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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宇文邕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阿史那皇后紧锁着眉问。独孤伽罗想了想,以断然决然的语气答道:“非要回銮以后,才能大好!”
“怎么呢?”“哼!”独孤伽罗微微冷笑,“太医的脉案上,不是一再写着‘清心寡欲’?在这儿,有杨忠他们三个,变着方儿给宇文邕找乐子,‘心’还‘清’得下来吗?
听说,宇文邕还嫌丽妃杨丽华太老实,他们还替宇文邕在外面找了个什么曹寡妇,但凡身子硬朗一点儿,就说要去行围打猎,我看哪,鹿啊、兔啊的没有打着,倒快叫狐狸精给迷住了!”
对于独孤伽罗以尖酸的口吻,尽情讽刺宇文邕,阿史那皇后颇不以为然,但是,伽罗说的话,却是深中宇文邕的病根。
宇文招和宇文宪,是两个毫无用处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导宇文邕讲究声色,若有所谓曹寡妇,必是此两人玩出来的花样。
因此,连忠厚的阿史那皇后,也忍不住切齿骂道:“宇文招、宇文宪这两个,真不是东西!”独孤伽罗立刻接口:“没有杨忠在背后出主意,他们也不敢这么大胆。”
“唉!”阿史那皇后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銮的话,眼前提都甭提!”“那就只有想法子让宇文邕‘清心寡欲’吧!”“对了!只有这个办法。”
阿史那皇后停了一下又说,“除了丽妃杨丽华以外,我不知道这一晌常伺候宇文邕的,还有谁。”“这好办,叫拿敬事房的日记档来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阿史那皇后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声:“来人!”宫女瑟舞,应声而至。阿史那皇后吩咐传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随带日记档呈阅。
于是宫女传太监,太监传敬事房,约莫两刻钟的功夫,行宫中太监的头脑陈胜文,带着三大本从本年正月初一开始记载的日记档来见阿史那皇后。
敬事房专司“遵奉上谕办理宫内一切事务”,那日记档就是宇文邕退入后宫以后的起居注,寝兴饮食,记得一事不遗。
阿史那皇后取档在手,从后翻起,前一页记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之间,丽妃杨丽华就被召了两次,下午在东暖阁伺候,晚上在御书房伺候笔墨,然后记的是:“戌初二刻万岁爷回寝宫,丽妃杨丽华随侍。”
再往前看,触目皆是丽妃杨丽华的名字,偶尔也有祺嫔、婉嫔等人被召幸的记载,但比起丽妃杨丽华的雨露之恩来,那就微不足道了。
阿史那皇后很沉着,看完了日记档,不提丽妃杨丽华,只问陈胜文:“今日宇文邕怎么啦?要紧不要紧?”
陈胜文知道问的是什么,跪在地下奏答:“今儿辰初一刻请驾,喝了鹿血,说是胸口不舒服,想吐,小太监金环伺候唾盂,宇文邕吐了两口血。要紧不要紧,奴才不敢说!”“那么,吐的到底是什么血呢?”
“说不定是鹿血。”独孤伽罗插进来追问:“到底是什么血?”伽罗的声音极坚决,很清楚地表示了非问明白不可的意思。
宫中太监都怕这位独孤伽罗,陈胜文是太监头脑,碰的钉子最多,所以这时一听伽罗的语气,心里发慌,结结巴巴地答道:“回独孤伽罗的话,奴才实在不知道宇文邕吐的是宇文邕自己的血还是畜生的血?”
话一出口,陈胜文才发觉自己语无伦次,怎么把“宇文邕的血”与“畜生的血”连在一起来说呢?独孤伽罗只要挑一挑眼,虽不致脑袋搬家,一顿好打,充军到奉天是逃不了的。
正自己吓自己,几乎发抖的当儿,幸好阿史那皇后把话岔了开去。阿史那皇后问的是,“可曾召太医?”陈胜文赶紧回奏:“这会儿太医正在东暖阁请脉。”
“咱们看看去!”阿史那皇后向独孤伽罗说。到了东暖阁,在重帷之后,悄悄窥看,只见宇文邕躺在软靠椅上,正伸出一只手来,让跪着的太医诊脉。
这人头戴暗蓝顶子,是恩赏四品京堂衔的太医院院使栾太。只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诚敬,但额上见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发抖。
第106章 欺瞒()
这使得阿史那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脉象不妙,陶弘景不必如此惶恐。除了宇文邕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卫和太监们,差不多也都看到了陶弘景的神色,而且怀着与阿史那皇后同样的感觉。
因此,殿中的空气显得异样,每一个人皆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静得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紧张的沉默终于打破了,陶弘景免冠碰了个响头:“皇上万安!”
这四个字就如春风飘拂,可使冰河解冻,殿中微闻袍褂牵动的声响,首先是杨忠走了过来,望着陶弘景说道:“宇文邕今儿见红,到底是什么缘故?你要言不烦地,奏禀宇文邕,也好放心。”
于是,陶弘景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谷雨已过,立夏将到,地中阳升,则溢血。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宇文邕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自然是静养为先??。”“静养,静养!”宇文邕忽然发怒,“我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陶弘景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天威不测,宇文邕常发毫无来由的脾气,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杨忠喝道:“退下去吧!赶快拟方进呈。”
有了这句话,陶弘景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还得匆匆赶到内务府,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药方,另有官员恭楷誊正,装入黄匣,随即送交内奏事处,径呈御前。
就这时,丞相府派人来请陶弘景,说有话要问。到了宫门口军机直庐,只见他属下的太医杨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这两个人也是深知宇文邕病情的,同时奉召,就可知道八柱国要问些什么了!
于是陶弘景领头,上阶入厅,只见赵僭王宇文招和齐炀王宇文宪,坐在正中榻床上,其他四位上柱国散坐两旁,依照他们的爵位官阶高下。
陶弘景带着他的属下,叩头请了安,然后在下方垂手肃立,目注领班八柱国赵僭王宇文招,静候问话。
宇文招慢条斯理地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翡翠的鼻烟壶,用小象牙匙舀了两匙放在手背上,然后用手指沾着送到鼻孔上,使劲地吸了两吸,才看着他身旁的宇文达说道:“继园,你问他吧!”
宇文达点点头,转脸对陶弘景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称说:“陶太医,王爷有句话要问你,你要老实说,不必忌讳!”
“是!”陶弘景口里答应着,心里在嘀咕,只怕今天要出纰漏!要问的话,只有一句:“宇文邕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则在世的日子还有几何?”
然而就是民间小户的当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发问,何况是万乘天子?只是措词过于隐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痒处,问不出究竟。
因此,这位翊戴辅佐有功,被諡为“文正”的杜受田的令子宇文达,此刻颇费沉吟。
考虑再三,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婉转堂皇,不致以辞害义的好说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缓缓地说:“圣躬违和已久,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来,京城里谣诼纷传,私底下在揣测宇文邕的病势如何如何!那么??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陶弘景原已料到有此一问,但没有想到有“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这句话!听口气“大事”未出,责任已定,不免反感。
他心里在想,太医本来最难做,祸福全靠运气,宇文邕偏偏生的是缠绵难治的痨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运气太坏,再加上怡亲王和郑亲王专门逢迎宇文邕,娱情声色,自己的运气更是坏上加坏。
这都还罢了,但宇文邕不听医谏,纵欲自戕,怡、郑两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调养失宜的责任,转嫁到别人头上,实在于心不甘。
陶弘景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将来“摘顶戴”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万一还要往深里追究责任,须先站稳脚步,方可保住脑袋!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把腰挺起来了。
“回杜大人的话,宇文邕的病,由来已非一日,本源已亏,全靠珍摄。今儿个请脉,真阴枯槁,阳气独升,大是险象??。”
“慢着!”一声洪亮的鲜卑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后称作“焦大麻子”的宇文通,勇于任事的尚书台新进,他自觉抓住了陶弘景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儿请脉,何以面奏:‘宇文邕万安’?”
陶弘景看他那剑拔弩张的神气,不免好笑,从容答道:“为宽圣虑,自然要这样子说。从古以来,为医者都是如此!”
宇文通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胀,大麻子粒粒发光,气鼓鼓地又说:“栾老爷,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话,人背后又是一套话!”
“请焦大人明示,陶弘景在人背后说了些什么话?”眼看要起冲突,无论谁是谁非,一个四品官儿顶撞八柱国,传出去都是失体统的笑话,因此,宇文达抢着在前面:“这些闲白,不必去说。栾老爷,你看宇文邕的病,该如何调理?”
“养正则邪自除。屏绝忧烦,补阴和阳,百日以后,可以大见其功。”陶弘景的话,已有保留,但“养正则邪自除”这句话太刺耳,两位王爷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这时宇文通又开了口:“宇文邕亲裁庶政,日理万机,而且外患未平,内忧未除,要请宇文邕‘屏绝忧烦’,这话不是白说吗?”陶弘景被问住了,僵在那里,很不得劲。
于是六品御医李德立,为了解他的围,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陈述。“焦大人见得极明。”他说:“圣恙之难着手,正就是这些地方。”
这一说,坐着的人都觉得满意,因为他启示了一个很好的说法,也留下了一方什么人都可以脱卸责任的余地,宇文邕的病必须静摄,而宵旰勤劳,国事忧心,以致药石无灵,实非人力所能挽回。
倘或真个“不行”,则死于积劳,应为天下后世臣民所感念。推衍宇文通和李德立的话,连宇文邕自己都可以瞑目无愧了。
这李德立字卓轩,医道平平,但言语玲珑得体,善于揣摩贵人心理,开方子爱用人参、肉桂、鹿茸这些贵重药,来投贵人的所好。
而且毫无太医架子,奔走权贵豪门,遇人总是以笑脸相迎,所以人缘极好,熟识的八柱国都拿他当个门下清客看待,不称官名,只叫“卓轩”。
“卓轩,”怡亲王说:“听听你的!”“院使的脉案极精。”李德立先照应了他的“堂官”,然后说他自己的心得:“幸喜宇文邕颇能纳食,‘药补不如食补’,虽是人人皆知的常谈,实有至理。如今时序入夏,阳气上升,于圣体略有妨碍,只要忧烦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
这番话平实易解,不比陶弘景口头的陈诉,亦象是在写脉案,尽弄些医书上的文字,叫人听了似懂非懂,觉得吃力。所以相视目语,一致表示嘉许!“好!”
怡亲王用他那个黑黑的、抹鼻烟的手指指着他们三个人说:“你们好好尽心吧!等秋凉回銮,我保你们换官职!”“谢王爷的栽培。”陶弘景就手请了个安。
“王爷可还有别的话吩咐?”宇文达问道,“没有别的话,就让他们歇着去吧!”“我没有话了。看看别的,有那位大人有话要问。”怡亲王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到齐炀王宇文宪身上,一扬脸说:“老郑!”
郑亲王端着水烟袋,尽自把根纸煤儿搓来搓去,搓了半天,拿纸煤儿点点陶弘景说:“我劝你一句话:勤当差,少开口!”“对了!”宇文通马上接着说:“栾老爷,你可记住了,在这儿说的话,片言只字,都有干系,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是!”陶弘景很沉着地答应一声,领着他的属下退了下去。这三个人倒是谨守告诫,出了军机直庐,什么话也不敢说。但是消息还是泄漏了。
有小谢子布置着的耳目,很快地把陶弘景和李德立在八柱国面前所说的话,传到内宫,辗转入于独孤伽罗耳中。
入耳自然惊心!独孤伽罗特别重视李德立的那句话:“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
这不就是说,今年这个夏天怕度不过吗?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伽罗咬着嘴唇沉吟着,一时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这话应该不应该告诉阿史那皇后?
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暂且不说,于己有利。因为,这可能是个“独得之秘”。但除此以外,其余的话却都不妨告诉阿史那皇后,而且也正好亲自去看一看动静,所以随即传话,要进遏中宫。
第107章 对质()
听了独孤伽罗的略带渲染的报告,阿史那皇后深为骇异。太医的面奏和对八柱国的陈述,内容出入甚大。
当然,“为宽圣虑”,在宇文邕面前要隐瞒病情,这个理由,一点就明,因此阿史那皇后对独孤伽罗的话,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烟,阿史那皇后终于下了决心,“你先回去吧!”伽罗对独孤伽罗说,“我来办!”独孤伽罗不便也不宜多问,应声“是”,退了出来。
未出殿门,就知道了阿史那皇后的办法。“传懿旨,”是瑟舞传话给太监的声音:“看丽妃杨丽华在那儿?快找了来!”
独孤伽罗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可也不无希望,最好能亲自在场,看着阿史那皇后如何申斥丽妃杨丽华,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伽罗如果真的在场,却也未见得会痛快。阿史那皇后天生宽厚和平的性情,从无疾言厉色,所以把丽妃杨丽华召来,也只是规劝一番而已,倘或期待着伽罗会对丽妃杨丽华放下脸来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意思吗?”阿史那皇后向跪着的丽妃杨丽华问。“请阿史那皇后开导。”“你起来!我有好些个话要问你。”
等丽妃杨丽华站起,阿史那皇后就象早晨对独孤伽罗那样,屏绝宫女,把伽罗带入寝宫,只是未上榻去坐,坐在梳妆台边,让丽妃杨丽华站着回话。“昨儿个你伺候了宇文邕一天?”
“是。”丽妃杨丽华答道:“昨儿晚上,宇文邕批六爷的折子,是我伺候笔墨。”“说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说些什么呀?”
“皇上给我讲当年跟六爷一块儿上书房的事儿。”“噢!”阿史那皇后停了一下,又问:“这一阵子,宇文邕还在吃那个‘药’吗?”
丽妃杨丽华知道指的是什么药,脸一红,勉强陪着笑说:“我那儿知道啊?”阿史那皇后心想:你决无不知道之理!不过彼此都还年轻,无法老着脸谈房帏中事,只好这样问:“你可知道今天太医说的什么?”
这一问,丽妃杨丽华的眼圈就红了!咬着嘴唇摇摇头,然后答了句:“不说也知道!”
“喂?”伽罗的答语,引起了阿史那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点一点头说:“你常在宇文邕跟前,宇文邕的病,应该是你知道得最真,你老实告诉我!”
“皇上,”丽妃杨丽华显得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