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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那个人,莫小曼鼻子酸酸的,叹了口气,用手背轻轻揉一揉眼睛,卷起笔记本,一手端着那小碗蛋炒饭,跑回屋,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梯子爬上木楼去换衣裳。
木楼并不大,七八平米左右,莫国强和刘凤英夫妻俩让孩子们睡楼上,是因为家里没有多的床架,几个孩子用竹篾编的凉席往楼板上一铺,就可以直接睡下了。莫小能虽是男孩,年纪还小,跟着姐妹们一起睡,莫小强是莫家长孙,受重视,他有自己的房间,就是堂屋香火堂后头那间屋子。
木楼四面没有挡板,显得有点空,往年自留地的玉米、辣椒收回来,就扎成串,顺着房梁挂在木楼四周。
莫小曼从竹竿上胡乱挂成一堆的衣裳里找出自己的衣裤换上,她没有几件衣裳,还全是破烂的,刘凤英整天骂她不会拾掇,补个衣裳弄得扭七扭八难看要死,十一岁的女孩能有什么针线底子?每天还有干不完的活,能把补丁都缝紧就很不错了!
换好衣裳,莫小曼从莫小凤书包里翻出本作业本,撕了一页空白的盖在小碗上,再拿件旧衣裳把碗整个包起来,把刘凤英的笔记本塞进裤袋,拉一拉衣襟盖住袋口,然后吱扭吱扭踩着楼梯下了木楼。
院子里女人们说了一晌,正要散去,暴雨过后,还剩下小半天时间,现在是生产队时代,干活要队长召集、分派,看看这会子队长不出来吆喝召集社员,人们就抓紧做家里的活儿,毕竟除了生产队,各家都有自留地的,还有祖辈留下的菜园子。
刘凤英因不愿意和女人们多说,正揪了莫小凤假意帮她找虱子,边上蹲着莫小枝和莫小花,莫小枝学着刘凤英的样子,也在翻弄莫小花的头发!
莫小曼看见这情形,忽然间感觉到自己的头皮一阵发痒发麻——似乎、好像、肯定的了!现在的莫小曼,头上也有虱子!
上辈子经历过苦难,但后来的十几年生活是十分讲究的,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已经习惯了那种低调却优渥的小资生活,此时再遇见虱子,莫小曼感觉有点崩溃,一张小脸皱得像吃了生苦瓜!
不行不行,得赶紧离开,赶紧把自己身上弄干净!
莫小曼狠狠闭了闭眼,假装看不见那娘儿几个,抱着旧衣裳径直朝阿奶的小屋走去。
刘凤英却发现了她,大喊:“莫小曼!你干啥呢?”
莫小曼:“没干啥!”
“水缸没水了,你不去挑水,瞎跑什么?”
“我今天落进河里受了惊,又淋了雨,身上不舒服,要歇会!”
“你!”刘凤英咬牙,心道你个贱命,淹死你才好呢!眼睛朝院门外扫了扫,这种话到底没说出口,只喊道:“你手上拿的啥?”
“这件衣裳太烂了,不要了,给二婶家的猫做窝!”
“好你个莫小曼,出息了啊!你家有千金万银是不是?好好的衣裳,你说不要就不要……给我站住!”
刘凤英叫骂着赶过来,莫小曼已经三步两步窜进阿奶屋里,把屋门掩上,还插了木栓。
刘凤英在外头暴跳如雷,骂骂咧咧,莫小曼忙从旧衣里拿出那碗蛋炒饭,递到坐在矮凳上的阿奶手里,轻声道:“奶,中午她们做蛋炒饭吃了,还留一碗给……给我爸!让我偷了,我吃掉一半,你吃一半!”
莫阿奶将碗接在手里,抚摸着碗沿,又伸出一只手去摸小曼的脸,叹了口气:“中午奶闻见了,往天她们做好吃的,奶不说,心里都明白的!这蛋炒饭,不是留给你的?”
“奶,她们不可能留给我!从我懂事以来,做了好吃的,全家都有份,就是不会有我的!”
莫阿奶脸上神情悲戚,又十分不解:“这是为啥啊?你是他们的大闺女,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就这么不待见?”
“奶,你信不信我说的话?”
“嗯?什么话?”
“奶只说信不信我?”
“我们家小曼是老实孩子,从没跟奶撒过谎,奶信你!”
“那我就跟您说了!”莫小曼觉得,应该让奶知道一些真相。
“你说,奶听着。”
“我和莫小凤他们几个小的睡木楼,楼下就是我爸妈的房间,前个晚上,我半夜里醒来,亲耳听见我爸妈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
“什么?”莫阿奶吃了一惊,险些把碗给跌落:“你可听真了?不许胡说!”
莫小曼把碗拿走,放在小桌上,跪到莫阿奶面前,将头挨在她膝上,流着泪道:“奶!我听得清清楚楚!您也应该知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在地区医院生的,去医院里生孩子的人很多,他们把我抱错了!奶!您这几年眼睛看不见了,可还记得我的模样?我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们俩,他们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经常去城里?就是为了去找他们的亲生女儿啊!奶,您这辈子见过像我这样的可怜孩子吗?我找不见亲生父母,又被现在的爸妈当牛做马,吃不饱穿不暖就罢了,还动不动就打!从小到大,我遭了多少场打啊,我是女孩啊,我什么活都干,并没有顽劣调皮,可是他们就是要打我!奶,我真不想活了!”
莫阿奶双手紧紧地抱住莫小曼的头,眼里滴下泪水,嘴唇颤抖差点说不成话:“好孩子,你才多大啊?千万别这样说!他们不疼你,奶疼你!啊?”
莫小曼呜咽着:“奶!他们既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就没有资格打我骂我,可是我还小,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他们不放我走,我怎么办啊?”
莫阿奶顿了一下,手指伸进小曼头发里摩挲着,像是下定了决心,问道:“小曼啊,让你阿公出面,把你归给我和你阿公,你肯不肯?我和你阿公老了,我眼睛又看不见,你跟我们住,可能也要吃苦受累,我们也护不了你多久,但三五年总是可以的!到时候,你大点了,再慢慢找你亲爸妈……”
莫小曼抓住阿奶的手:“奶,我愿意跟着您和阿公!你们养我长大,将来我养你们的老!亲爸妈不知在哪里,他们不找我,我也不懂去哪里找他们,就这么各自过着吧!”
“好!等你阿公回来,我跟他说!你不用怕,我们跟你爸要你,是有道理的!”
“嗯!”
莫小曼得到阿奶应承,只觉得浑身轻松,捧着那碗饭塞给阿奶,再拿过来一双筷子放她手上:“奶,快吃!”
闻着炒饭香味,莫阿奶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小曼啊,落在这个家里,可苦了你了!我虽然看不见,也知道的!这饭,不吃也罢,省得你又挨打!”
“奶,您吃!刘凤英是您媳妇,就算分家了,她做了好吃的也应当孝敬您一口,这是您应份的!我今天差点丢掉了一条命,回来还挨一顿狠打,已经看开了,忍不得他们了!”
莫阿奶眼睛眯了眯,点点头:“也好,那就不用回那屋了,跟奶在一块儿,看她敢把奶怎么样!”
刘凤英在院子里跺着脚骂,却不敢太大声,毕竟隔壁韩大婶刚警告过她,莫小曼也就不理她,见阿奶双手颤抖吃得不利索,就找了个小勺子来,一口一口喂阿奶吃。
阿奶吞咽倒是快得很,莫小曼忍不住问道:“奶,今天你吃午饭了吗?”
阿奶掩着嘴轻咳一声,神情平淡:“你阿公前天就说了,上山采草药,这几天晚上不回来,到今天为止,三天里,我只喝过三碗稀粥,每天早上一碗……今儿中午,你妈做蛋炒饭,你二婶,做了碎肉煎饼,孩子们在院子里叫嚷,一个跟一个炫耀比较,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的,我鼻子好使着呢!”
莫小曼难过地看着阿奶,说不出一句话。
第七章 海鸥牌洗发水()
“莫小曼,你在那屋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出来?想偷懒是吗?告诉你,门都没有!你赶紧地,把水缸挑满,把猪喂了,砍好今晚要用的柴火,再到村外荒草滩去把牛牵回来!不然你等着,晚上你爸回来,打断你的狗腿!”
刘凤英叉着腰,站在阿奶的茅草屋前大骂。
莫小曼闷声不响地,任由刘凤英骂,自己只管喂阿奶吃饭,她现在虽然只有十一岁,但灵魂经历了两辈子,心性早磨炼出来了。
一小碗蛋炒饭吃完,阿奶意犹未尽,抿了抿嘴,叹气道:“小曼啊,以后我们分出来自起灶炉,也让你阿公买几只鸡下蛋,我们天天做蛋炒饭,吃个够!”
莫小曼笑着点头:“是的奶,以后我们还要吃肉!顿顿吃!”
阿奶拍着莫小曼的手,开心地笑了。
莫小曼细细打量阿奶,前世她没什么眼光,只看到阿奶身材娇小,表情温和柔善,却是没有觉察,阿奶其实长得很好看,如果倒退十几二十年,还能算个美人呢!
阿奶现在五十多岁了,体态清瘦纤弱,容貌五官却依然很秀气,天生的柳叶眉,大眼睛,小嘴巴……小曼惊奇的是,阿奶的坐姿很特别,她不像别的小老太婆那样躬着身子,或随意倚靠,哪怕只坐着个小板凳,她也是上半身挺直,双手自然垂放在膝上,这模样,完全是小曼上辈子接受淑女仪态训练的架势!
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身上穿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粗布染蓝大襟裳,干干净净平平展展,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莫小曼想到前世,她也只是不忙的时候才记得跑来拿阿奶的脏衣裳去河边洗,其它时候不知道二婶会不会帮她?不过,莫小曼往家里挑水的时候,会顺便把阿奶的水缸挑满,而阿奶的水缸也是每天都被舀得差不多见底,想来是阿奶自己洗衣裳的。
莫小曼重活一世,才看出阿奶的与众不同,再想到阿奶是阿公从外地带回来的,她没有娘家亲戚,为此还时常受莫二婶的冷嘲热讽,莫小曼不禁对阿奶的身世有点好奇起来,不过现在并不是闲话探问的时候。
吃了蛋炒饭有点干,阿奶要水喝,莫小曼摇了摇屋里唯一的竹壳暖水瓶,是空的,便从宝珠里倾出小半碗泉水,递给阿奶,骗她说:“壶盖没盖稳,壶底还剩一点点水,凉了,还能喝!”
阿奶信以为真,把水喝完,轻轻抿了抿嘴唇,笑着说:“有个孙女在身边就是不同,我小曼递的水,这么甜的!”
莫小曼也笑:“奶,以后我天天给您和阿公递水喝!”
“好!真好!”阿奶笑得更加高兴。
刘凤英在外头骂了一阵,见莫小曼竟然没出来,屋里还传出笑声,顿时怒了,她不敢踹门,抓着根木棍就敲到门上,厉声喝骂:“莫小曼!你聋啦?啊?你个杀千刀的,胆肥了是不是?今晚不把你吊起来打,我就改了这个姓!”
莫阿奶听了,收起脸上的笑容,抬起手,打算让莫小曼把她扶起来。
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女人声音,是莫二婶:“大嫂,你这是做什么啊?又喊又跳的,跳大神呢?哈哈哈哈!”
莫二婶心眼不好,性格倒是大大喇喇,爱说闲话也爱笑。
又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大伯娘,小曼又惹你生气啦?我刚才在村口听见说她掉河里了,又被救起来了,真是命大啊!没受伤吧?”
这是莫二叔和莫二婶的大女儿莫小苏,今年十岁,夫妻俩生了一女二男,对这个大女儿十分疼爱,别的不说,一年都会给她制三两套新衣裳,女孩们稀罕的,冬天的四方流苏围巾、风雪帽,夏天的花衣裳,头上绑的各色绸带丝带,全都给她买得足足的!
这个莫小苏跟她妈一个性格,爱找乐子,经常为了博她自己一笑,捉弄莫小曼。
不过莫小苏却是个脑子聪明的,她小学毕业考上了公社中学,很快从公社中学转去了县中学读书,又考上大学,成了这村里第一个凭自己能耐考上大学的大学生,也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
当时风光无两,莫二叔莫二婶乐得见牙不见眼。
莫小曼记得,上了大学的莫小苏放假回到村里,倒是不再捉弄她了,但是看着她的目光很奇异,那种复杂的目光不是当时的莫小曼能够渗透的,不过现在细想起来……那时的莫小苏好像是在怜悯莫小曼!
那种怜悯高高在上,仿如公主赐予乞丐,而且也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仅仅是一瞥而过!
莫小曼听见门外刘凤英恨声说道:“大雨大水都淹不死,什么能伤得了她?这贱骨头命硬着呢!她二婶啊,你们吃完午饭就去自留地撸地,是不知道这死丫头怎么作死!她把我们家好好的篮子、镰刀全给扔河里了!现如今她就躲进老太婆屋里,打量我抓不着她,打不到她呢!”
“哎哟!她倒是会躲得很,老太婆这不开门,你还真的抓不着人呢,哈哈哈哈!”
莫二婶今儿带着女儿把自留地的杂草都除完,那地里的秋豆长势极好,那一片儿最齐整养眼的,她心里舒畅,笑声也爽朗。
莫小苏来了兴趣:“莫小曼还会躲起来了?难得哟!妈,我要洗头,快帮我烧热水,就在院子里洗,我还要看大伯娘怎么捉拿莫小曼呢!”
莫二婶笑着道:“行,妈这就架火给你烧水去,饿不饿,灶里埋着几个红苕,要吃不?”
“现在不想吃。”莫小苏声音娇娇地说道:“妈,我不要草灰,我要用海鸥牌洗发水洗头!”
莫二婶顿了一下,有些为难:“呃,闺女啊,海鸥五毛钱一瓶呢……上次赶集为了给你们买肉吃,没买得回来。再过一阵子吧?今天我们不用草灰,用茶枯好不好?妈替你弄,这就把茶枯砸碎了煮水,再过滤两遍,那水清清亮亮,也好洗得很!等妈弄好了再叫你来洗,好不好?”
莫小苏很不乐意:“我不想用茶枯,一点香味都没有!玉姣、美莲她们哪次洗头都用海鸥,头发闻着香喷喷的,舒服极了!”
“可是,我们现在没钱买那个啊!”莫二婶不笑了,终于知道发愁了:“要不,等你阿公从山上回来,我们问他拿钱去买,好不好?”
“等阿公,阿公要是永远不回来,难道我就都不洗头了?”
莫小苏哼哼唧唧,忽然说道:“大伯娘家也有海鸥,借她用一下,不行吗?”
“没有了,我们家的海鸥,前儿让小曼用光了!”一度沉寂的刘凤英,开腔答道。
“莫小曼,那个死傻子!她也配用海欧?”莫小苏骂了一句。
门里,莫小曼冷笑连连:她什么时候有那个殊荣,能够用海鸥洗头?家里一瓶海鸥,只给刘凤英母女用,她莫小曼洗头从来只能用草灰煮水,然后过滤一遍,那黑中带绿的水,其实也挺干净的,只不过碱性太大,洗久了,发质会变坏,所以莫小曼童年到少年时期,一直顶着一头乱糟糟枯黄毛燥一扯就断的短发。
阿奶耳听着门外两个儿媳和孙女的对话,叹一口气,轻声道:“不管她们,你要喜欢海鸥,以后让阿公给你买,你一个人用!”
“阿奶也用!”
阿奶笑了:“阿奶不用海鸥,阿奶用惯茶枯水,每次都是你阿公给弄的……”
莫小曼看着阿奶的笑容,一时间有些失神:眼睛看不见的阿奶,此刻笑容里竟充满了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
第八章 莫国强回来了()
忽然,门外传来通通通的跑步声,伴随着一迭声尖叫:“妈!妈!阿妈不好啦!”
莫小曼和阿奶都听得真切,这是莫小凤的声音。
刘凤英骂了一句:“瞎喊什么?你妈在这好好的呢!”
莫小凤跑到近前,喘着气说道:“蛋炒饭,没有了!”
“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