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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一时酸楚难言,眼泪簌簌的涌出来,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不必当值,陆满福还在扯着吴宗保闲话,一眼却看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善的从梅坞里大步走出来,不由一惊,不是说膳时也不必来问得么,怎么这早晚就出来了?脸色还这样难看……
两人小心翼翼的迎上去,伴在他身侧,足隔了有一丈远,陆满福没敢出声,倒是吴宗保,拿捏着道:“主子,怎么了?”
见皇帝面色未改,方继续道:“姑娘家面薄,不像宫里的娘娘小主似的,有嬷嬷专门调|教过,难免忸怩,不懂得哄皇上欢心,时日一久,瞧见皇上的好了,心也就自然贴上来了。奴才觉着,这其间虽然波折,难得却是能收获一颗真心。”
皇帝嫌他多话似的,瞪了他一眼,慢慢又敛了眼色,但道:“找个人去瞧瞧她。”
这是不恼了,叫他过去瞧瞧。吴宗保痛快的应个“嗻”,立时应命去了。招来两个宫人,一道进了梅坞。
却见先时还一身清傲的美人,此时竟如暴雨后的娇花一般,颓然无力的瘫在地上,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接着一颗。
主子爷哟,这是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来时还盘算得好好的,一步步要哄着人家,怎么转眼儿就变了样儿。他心里腹诽一句,连忙一路小跑过去,支使人把她扶起来,自己却在旁殷殷关切,“姑娘这是怎么了?同咱们主子爷闹别扭了?咱们万岁爷久居尊位,难免脾气大些,行事随性些,可心里头是体念人的,瞧将将出去了,就打发奴才过来瞧您了,您千万甭往心里去。”
一面说,一面从宫人手里要了一方洁白的帕子递过去,打发她们:“去打些热水过来。”
李明微在椅上坐了,接了帕子抹净了眼泪,竟立时不再哭了,却垮塌着肩膀微怔,片刻略略直起身来。
一时宫人端了水进来,吴宗保亲自拧了帕子递给她,“姑娘擦擦脸。”一面却又打量她,“主子爷是怎么惹姑娘不快了?姑娘同我说说,咱们虽是做奴才的,好赖还能在万岁爷面前说几句话,您同我说说,回头我劝劝万岁爷。”
他弯着嘴角温温和和的看着她,面色一派亲和友善,原料她会诉上两句,不料那姑娘却只拭了拭眼角,便站起身来,纳了一褔道:“请公公回禀陛下,我该回去了。”
第25章 以退为进()
“哟,姑娘,这话奴才可传不了。”吴宗保虚扶她一把,尴尬似的笑了两声,“万岁爷这会儿也在气头上呢,您说,奴才要过去给您通禀,不是正往枪口上撞么!”
李明微抬眸看过来,他一颔首,又道:“奴才已经打发人去长公主府拿您的行礼了,后头西围房也收拾出来了,姑娘,就将就住几日吧。”
她眼里明显一愕,提步就往外头走。
“李姑娘——”吴宗保一声叫住她,摆手叫两个丫头下去,几步跟上前来,压了声儿道:“这会儿外头还瞒着,您要是不想立时就有册封的旨意下来,就听老奴一句,安心住下来,万事儿顺着皇上的意思。”
万事儿顺他的意思?不明不白的任他拘在寝宫里头,爱动手动手,爱动脚动脚么?她心里恼恨的厉害,面上也止不住添了一层颜色,僵站在门口,也未走,也未退。
吴宗保觑了她一眼,转身走到旁边四角葵花骨柏楠镶心的高脚几前头,掀开倒扣在茶盘子里的小盅,一面慢吞吞执了水壶往里头续水,一面道:“奴才在御前伺候这些年了,万岁爷的性子,也算得了解。咱们主子爷,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比方眼前这事儿上,您瞧不出来,万岁爷实是爱重您的,他把您接进宫来,是指着您自个儿点头,否则一道旨意下到公主府,哪里还有姑娘您使性子的余地?”
他递了茶给她,引她在旁坐下来,话语间仍是不紧不慢的调子,“奴才省得,入宫为妃,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您心里不见得愿意。可越是这样,您越不能犟着来,惹恼了皇上,您想吃亏的是谁?您就是不乐意,也未必不能顺着他。”
“说句诛心的话……”他话头一顿,片刻才道:“陛下此刻还没拍板儿定论,您同他硬犟,说不好就叫他一气之下把这事儿做实了,您顺着他,万事儿有商有量,万岁爷是有胸怀的人,未必不能容了您的意愿。”
李明微看过来一眼,他一笑,只道:“您不用怀疑奴才的用心,奴才是万岁爷跟前儿伺候的,自然是希望万岁爷能好。您肯同他好好处着,未必不会发觉他的好,奴才心里,姑娘您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也只有万岁爷这样的真龙天子能配得起了。奴才指着您进宫伴驾呢!”
李明微没言语,却朝着他深深颔了下首。
吴宗保咧着嘴角,眼神轻轻一敛。
李明微在西围房住了两日,皇帝忘了她似的,整整两天没提过半个字。吴宗保私下里看拂着,却也没提,直第三天一早从园子里赶回宫,回了句已打理好了。
万岁爷批奏本的手便就一停,说了句叫她过来。
吴宗保忙不迭的去请了人。不料那边行礼问安,万岁爷却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道了句“平身”便就把人晾在了一边。
吴宗保瞧着,同陆满福二人眼色递过来递过去,眉来眼去递了半天,终究陆满福轻轻一咳,磨朱砂的手一顿,悄悄让开了些。
吴宗保朝她使眼色,不料姑娘站在屋当中,身条儿挺得笔直,敛着眼皮,目不斜视。
得,说时还好好的,临到头又犯毛病。这硬脾气!亏得……亏得皇上他能吃这一套,要不有几条命搁得住丢!
他忙努了努嘴,叫陆满福赶紧回去,小子朝他投来一个哀怨的眼神儿,杀鸡抹脖子的吐了口气。
皇帝低头批折子,对他们一番小动作却了然于心,陆满福手将将碰到磨杵,便听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放着。”
他怔了怔,忙撂下手,弓腰退到一边。
“姑娘……”吴宗保在她旁边小声提醒,李明微绷了下嘴角,一脸寡淡的走了过去,吴宗保悄悄松了口气,一招呼陆满福,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外头站着却打望门里头的动静,但听万岁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出来,一时嫌浓了,一时又嫌淡了,那姑娘只是没有声响。
蓦地却听一声轻笑,“蹭脸上带出去给谁看?躲什么,我不碰你……”
李明微拿袖子掩着脸,退开了足有三步远,他瞧着她,望着那瓷白的指尖上沾了点点朱砂,眼里只盈满了笑。
她垂了眼,偏过头去抹了下脸颊,只在颊边带出一道嫣然的红痕,他看在眼里,一时心情大好,但不言语,目色一敛,招手叫她过来磨墨,一面道:“待看完了这些折子带你出宫,到园子里去看一看,前儿没写好的字儿今儿好好与我写一遍……”
他没指着她撘话,没曾想她竟福了下身,极乖巧的道了句:“谢陛下不计前嫌。”
这软软的一句话,叫他通体都舒泰起来,瞥过来一眼,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上扬。
红袖添香,岁月静好,果然也只有她在这里,才有这样的味道。
尔然瞥了眼手里的折子,瞧见那署名,却微微一顿。随即开了左手边的一个抽屉,将一分文卷抽出来,连同那折子一起推给她,“瞧瞧。”
她垂了双手,但道不敢。
他道:“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看也无妨。瞧瞧……”
她方抬手去拿,方瞥见一眼,心头便突地一跳。这字迹,化成了灰她也能认得。
他没避讳,但道:“你择的人,名作殷陆离,今科考取了传胪。你眼力甚好,一择就择到了今科进士里头最出类拔萃的一枝新秀。”他指着那篇文章叫她看,“朕偶然间得来的,反复看了不下百遍,其涉世之深,见解之独道,言辞之华美,无一不称我朝之最……”
皇帝并不吝惜他的溢美之词,她从上而下的浏览那篇文章,心里只是一时酸涩难言。
这文章,面世以后,曾引得京师一时呈洛阳纸贵之势,正是殷陆离早年所作。他做那文章时,她就在旁替他磨墨,那时他尚年轻,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就以后曾对她言这大抵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兜转却不见了踪影,直至过了许久,方忽然间横空出世,殷陆离这个名字,也一时变得炙手可热。她以为他是因此得到赏识,倍受重用,走向了他一心所向之道。却不曾想过,这背后的操纵之人会是皇帝。
他这般提及他,她不知再作何感想,默默然停住了动作,但听他一句句说下去:“此人发妻已故,留有一子。若是好时候……把你指给他,也没什么不可。只是……”他一顿,声音浅淡,“日后,他当是我朝开辟鸿蒙的一把利剑,把你给他,只会令得他平添牵累,宝剑藏锋,如此人才,朕不能叫他这么埋没。”
她低着头,心里但觉一时可悲一时可笑。她与他无缘,是早十年前就注定的事情,偏她不信,要搏这一搏。可笑如此危如累卵之际,她心里竟然还存了那么一点子执念。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可眼下他告诉她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皇帝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只读出那嘴角间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嘲之色,他轻轻覆住了她的手,她闪了一下,竟没有太大幅度的躲开,他便用了些力气,整个将她包裹在掌心。
“他可以,旁的人,朕舍不得你。”他将她拉进了些,牵起了她另一只手,“你跟着我,总不会比别人差。”
“陛下,我配不上你。”她声音低低的,全无昨日的尖锐之意,倒带了些胆怯退去的味道,便令他由心生出一股怜惜来,温和道:“才情品貌,天底下的姑娘,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你何须妄自菲薄?”
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她心里好笑,他若知她经历过什么,可还会有这一句话?说到底,才情和容貌一样,他不过也是看中了这些,身外之物。比旁人好一点的只是,他确然可以看得懂她。
而别的人,或许会因为她一张脸原谅她过去的种种,他,再加上一层才情,也未必容得下她。
她已然不知明日再往何处走,嘴里只是淡淡的,凭本能吐出了一句话:“陛下,我是李鸿慈的女儿。”
皇帝勾了勾嘴角,“朕早年气盛,确然容不下你父亲相关的一丝一毫,近些年也才想通,你父亲并非一无是处,是我过激了些,往后,你莫担心……”
“皇上,”李明微打断了他,“当年下旨查办,我父亲于大理寺畏罪自尽。我知道他算罪有应得,无可怨怪者,可是皇上,是您亲手惩办了他,为人子女者,我不怨,却不能不介怀。”
他目色微黯,慢慢放开了她,转过身去,显见得不愿再谈,抿了抿嘴角,但道:“磨墨吧,批完了这些折子,到园子里去看看。”
李鸿慈的事,她的性子,心里有芥蒂是自然,他没法苛责她,也没法因此放下她,已成的定局,一时也没法子破。可总而言之,她肯说,这是好事,解决之道,大可徐徐图之。
第26章 心意拳拳()
嘉隆二十年,太|祖览《江南十景图》,心向往之,遂以京师西北郊十数先朝园林故址为基,建十景园。嘉隆四十二年,以十景园赐端王,更名圆明园。
其后端王即位,圆明园历康平、景熙、宣政三朝四十余载,不断休整扩建,南增听政之所,北、东、西三向构曲水岛渚,设亭榭楼阁,并畅春、绮春二园,至宣政年间,除少数几处景观外,规模大成,是称“万园之园”。
同历任先祖一般,皇帝每岁携宫眷往圆明园避暑,年末始归,只以劳民伤财故,下诏未修完的几处亭台楼阁,一律停工。此后年年缮修款项,亦有所缩减。直至宣政四年,以太皇太后六十六寿诞之故,始谕复建修缮,作为太皇太后贺寿之处。
而今新修的三处景观将将建成,三月十六正大光明殿琼林大宴一日,新科进士们便奉恩旨,先行游览了这园中三景,并奉命拟了各处的匾额、楹联。
倾全国之力修筑的皇家园林,每一眼都是震撼。山光水色,琼楼玉宇,有巧夺天工的雄浑壮阔,亦有清新明快的自然风雅。
只是这地方太大,置身其间,便觉化成了沧海一粟,茫茫然一无所托。
又要有何所托呢?
一眼望过去,上下三层牌楼样式的戏台,屋脊正中央插着方天画戟,檐角如飞,四下廊柱,木雕彩绘,戏台两边,曲折的游郞通往看台,悬了数十盏色彩斑斓的八角宫灯。端的是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帝王家的富丽堂皇。
也不过一方戏台罢了,她心里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执的便笺上,但道:“这字已极好,‘同乐’,我只怕写不得这样的意趣。”
这一路甚是融洽,一道赏景一道题字,或从题好的里头挑,或两人另拟,她执笔,往往一挥而就,令他赞赏不已。
因此番推却,倒不会惹他不悦了,他一笑将条子递给陆满福,命送去大学士杜时行手里题字,转而朝她道:“你也知你少些常人过日子的意趣?”
李明微低头收着笔墨,但听他道:“得空倒可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杜老爷子,他作学问是把好手,养花遛鸟走鸡斗狗也是一把好手,端的是意趣橫生之人。”
走鸡斗狗,这样的意趣,却不知什么意思。她心里淡淡讥嘲,面上浅浅一笑,“我天生少这一窍,学不来。”
她自觉表情浅淡,殊不知面上笑纹漾开,就像是初春时节冰消雪融,不媚不俗,清凌凌的熨帖到了人心里。
皇帝爱极了这副温文雅淡又带着淡淡矜持的模样儿,若非怕她恼,早就把人拉进了怀里,叫她消融得更厉害些,看那矜持到底还能挂住多久。
他轻轻咳了下,背过身去,负着手踱开两步,方慢慢笑道:“未必是没有,我瞧你是未开窍罢了。明儿……”他瞧了眼吴宗保,“明儿寻两只蛐蛐儿送来……”
带姑娘斗蛐蛐儿?吴宗保讶了讶,祖宗哟,亏您想得起来,不说人姑娘瞅不瞅上一眼,您老人家那性子,能下得去手?何况,这三四月的天儿,哪里去给您捉蛐蛐儿呢?
他期期艾艾的开口:“万岁爷,这时节,蛐蛐儿都还没孵出来呢!”
话音甫落,就听看台上传来一道声音:“谁说没有,我手里就有一对!”
他吓了一跳,应声看过去,却见三层楼上站了个人,穿着一身皱月白地白蟒箭袖,束着歪七扭八的金冠,鬓松发乱,面上一脸惺忪之意,正凭着栏杆往下头看过来,可不正是襄郡王!
天皇老爷,昨儿人明明清的干干净净,怎么他又冒了出来?
皇帝笑意微凝,瞥过来一眼,他心头顿然一个激灵。
惶惶间那人已经飞也似的跑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见人一壁正着衣冠,一壁跑出门来,近前扎地请安,“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敛了敛颜色,倒没再有太大的变化,一抬手命他平身,颇为和颜悦色的问他怎么在这里。
襄郡王嘴角一蹩,诉苦似的道开了:“还说呢!昨儿听人传话万岁爷叫修整一天,我心里正乐,那洋画师却拽着我看画册子,一个不甚就念叨了老晚,想出去的时候外头已经下匙了……”
皇帝淡淡看他:“在里头过了一夜?”
“可不!”襄郡王囔着鼻子,往上头一指,“三楼上东北角搁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