓慢沉稳有力。
君婼回头看着他,倔强得抿着唇,半敛了眼眸一步一步前行,君婼紧盯着他,随着他的脚步,生怕一不小心将他惊醒。
月亮隐进云层,铭恩只敢打着灯笼远远跟随,君婼小心留意他的脚下,生怕他会有闪失,额头鼻尖挂了汗珠,抬起空着的手拭一下汗水,不防脚下一崴滑倒在地,牵引着皇上也倒了下去,重重砸在她身上,砸得五脏六腑抽疼,却顾不上自己,小心翼翼看向皇上,可会惊醒吗?
他紧闭了双眸,面容沉静,扁桃心般的唇就在她面前,君婼吞咽一下,双唇不由贴了上去,触碰之下头晕目炫,柔软而芬芳的滋味,远非点心能及。
铭恩一溜烟跑了过来,君婼慌忙松开,却依然定定看着他的双唇,挪不开眼。
铭恩趴到地上仔细观瞧,松一口气道:“摔一下竟睡熟了。”
朝身后一招手,四个小黄门抬舆过来,抬了皇上要走,怎奈睡梦中依然攥着君婼的手不放,君婼不用铭恩相求,陪在舆旁,跟着一路进了福宁殿。
皇上寝室中燃了安息香,君婼摇头,这香太普通了些。待铭恩伺候皇上躺回龙床,看皇上睡梦中眉头紧皱,君婼小声吩咐:“去沉香阁找采月,要一盒梅花香来。”
铭恩出去吩咐小黄门,君婼在龙床一侧坐了,龙床十分宽阔,皇上高大的身躯躺在其上也觉孤单,扯一块巾帕轻轻为他拭去额头汗水,任由他紧攥着已经发麻的手。
燃了梅花香,他睡得安稳了些,眉头舒展许多,君婼抽出手,已然有些红肿,凝望着他睡梦中的容颜,良久方起身向外。
铭恩哈腰候在廊下,君婼道:“铭都知,太医院该有擅针灸的郎中吧,若是施针,皇上睡得安稳了,便不会夜游。”
铭恩摇头:“皇上夜游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登基前一夜有过一次,看到的人都打发到皇陵去了,这次又犯了。”
君婼沉吟着:“皇上自己可知道?”
铭恩连连摆手:“万不可让皇上知道,皇上性子好强,不会容许自己有这样的毛病,说不定会做出极端的事情。以前在皇陵,为了摆脱夜夜纠缠的噩梦,曾故意深夜跑进地宫,也难以奏效。”
君婼啊一声坐了下来,抿一下唇道:“铭都知,我想听听皇上小时候的事。”
铭恩窥一眼龙床,皇上最厌恶他提起小时候的事,不过公主想听,皇上这会儿又睡得沉,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唉……”铭恩长长叹一口气,“皇上出生三日被送往皇陵,伺候皇上的宦人宫女在宫中原本有些地位,享受惯了,去了皇陵后无人问津缺衣少食,便恨上了皇上,先是白眼冷落,后来饥一顿饱一顿,直至连打带骂,两岁多的时候,一个大宫女掐皇上,皇上反抗,咬住她的手指险些咬断,掌事的中官与这宫女是假夫妻,变着法子为那宫女出气。其时太皇太后薨逝,安葬太上太皇的景陵地宫被挖开,等待合葬,那中官在深夜趁着皇上熟睡的时候,将皇上扔进了地宫……”
君婼的心拧在一起,铭恩抹了抹眼泪:“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从熟睡中醒来,周围漆黑一团,摸索着四处奔跑,力竭昏睡过去,醒来又奔跑,直到三日后,山陵使进地宫视察,看到他昏倒在梓宫旁,睁开眼瞧见身后的棺木,声嘶力竭大叫起来,高烧多日不退,山陵使吩咐随行的太医救治,方死里逃生。从那以后就很少开口说话,开了口也语不成句,夜里睡下就做噩梦,梦见自己在地宫中不停奔跑,狰狞的棺材在身后飞着追赶,反反复复,摇也摇不醒,只能等他自己挣扎着醒来。”
铭恩说着已是哽咽,君婼心口鼓胀着发疼,夜已很深,连枝灯昏暗下来,耳边漏壶中流沙之声清晰可闻。
铭恩静默些时候平稳了情绪:“太皇太后下葬后,山陵使回到东都复命,提起二皇子之苦,宸妃在先帝面前装慈爱,赐死先前服侍的宦人与宫女,另派人前往皇陵伺候,派去的掌事中官三年后丧命。小人其时在宫中因迟钝没眼力价,遭人厌恶,差事轮到小人头上,被派往皇陵。小人到了皇上身边时,皇上已经五岁,头发蓬乱衣衫褴褛,野孩子一般蹲在一块大石上磨刀,轻易不看人,看人的时候目光野狼一般,似乎瞬间就会扑过来将人剁碎。”
“吩咐人给他沐浴换衣,挣扎着不肯,手中刀乱劈乱砍,先前伺候的人提醒小人要小心,这才知道那个掌事不敢打骂他,却经常对他冷嘲热讽,有一日骂他有人生没人养,他发了蛮性,当众将人一刀捅死。小人也害怕,只能趁夜里他睡着,夺了怀中抱着的刀,将他扔进浴桶,第二日醒来梳洗换衣后一瞧,竟是一个漂亮精致的孩子,只是目光依然野狼一般,盯着小人,与小人说了第一句话,砍死你……”
铭恩回忆着不由笑了:“小人关心疼爱,每日与他交谈,给他讲身为皇子应该有的威严与尊荣,没听到一般,从未有一个字的回应,直到半年后,有一日他溜进厨房吃一罐子糖,夜里牙疼得在炕上打滚,深井中汲了冰冷的水给他含在嘴里,几个时辰后,他从炕上爬起,居高临下站着对小人道,本皇子赐尔一个名字,铭恩,铭记本皇子赐名之恩。”
“从那以后,小人就叫铭恩了,他也开始与小人说话,小人肚子里没有墨水,搜肠刮肚讲一些听来的故事,他很聪明,讲一次便记得清楚,这样聪明的皇子,小人觉得应该读书写字,他却连笔都没有握过。”
“小人悄悄给德妃捎信,皇上八岁的时候,来了一位年长的姑姑,带了两大车的书,姑姑为皇上启蒙后,皇上扎在书堆中如饥似渴,三年后即能写得一手好文章。皇上是天生的帝王,软硬兼施几次震慑后,身旁的人都服服帖帖,悉心伺候。”
君婼心中一松笑了起来,铭恩道:“皇上心中视姑姑为母,只是皇上不会表达,面上总是冷冷的,交谈也甚少,皇上回东都时,曾命姑姑跟着,姑姑说清净惯了,要留在巩义,皇上置一所宅院,将原本跟随皇上的人,都留在了姑姑身旁伺候。回到东都后,无论多繁忙,每月都要回巩义探望,借口说是想念那儿的冰粉。”
“皇上甫登基,封姑姑为懿淑夫人,此次扶先帝灵柩前往巩义,回程中又去探望,劝懿淑夫人来东都进宫居住,寝殿都已安置妥当,就在最清净的延和殿。懿淑夫人不肯,皇上一急,便下了圣旨,懿淑夫人不能抗旨,三日前动身前来,来路上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皇上赶到驿站的时候,人已经没了,竟没见上最后一面,皇上心中痛悔难当,三年前本已减少的噩梦,又回来了,整夜都在挣扎,今夜更甚,犯了夜游……”
铭恩埋头叹息,君婼紧抿了唇,突然寝室中传来响动,君婼跑进去时,龙床上的人紧缩了眉头蜷着身子,两手紧握成拳不停挣动着,似乎有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将他束缚。
君婼探出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拳头,拳头猛然松开来攥住她的手,攥得死紧,紧闭的双眸睫毛轻颤,嘴唇微微翕动,君婼伏下身抱住他肩,低声说道:“皇上登基后不能随意出宫前往巩义探望懿淑夫人,心中又牵挂思念,是以逼她进宫,懿淑夫人染了风寒只是巧合,非是皇上之过。”
怀中的人朝她依偎过来,紧挨着她,渐渐安静下来,君婼手指轻抚上他的眉眼,看着他泛青的眼圈,两岁被扔进地宫,五岁被逼持刀杀人,十几年间夜夜噩梦,就连睡觉也不会停止的折磨,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与你相较,我在大昭皇宫中娇生惯养为所欲为,简直是一种罪过。
陪着他直到晨光微曦,铭恩进来小声道:“皇上该起了。”
君婼站起身,笃定对铭恩道:“皇上的夜游之症,我来医治。”
第20章 靠枕()
精神百倍回到沉香阁,沐浴更衣后简单用过早膳,命采月摘星将几大箱子的香料悉数拿出,一个一个贴了签的银盒摆在地上,宽阔的屋中只容窄道通行,君婼穿梭其间,摘星跟在身后,手中托盘上是几个陶罐,君婼指一样采月拿一样,共有十二种配方,每种都用了几十样香料,看得锦绣咋舌不已。
研磨成粉混在一起,洒在一种薄得透明的白布上,锦绣问采月:“这样薄的布?是怎样织成的?”
采月笑道:“此乃点苍山脚下朝珠树取树皮,树皮中一层白衣趁湿取下,风干后透明如纸。”
锦绣惊叹中,采月与摘星手搓成捻,盘在一起为塔状,午后十二种塔香制成,君婼吩咐锦绣道:“吩咐内寺所将李全押来,若不肯,找铭中官就是。”
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她的眉目执著凛然,含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发号施令也不若以前带着丝撒娇,而是从容不迫毋庸置疑。
锦绣快去快回,铭恩拉着李全,李全目光闪烁脚步畏缩,君婼看向锦绣:“他这副模样,是正常的吗?”
锦绣忙说是,君婼命采月摘星在外面反锁房门,守着谁也不许进来,对锦绣道:“可有法子令他发疯?”
若说有,公主那夜被推入金明池,可会疑到我头上?锦绣瞬间犹豫后重重点头,唤一声李全,李全扭头看向她,锦绣猛然手指向外,惶急说道:“宸娘子来了……”
李全在屋中转起圈来,一步快似一步,锦绣适时道:“宸娘子要打死珍珠。”
李全大叫一声,撕扯着头发就往外冲,撞得门扉哐当作响,嘴里嘶叫着珍珠珍珠,铭恩看他疯狂的样子,忙忙伸臂拦着,将锦绣护在身后,君婼离得远,蒙了口鼻从容燃香,香气袅袅,锦绣昏昏欲睡,李全依然拍打着门扉大喊大叫。
每种香燃一个时辰,待香燃尽大开门窗通风,几番下来,傍晚时分试到第三种,李全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锦绣忙拍手道:“成了。”
君婼摇头:“他是被连番刺激,累死过去的。”
铭恩看看窗外天色:“小人该回去伺候皇上了,今夜里,如何是好?”
君诺抿了唇眉头轻蹙,瞬间打定了主意:“这样,夜里拿皇上接着试香。”
铭恩吓一跳,锦绣在一旁忙说不可,君婼看着铭恩:“若是运气好,也许今夜就能成功。”
铭恩慨然点头:“也顾不得许多了,皇上白日里伤心痛悔,夜里睡不安稳,被折磨得瘦了一圈,早朝时头晕,险些栽倒在御阶上,还强撑着看奏折呢,只要皇上能好,大不了砍去小人的头,一切依公主所说。”
锦绣还要阻拦,君婼目光一凛:“糖霜罐子快要空了,这几日怕是没有闲暇去做新的。”
锦绣嘴角一抽低了头,君婼笑笑:“米掌设知道进退,不该说的,不会多说。”
锦绣忙忙称是,看来她刺激李全发疯,公主已对她起了疑心,心下忐忑着,君婼吩咐一声沐浴,沐浴过睡了两个时辰,铭恩打发人过来,说是皇上已经安寝。
君婼带着锦绣往福宁殿而来,锦绣低低唤一声公主,君婼嗯一声,锦绣颤声说道:“公主被推下金明池,确实是奴婢指使李全所做,奴婢所做皆是为离开福宁殿,就算公主杀了奴婢,奴婢也不会后悔,若公主留奴婢一条贱命,奴婢定忠心事主,公主想要的,奴婢拼尽全力,助公主得到。”
君婼又嗯一声,沿路再没有开口,锦绣心中七上八下,福宁殿遥遥在望,不防君婼回头,盯着锦绣道:“铭恩是个好人,你不许再引诱他,你打任何主意,都要经过我允许,方可去做,知道了吗?”
锦绣扑通一声跪下:“公主慧明,奴婢没有跟错主子。”
君婼说声起来,一抬头石阶上下来一人,铭恩苦着脸跟在身后,瞧见她若看到救星一般,轻手轻脚比划着手势。
君婼迎了上去,手指轻轻碰触皇帝手掌,皇帝伸手握住她手,牵着她径直前行,君婼回头朝铭恩做个手势,随着他的脚步,在月下缓慢而行。
穿过重重宫门绕过御花园,一直来到延和殿前,延和殿雕梁画栋修葺一新,皇帝怔怔站住,小声说一个字,君婼仔细倾听,又没了声息。
他站了许久突然跪了下来,喃喃唤一声娘,这次君婼听得清楚,看着他,心中悠悠一颤,铭恩说过,他心中视懿淑夫人为母,却因性情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