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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盼受“叔侄”两字惊吓,弹身跳起,又被摁了回去,那智化紧挨她坐了,接着道:“你可悠着些,动静太大,仔细把我那哥哥招来。”
嗷……她只敢在心底惨嚎,熊爪乱摸一气,捞着半幅狐狸袖子,匆匆遮住脸面,佯作抽泣:“智爷就别在杵人了,那日情势所迫,一时口不择言,辱没北侠清誉,还望智爷念及往日情分,帮着劝解欧阳大爷,对潘盼宽宥则个。”
“噢?”智化为难道,“你胡诌的断绝神功,如今可是誉满江湖。这么着罢,不如咱作个东道,引你去向北侠解释解释?”
潘盼暗忖:这胖爹本都要去大相国寺当和尚了,咱一山寨版,何必扰其清修呢……万一他父爱泛滥,阻拦出关,再给整个包办婚姻啥的……岂不是更添乱?念及此处,横下心来:这爹打死也不能认……嘴角一抽,拉住智化连声道:“可别呐!都是我的错,这厢给二位爷陪不是了。”说着,起身要拜。
智化忙伸手拦住,打量她红肿双眼,遥想昔日,好一对顾盼神飞的美目,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便收敛了形状,正色道:“前因后果,丁家二弟已大致说与我听。此去辽境,必是关难路险,难道仅这一条路,就无有变通的法子么?”
“多谢智爷关怀。”潘盼强施一礼,硬声道,“实在是有非去不可理由。你也晓得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一个人,倘若不是别无选择,又怎肯走到这一步?”
“说得好。”智化合掌轻击,缓缓道,“耶律阿信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潘盼大惊退后,颤抖着细指,点向前方,“你……如何能道出我义兄名姓?”
“契丹人使剑的不多,而剑术高明到足以向三清观观主下研武贴的……”智化神色骤然一黯,像似忆及某些久远之事,默了半晌终道,“唯有你义兄了。”
她脱口问道:“比武之事你也知晓?!”
智化点头答道:“三清观观主魏真,与智某渊源颇深。前些日子,我与北侠在大名府谈佛论道,曾接到过他发来的书简。”
潘盼眼盲,瞧不见智化面色有异,耐着性子听完,心中仍是惊疑不定:“莫非……智爷与义兄还是旧识?”
智化轻嗯一声,恢复先前轻松口气:“旧识倒也谈不上,早有耳闻罢了。事到如今,你打算将你义兄血脉送往何处?”
略琢磨了,她实话实说道:“我要带孩子上木叶山。”
“千——叶——山——”智化失声顿足,左肩旧伤倏然刺痛,不啻钝刀剔骨,他运了指力按压下去,须臾,已是汗透衫背。他强忍着,咬牙提气,“萨满教的圣地,你去那里做甚么?”
潘盼合着眼不动声色,心下一把算盘拨得啪嗒作响:狐狸大叔的尾巴藏得是相当隐秘啊……听他所言,辽国的地形人事俱是熟衽,就凭大叔张张嘴,便能把死人说活的能耐,犯上几朵异国桃花,也非未有可能咩……想到这里,潘盼颇感安慰:咱虽然失去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好在还有一颗善于捕捉□□的心么……于是迂回游击:“去见一个人。”
智化急急追问:“是甚么人?”
潘盼垂了眼皮,慢吞吞答:“女人。”
妖狐岂不知她存心试探,可已决意助她一臂之力,只得苦笑摇头:“别在这绕弯了,你义兄的妹子——耶律阿娃是罢?”
“嗯哪。”潘盼暧昧应声。
“送你样东西,或许路上用得着。”智化复又拉她一道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素绢包裹的物事,递到潘盼手心。
潘盼握了握,是个狭长物件儿,隔着绢帛,犹能感觉到内里冰冷的质地,“这是甚么?”她疑惑道。
智化不答,只道:“收好了,小心割伤手。”
潘盼益发好奇,小心翼翼将掌中之物触抚一遍,片刻,攥着光滑的手柄唏嘘:“好快刀。”
“是。”智化淡淡接口,“情深缘浅,只是一刀。”
潘盼闻之一怔,心头默念良久,低声道:“智爷,北侠既然也到德州了,为何,为何……”她吞吞吐吐,却是难以启齿。
智化了然于心,微笑替她说道:“为何不与你照面,是罢?”
“正是。”潘盼哼唧,“本以为他会提刀追杀于我。”
智化笑映眼底:“你既怕他来寻你,却又怕他不来寻你。见与不见,好生着难。我说得对否?”
谁说不是呢?此刻她不敢与北侠相认,但一想到北侠或许并不在意此事,心底直觉得空落落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丁兆蕙先头提到一句,潘盼由衷佩服道:“丁二侠说这人名字会起错,可绰号绝不会错。”大叔你简直是妲己的男版转世啊啊啊……
智化干咳一声道:“那小子说的话,你也信?”
潘盼窘了,颇为丧气道:“我心中便如智爷所想,只是欧阳大爷的心意,委实让人捉摸不透。”
“北侠心意只怕与你一样。”智化凝神注视着她,“有谁愿意抱着希冀而来,反失意而归呢?”
潘盼茅塞顿开,从袖中摸出一卷绵纸油封,朝智化郑重道:“这里有些书信,劳请智爷在潘盼出关之后转交北侠。”
“好。”智化爽快接过,看也不看,便塞入怀内,笃定道,“尽管放心前行,再有不识好歹的追来,我同欧阳兄会帮忙解决。”
第85章 侠客行哪怕关难路险情义坚何惧山高水长〔上〕()
临近三关,沿途流民日渐增多。稍加打听,方知晓因主战的守将,杨延朗被三道圣谕召回京都,新晋的总兵乃文职出身,讲究布防之术。孰料防而不控,屡有辽军勾结山匪,在界河附近洗劫商队,凌扰百姓。边民难堪其苦,唯有抛荒南迁。
白五与丁二,俱是那侠义之人,逢上卖儿鬻女的苦主,少不得要周济一些。待到益津关,随身财帛几欲散尽。缺了银两打点,倒换关牒便没有那般顺当,一行人如履薄冰,终是入了辽境。
连日奔波,合上忧惧过甚,马行了个把时辰,潘盼的身子骨不免有些支撑不住。倚坐在车厢内,直咳了个掏心掏肺。
“吁——”丁兆蕙俊眉微蹙,勒停了马匹,向一旁的白玉堂道:“五弟,你且去瞧瞧,她可是犯了甚么症候?”
嗽声激烈,白玉堂也听得真切,忙挑了帘子入内,急急问道:“是觉着哪里不舒坦了?竟咳成这般!”
“吭吭——”潘盼已然咳得两颊酡红,勉力挥了挥手,答道,“无碍的。”
“歇下喝口水罢。”双侠打量于她,由车梁解下水囊,甩手丢与白玉堂。
“嗯好。”潘盼轻声应着,接过白五递来的水袋,胡乱喝了两口,复又递回,不经意二人指尖相触。
白玉堂吃惊,迅疾翻上她的手腕扣牢,痛惜口气道:“起热厉害,脉息全乱了!”
丁兆蕙眸色一闪,沉静道:“前头不远便是析津府,事不宜迟,咱们先去那落脚,寻个郎中抓药。”
白玉堂颔首:“如此甚好。”
“哪有那么娇贵了?”潘盼忙不迭反对,“躺躺就能好。依我说,还是直接启程去木叶山罢。”
“这样的混话倒是想起来说!”白玉堂着恼,数落她道,“再耽搁,性命可是不想要了?”
不就受凉感冒发点烧么……耗子哥哥你想得太严重鸟……潘盼略怔,倏而心底又涌上一丝暖意。
“五弟,你且由她。”丁二接了话头,朝着潘盼凉凉道,“你若要敢死,我自是敢埋。身旁那个小的一并捎上。嗯?”
温言一句三春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听罢此言,潘盼周身一个激灵,竟是清明了好些,扭过头,坚定道:“义兄遗愿未了,潘盼岂敢相随。更不敢累丁二侠就此操劳。”
“驾!”丁兆蕙甩手卷了道鞭花,驱车直往析津府行去。
燕云十六州自遭叛唐的石敬瑭割让给契丹后,在其治下已有百年。到如今已是耕牧交织,汉辽混杂。集镇上的客栈多半为汉人所开,双侠寻了间门面清爽的入住,将潘盼与烈儿托于白五照顾,自个儿则匆匆去找大夫。
来的是个游方郎中,五旬年纪,汉人装束,一部乱蓬蓬的山羊胡子直挂到胸前,背着个油光锃亮的藤箱,年代久远已辨不出原先颜色。
锦毛鼠素有洁癖,眼瞅着双侠竟领了这样一位人物入内,不免心生嫌隙。
“杜先生,这边儿请。”丁兆蕙搬了把座椅,将他引至潘盼榻前。
此位杜郎中,也是个走惯江湖路的,见丁白二人皆是穿戴不俗、气宇轩昂,暗忖必为侠义之辈。只不过面前这位小娘子的称呼,却是令人有些犯难。他捻了捻须髭,踌躇着问:“两位大官人,谁能将此位女眷扶坐起来,容我细细问诊。”
想是先前扮惯了夫妻,白玉堂从善如流地揽起潘盼,神色自然道:“内子小心。”
丁兆蕙身形略僵,涩然道:“舍妹双目有疾,不便之处还望先生担待则个。”
杜郎中连声应允:“定该如此,定该如此。”
潘盼烧得有些恹恹,耷拉着眼皮也不作声,任由他号了许久脉息。
那郎中时而捋须微叹,时而颔首轻思,神情愈见凝重之势。
白五是个利落人,瞧他咿啊不绝、吞吐难言的范儿便认定是个庸医,颇为不悦道:“内子的病,先生可有对策?”
“啊?!”杜郎中回神,收了脉枕器具,立起身答,“令正的病情需要静养,还请借一步说话。”
丁白交换个眼色,又嘱了潘盼几句,三人鱼贯出屋。
“就这里罢。杜先生有话不妨直说。”白玉堂小心掩上房门,按捺不住追问。
丁兆蕙抱臂圈肘,虽是一言不发,眉宇间却隐有焦虑之色。
“令正发汗起热乃是风邪入侵所致,这个症候倒不难打理,用几副泄火去湿的汤药,略加休养,便能得好。真正棘手的是……”杜郎中眼光轻扫丁白二人,欲言又止。
白玉堂神情一凛,正待拽住大夫问个究竟,丁兆蕙接口,恳切言道:“医者父母心。求杜先生明示。”
“不敢!不敢!”杜郎中慌忙朝双侠揖上一揖,低声说道:“据小老儿妄断,令正像是中了一味名曰冰蟾的奇毒,且时日已半月有余。”
乍听此言,白玉堂又惊又喜,上前一步,牵住杜郎中一条臂膊,激动着道:“先生真乃神人也!但问这毒性,可有化解的法子?!”
杜郎中颇为狼狈地稳住身形,回道:“照医书文献所载,冰蟾之毒应是无解。这投毒之人剂量拿捏得异常精准,倘若再重上一分,只怕令正已不在人世;又或是减上一分,她也不至于双目尽盲。”
白玉堂失望地松了手,颓唐自语:“怪我大意害了她……”
“那杜先生是否还了解一些,典籍上未曾记载的解法?”丁兆蕙探询口气道。
杜郎中捋了捋胡须,答道:“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按说俱有化解之法,只不过有些尚未发现而已。在我印象之中,似听先师提过:冰蟾此物繁育期间喜食三指雪莲。雪莲历来被奉为解毒珍品,三指雪莲更是珍中之珍。”
白玉堂骤然振作,忙问:“先生言下之意……莫不是三指雪莲能化解冰蟾之毒?!”
“非也。”杜郎中摇摇头,谨慎道,“以我行医数十年所见推断,似有此种可能存在。但并无活例印证三指雪莲的功效,故而也不宜妄下定论。”
“多谢杜先生指点。”丁兆蕙抱拳揖过,又问,“只是这三指雪莲,上哪里能够寻到?”
杜郎中略沉吟道:“上京道西首的粘八葛部,他们的圣地唤作‘金山雪海’,三指雪莲与冰蟾俱是长于那里了。不过,此刻的雪莲并非花期,去了也是无用。”
白玉堂跺脚道:“既是药材,药行里可否寻着?”
杜郎中长叹:“三指雪莲逢八年才开一次花,极其珍贵稀少,寻常药行哪能轻易见着。放眼大辽,也就契丹皇室会存上一些罢。”
送走杜郎中,丁白二人皆是心事重重。因双侠懂得契丹话儿,奔波在外的活计自是由他操办。向店家打听到药铺所在,便执着大夫开的退热方子,先行抓药去了。
彼时,白老五更不容易,潘盼病倒,阿烈那娃儿打睡醒,便一直粘在他怀中。一会子抱着、一会子捧着、间或还要端着,生生儿把个锦毛鼠磨得焦头烂额。
潘盼歇了半晌,便被烈儿的嚎哭声吵醒。细细一听,入耳的还有白玉堂哄孩子所哼的小曲,不由得忍俊不禁,“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个熊孩子,咋哭闹个不住呢?可是他吵到你休息了?”白玉堂抱着娃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倏而回过神来问道,“咦?我说你倒是笑些甚么?”
“我啊……”潘盼摸索着撑坐起身,盈盈笑道,“迷迷糊糊闻见有蚊子哼哼,细听听,那哼哼声竟然还是有调子的!琢磨着便有些好笑。”
白玉堂遭了促狭,不禁俊脸泛红,讪讪道:“芸生小时候也不像他这般难哄,可见宋人与辽人是有不同的。”
潘盼提醒道:“白大哥,你用手指头在烈儿唇边靠靠。”
白五不明所以,但因是潘盼嘱咐,惟有依言照做。
“哎……”白玉堂甩手,懊恼道,“这个熊孩子跟爷还真是不对付,咬人堪堪儿地疼!”
“哈哈!”料不着年少英才的锦毛鼠竟会在一个婴孩身上吃瘪,潘盼止不住大乐。勉力忍住笑意,指点他说:“烈儿那是饿急了。白大哥,你唤小二要一碗热浆,喂饱了他,就不再闹啦。”
白玉堂恍然大悟,匆忙抱着孩子去寻吃食。析津府虽抵不上宋境物产丰饶,但牛羊乳却非稀罕之物。烈儿本是契丹人氏,生来便吃惯这些,饱饱饮了两碗,便香甜睡了。
“总算消停了。”蹑手蹑脚放下孩子,白玉堂轻叹一声,如释重负。
“白大哥?”
“嗯?”
“怎么不见……”潘盼小心翼翼问道,“丁二侠?”
“他呀,”白玉堂递了盏茶与她,回道,“为你抓药去了。”
“哦。”潘盼当作不经意又问,“方才那位大夫怎么说来着?”
“风邪发热……”白玉堂斟酌着用词,“大夫说汤药调养几日就大好了。”
“我隐约闻见,你们说到雪莲,那是做甚么用的?”潘盼继续追问。
白玉堂老实作答:“三指雪莲是一味名贵的药材,杜郎中觉着或有化解冰蟾之毒的功效。”
“真的么!难不成我的眼睛还能治?”潘盼偏过头来,满脸希冀。
见她这般期待,白玉堂心底莫名一酸,柔声安抚道:“且放宽心,哪怕是寻遍天涯海角,我都会为你找来,试上一试。”
潘盼思绪略沉,料想这三指雪莲必是极为罕见之物,忙敛了神色道:“白大哥费心。可凡事必有机缘,冒进不得。此时此刻能置身此地,已是上天眷顾于我,纵是往后再也瞧不见了,也难说是遗憾。”
白五听出她话中有话:是不愿旁人为了三指雪莲赴险。不禁动容道:“能治好便好。即便是治不好,我白玉堂作潘盼的眼睛便是。”
耗子哥哥,你这是要邀请我去陷空岛安度晚年么……联想那岛上还有爱哭的大耗子、倔头的二耗子、火爆的三耗子、贼精的四耗子……潘盼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个凄惨场景:一只熊猫抱头蹲在地上,周围一圈叽叽叽喳喳的大小耗子……
第86章 侠客行哪怕关难路险情义坚何惧山高水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