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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陌生又透着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梁刹心中响起,就像是从遥远而亘古的灵魂深处埋藏许久,然后破土而出,一瞬间宛如春芽萌生,势不可挡,繁荣滋长,摇曳风中。
温润戏谑的青年男声金相玉质,即使梁刹确信自己从未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他升起一种温柔;而那狂放潇洒的男人却从当初的落拓不羁,转变成最后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梁刹的眼前,几乎能够想起这么一幅画面:
晚春时节,山下已是繁花褪尽,浓绿妆点,唯独山上春寒未消,漫山桃花开遍,山上山下,仿佛两个世界。便是在这一处桃源之内,黑袍的男人不远千里化光而来,却只能孤独地收着一地空荡,纵然用无上法力留住了一日复一日的桃花又如何,那远处的深山古刹,早已经因为岁月流转变迁,而荒废成了断壁残桓,而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佛子,也早以身证道,不入轮回!
……等等,为何是,想起?
他曾经见过,还是曾经听过?
此时,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涩忽然涌上眼角鼻尖,明明是两个不知来处的声音,却宛如一道惊雷般在梁刹脑中炸响,惊得他神魂乱颤,肝胆俱裂,识海空茫一片,怔怔然不知归处。眼前的婆娑世界,脑中的亦幻亦真,竟让他分不清哪一个是现世人间!
“郎君?郎君?!梁刹!”
被那猛然加重的一声名字拉回了现世,梁刹抬头,看着面带忧色的世家公子,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被连名带姓地称呼时,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特殊的感觉。他有些艰涩地开口:“韩貅,当日,你为何要救我?”
“……”韩貅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而惊得一愣,他斟酌一番,开口道,“我乃是晋阳韩家嫡子,难道路见不平,还不能略施绵薄之力么。”
“若是想要帮我,却不仅仅是绵薄之力这么简单吧,即使是以你晋阳韩家的赫赫威名,一旦卷入这皇位斗争当中,恐怕想要全身而退都是不易,特别你韩家明哲保身多年,退居晋阳一地,多年来甘守家业。你这样轻率之举,却似乎配不上你韩家嫡子的身份。”此时此刻,梁刹的思路无比的清晰,当真是思如泉涌,任韩貅巧舌如簧,面对他澄静通透的眼神,竟都无法出言反驳。
“……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面对韩貅的反问,梁刹反倒闭口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看向韩貅的眸光灿若星子,眼眸深处亮色惊人。
仔细一看,才发现里头隐隐水光涌动。
水光?
韩貅轻轻咬唇,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不,”梁刹轻叹一声,“并无任何不妥,一切刚刚正好。”
第104章 公子逆袭13。5()
却说那梁刈此行拜访梁刹,结果半途而废,一次不成,自然不甘心就此功亏一篑。然而做事讲究时机二字,这多日来的铺垫和烘托,被韩貅一次“不巧”的拜访给毁了,再想要老话重提,何其难也!
如此,也难怪梁刈回驿馆之后,对韩貅恨之入骨!
“哼!好一个韩家嫡子,处处坏我好事!”此时的梁刈哪里还有之前面对韩貅、梁刹的温良恭谦,他眉眼冷厉中透着肃杀之气,一双手紧紧攥着手中的酒杯。
他不能不气!
那梁刹的一条命保住了,可是声音却毁了。试问,这世上难道有不能说话的皇帝么?!没有!而大晋国祚未久,若是因此产生什么皇位动荡,就算对权势懈怠轻忽如梁刹,恐怕也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了。这时候,只要梁刈表示,身为与梁刹身形、音貌相似的皇弟,他可以成为梁刹的替身,本就是出于对父皇许诺而勉强登基的梁刹,恐怕巴不得如此,拜托掉那些铺天盖地的政务呢!
虽说以己度人,但是梁刈与梁刹兄弟几十年,为了能够取得梁刹和父皇等人对自己的信任,更是深入研究了梁刹的性格。若说别人真的能够放弃皇位,梁刈可能会觉得荒谬,但梁刹这个乖僻清高的诡异性格,还说不准当真能够欣然接受呢!——当然,这前提也是,这种提议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为了能够让梁刹同意这个大胆到荒谬的想法,梁刈可谓煞费苦心,不断地扮演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又恭谦忍让的好弟弟形象——
然而,今天终于算是时机成熟,正好梁刹表现出那些政务的懈怠厌倦,自己能够趁机“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却偏偏被韩貅这个不速之客打断!
梁刈恨极怒极,辗转反侧,却又无可奈何。心绪百转千回,忽听得屋外传来“笃笃”两声叩门,一时间不悦道:“又有何事?本王不是说了,今日再不见客,让那些闲杂人等都离本王远远的么!”
“王爷,却是这晋阳司马韩昭遣人送来拜帖,邀王爷往桃花溪踏春郊游。”下仆的声音中透着些许为难,“王爷前日曾提及的那位小公子——韩亦秋,正等在正厅求见。”
韩亦秋?
想到那个色若春花秋月的少年,梁刈眉头微松。
这韩亦秋相貌也不比韩貅差上多少,但性格可比那人憎狗嫌的韩貅好了不知多少倍,天真柔软得甚至近乎傻气,一眼就能够望到底。虽然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庶子,但文采十分不错,假以时日,说不准还能够靠着才华名动天下。
更难得的是这个少年对自己十分不同,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心思真是简白如话,莫名能满足梁刈的虚荣心。
一方满心倾慕,一方有心拉拢,这两人能够一见如故,也就并非奇事了!
只是,如今梁刈对韩亦秋,却也不过是随意应付的态度,韩亦秋还不值当梁刈在此失意之时,强打精神来应对。但若是联系到下仆话中的前半句,情况可就大大不同了。
晋阳司马!
这里却要简要介绍一番大晋官制。大晋建国之后,为了以示正统,让人们怀念起百年前北周国祚连绵数百年的辉煌历史,从而引起人心思安,处处效法北周,这官制的设置便是其中之一。
若当真要研究各种机要,恐怕一天一夜都讲不清楚,这里暂时只以晋阳一地为例。譬如这晋阳一州之地,便由刺史主民政大事为一方州牧,兼设司马主理兵事。
这刺史与司马并立分权的制度从北周流传至今已近千年,即使是此前百年间军阀混战割据,雄踞一方的刺史兼挑司马之位,统摄军政大权之事比比皆是,但名义上这种制度还是完善地保留至今。
如今大晋建立,开国皇帝梁祈为了统一军权,加大了对刺史的限制力度,像曾经那种一人兼挑军政、横跨文武的事情,当然是再不能出现。
然而如同冀北晋阳韩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所掌控之地,家学渊源,在当地枝繁叶茂,势力盘根错节,即使当真由中央派遣官员,也不过是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
何况韩家向来明哲保身,比起许多世家看不起皇家泥腿子出身而处处矜持,韩家已然堪称配合。
是以,皇族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直接令这代韩家嫡支的两名嫡子——韩昫、韩昭,分别担任这晋阳刺史、司马两职。
时至如今梁刹继位,这位更是人中极妙。他虽说懒于朝政,但为人处世之时,看似天马行空,实则一针见血,或许几年过去,才有人隐隐发现当初他的怪异之举,实乃草蛇灰线,不落行迹!
比如他刚刚继位之时,不少人就对他痴迷佛典的名声知之甚详。他便以兵事起干戈祸事为名,大大削减了司马手中的权利,不着痕迹地加强了中央的话语权,同时将挤压在中原地区过剩的兵力转至边疆要塞,巩固国防。
实际上,当时政令初下,没有一丝丝防备,不少人还以为他当真只是出自一片妇人之仁,无可无不可。知道几年之后功成,才有人隐隐有些怀疑当初梁刹的真实用意。
但,不管梁刹的真实目的为何,眼前就有一个他这种调整方式的受害者,或者说不是受害者,只是并非受益者吧——韩昭。
刹那间心念急转,梁刈身形不动,但脸上却慢慢拉开一个笑容:“晋阳司马?哈,对了,差些忘了小秋儿还有司马之子这一重身份!”
这晋阳司马为何会特意送拜帖来此?而且,还是让韩亦秋跑这个腿?
这邀他踏青的人,到底是晋阳那郁郁不得志的司马,还是韩家嫡次子的韩昭,还是……与他交好的小友韩亦秋的父亲?
亦或者,是这三个身份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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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诞之后,晋阳城难得连日大雨,天气渐渐转热,已然是要步入夏天的征兆。今日难得雨停风歇,梁刹便请了韩貅去晋阳湖一游,亦是作为这段时日照料的答谢。
梁刹已经脱离了出巡的大部队许久,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虽说通过梁刈他仍旧能够远程控制,但说到底,这种方式还是难免令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何况……
他等了那么多天,马脚终于自己送上门来。
日日在除了韩貅以外的人面前装着自己口不能言的模样,这难免令人有些憋屈。
就在这日之前,梁刹终于听到了梁刈再三斟酌之后请求的“不情之请”。具体内容便闲话休说,反正最终结果,无非是梁刈一脸诚惶诚恐,表示愿意以自己之声来代替梁刹之声。
若是从前,他听到这个兴许还当真能够兴致勃勃,三言两语将所谓的“皇位”谦让给自己弟弟,自己隐居起来独自修行。然而现在呢?
一方面是已经被韩貅打了预防针,本身自己就智力超群,努力寻找可疑之处。
一方面则是……他在这世上有了在意的人,在意的东西,原本不在意的皇位,自然不能随手扔出门外。
好嘛!若非梁刈主动送上门来上交把柄,他还当真不愿意的怀疑。倒不是真的有多么关注梁刈,在梁刹的心目中,梁刈和早朝时鬼了满坑满谷的那些长胡子达成一样,都只是过眼既忘的陌生人。只是,毕竟唯一的王爷,被先帝册封的昭仁王爷,真要掀起什么政变的话,难免会造成人员伤亡,这就有些遗憾了。
罢罢罢,总归有所防范,自然就轻松许多。
只是既然背后凶手的身份渐渐浮出水面,那么的梁刹便有心思来考虑另一个问题了。
何时回去,主持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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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清晨时分,画舫的木檐上还带着此前几日大雨留下的潮湿,斑驳的深色让空气中浅浅酝酿着一层水意。推开画舫内精致的小窗,窗外水色晴岚,影影绰绰间可见岸上的白墙黑瓦,青石板路。晋阳虽非江南水乡,但这一段民居却颇有吴侬之地的清雅。
韩貅向来懂得如何欣赏美,只要是心情正好,世上哪一处风光不能寻得美妙之处?一时间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之中,沉醉不知归路。
画舫渐入湖泊深处,清晨水汽氤氲,湖心空濛一片,水天一色,上下天光,唯独眼底身畔的水草浮动摇曳。木质船桨,轻轻摇橹,正是风光正好。
“可惜了,如此美景,不曾有雨疏风骤为伴,着实可惜。”
打从“动了凡心”,梁刹对许多事情也有了一番精细的品味。若是寻常,他对这天光云色自然无可无不可,然而与韩貅相伴的一时一刻,都令他无比珍惜,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但潜意识中已让他有了诸多挑剔。
“先前连日大雨,你觉得出行不便,太过聒噪喧闹;如今雨停风歇,你又觉得没了那分灵感。梁刹啊梁刹,你不愧是一国之君,果然是百般挑剔,难伺候啊!”
韩貅回身看他,眼中带着一丝戏谑,伸手从桌上取过一杯美酒,走到画舫船尾的屋檐下,倚门感受着迎面吹拂来的暖风。
梁刹一噎,心中泛起一阵苦笑:“你也唯有要打趣我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是一国之君。”话是如此说,但他的语气中分明带着包容的宠溺,“好友,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假设,不足以引你如此口诛笔伐。”
“口诛笔伐?好大一个帽子,我可受不住呢。”韩貅轻笑一声,杯中的清澄酒液向空中抛去,暗中借蕴藏在神识中的灵力勾动天雷地气,刹那间,晴空万里的时节,天街却忽然落下如酥小雨,迷蒙水汽中,晋阳湖一片烟雨阑珊。
“哎呀,看来雷公电母,风婆雨叔,也畏惧你这真龙天子的威慑,这才忙不迭降下雨来!厉害!厉害!”韩貅伸手,用那白玉无瑕的酒杯接住一点清濛雨水,轻轻摇晃一番,便一饮而尽。
这一番化酒成雨的小把戏,不曾惊动任何人。
“咦?奇哉怪哉!”梁刹很有些惊异,他三两步走出画舫屋外,与韩貅并肩站在屋檐之下,果然,外头此时小雨淅沥,细细如丝,轻柔落下。这雨来得突然,来得莫名,来得应景,更来得称心如意,仿佛是天公晓得他心中所想,特地送来一场细雨朦胧一般。
“我昨日夜观天象,算的今日应该晴空万里,这才特意选了早晨天气还不甚热之时邀你出来。想不到非但没有骄阳出巡,反而又下起雨来……”
“看来医卜星象,这四个字,你是还有得要学呢。”韩貅一本正经道。
可怜梁刹丝毫不知这位暗中做了什么,想到之前自己也是丝毫没有察觉蹊跷之处便中了歹人毒计,他心中难免戚戚然。是了,往前学这些杂学,不过是更好的研习佛经,又何曾真正重视过?果然是学艺不精,学艺不精!
这韩貅使着仙家手段,随手便是一番忽悠,看着梁刹颇为认同地点头,憋笑得腹疼,只能在心中连连摇头:‘哎呀呀,小佛刹,你真是天真、可爱、善良、好骗,算了算了,看在你暂时要离开我一段时间,我便不再糊弄你。’
未免自己笑场穿帮,韩貅连忙转移一个话题:“不过说到底,你又不像我是一个整日钻研风雅事物的酸儒,你堂堂一尊帝王,不学些治国之道、任人之术、捭阖之法、纵横之方,若是整日埋头于故纸书堆中,那才是不务正业哩!”
此话一出,梁刹却是一番难言的沉默。
韩貅眼角轻瞥,之间那张英俊严肃的面容上竟然显出几分难以遮掩的失落来。难以遮掩,这倒并不奇怪,在韩貅的面前,梁刹从来都似乎没有想过掩饰自己的性情。只是失落——
这种感情,竟然是一心痴迷佛道的梁刹该有的么?
当然不该。
韩貅心中喟叹,已然知晓自己这算是成功了。
梁刹道:“实不相瞒,今日邀你来此一聚,却是为了谢你多日来的精心照料,细心诊治。”
“谢我?”韩貅闻一知十,“既然现在来谢我,想必,也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也对,纵然是皇帝出巡春狩,尚且有回宫的时候,何况你现在还只能算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
他语气平和淡定,似乎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一天终于到了”这样的感觉。或许因为太过淡定平和,反而令梁刹心生失落。为什么失落?他不知道。在他还没有想明白之前,韩貅已经看不得他的失魂落魄情态,又反口开了一个冷笑话:“想来也是,这寒山寺也去过了,无相大师也拜过了,晋阳湖也游过了,这小小一地晋阳,又如何还能留住尊驾呢?”
话中语气泛酸的模样,好似极为不舍。然而这种神情夸张到了极处,反而一见便知是一句调笑。梁刹的注意力果然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