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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上了,奉旨差卓巡按,会同巡城吴御史,在京师宅里搜查。两个御史到得宅子里,却是空宅,看守家人都已逃去,箱笼厨柜多半撅开。两个御史只得商量封了,又提崔铎来问。崔铎随即供说,在东首几间小房里。押他同去,掘出银一万一千五百两,又一间掘出银一万九千八百两。其余箱笼三十四只,内中还有玉带、金银器皿、衣服等件。京里盘出共又银六万三千三百两;金杯八只,金罐一个;银杯三十六只,银盘四十只,银碗四十六只,银酒壶二把,银镶大杯六十只、小杯二十只,银盆一个,银八仙一座;箱里玉杯盘四十九件,玛瑙杯一个,琥珀数珠一串,金簪碧玉簪四十五只,金银牙玉带七条,犀杯盘四十件,又铜炉瓶六十件,玉壶杯三十九件,玻璃犀杯三十六件,珊瑚五枝,牙笏六枝,牙箸六十二把,牙仙三座,银仙、银船、银鹤共十一件,米珠罐二十个,珠蟹一只,洒线绒绸绫缎纱罗共七百九十二匹,衣服一百八十六件,帐幔四十九件,人参两箱,速香三箱,金川扇一箱,本州金扇三箱,蟒衣倭缎五十七件。两个御史一一造册,具本题进。崇祯批道:“奸恶崔呈秀,京邸赃私既经籍没,所有银两等物现贮兵马司。即着该方官照数解进。”可笑崔呈秀空挣下许多东西,分明只替朝廷看守了那几年,自己儿子不能够一些儿受享。有打油诗为证:
积玉堆金广似麻,一朝辇入帝王家。
早知不是崔家物,何不当初少趁些。
说完崔呈秀家私籍没,又有个都察院司务许九皋,上一本道:“魏党田尔耕,大开告密株连之门,实其贪横无厌之腹,奸婪妄肆。先将吴养春百万家产无端没入,以饱权珰之欲。因而愈加宠幸,无所不为。占主事周京、生员高鲧田地,鲸吞故相李明赐宅,椎碎圣旨御牌。乞查拿正罪,籍没家赀,以振国法。”崇祯批道:“田尔耕职任要地,冒滥锦衣,荣及仆隶,鲸吞霸占,惨害生民,不可胜计。盈室所积,莫非脂膏,不啻元凶之富。侵占故相赐宅,椎毁圣旨御牌,尤可痛恨。着先行削籍为民。其家赀并各处伙计,该抚、按即时封固,尽数籍没,以充辽饷。”
那时田尔耕虽经告退,尚安坐在家,恣行威福。他有个大儿,为人仗义疏财,又肯延请南方名土,勤苦读书。虽是该世袭锦衣,他却不以为意,痴心要学他祖公公,兵部尚书田乐,替朝廷干大功劳,封妻荫子。起初见他父亲尔耕附了魏珰,结交阮大铖、梁梦环、倪文焕、许显纯一班人,做那反事,常常单骑到京,跪在尔耕面前,痛哭苦谏。尔耕全不理他,他便痛哭而归。人都称他贤明田大公子。尔耕二儿是个朴实不管事的,人都称他老实田二公子。惟有三儿凶顽作恶,往来京师,揽事纳贿,尔耕极欢喜他。此时田大公子,见父亲罢职,还只是同了田三横行无忌,知必不能保身保家。苦劝不依,坐视不忍,因他丈人是保定府高阳县一个世宦大家,离这任丘县原不多些路儿,把他妻子先寄在丈人家住了,箱笼物件也各各搬运些去。十月尽间,他有个苏州好友翁逢春,留下一个曲友姓吴,叫做黑吴四官。一夜田大公子和他吃酒,因说道:“吴兄在此,实为简慢。但小弟替兄玉成,想有五六百金了。寒家为三舍弟太横,家父又不听正言,必有奇祸。兄不如回去了罢,小弟不久定避往高阳去了。不是小弟抛去老父,也要有先祖一线书香。所谓同死无益。”黑吴四官道:“多蒙大公子扶持,实有六七百两现物了。三公子许我再从容半月,有一事成了,分我三百金,凑成千金回去。这都是大公子恩典。”田大公子道:“兄不要怪小弟见辞,这是好话相闻耳。只是不要后悔。”黑吴四官唯唯而散,各自去睡了。
田大公子正事在心,哪里睡得着,竟在房里走了一夜。早起梳洗完了,取饭来吃完,叫小厮拿了一轴沈石田的画,一轴祝枝山的字,又旧图章一个,踱到田尔耕书房里来。田大公子向他父亲拜了四拜,田尔耕问道:“大哥子为何行起礼来?”田大公子道:“儿子见爹和三弟不肯收敛,苦劝不从,实实要往远方躲避去了。儿子只带得一轴画、一轴字、古篆印一个,房里东西、各庄田地分毫不动。媳妇料在外家,不致冻死,饿死。儿子且去一年半载,再回来侍奉爹爹。”田尔耕道:“痴孩子,往哪里去!”大公子又拜上四拜。手执两轴与这旧图章,走到门首,已预先吩咐备下的马,上马加鞭离了任丘县去了。连家人小厮也不带一个。田尔耕遣人去赶,赶不回来,也就丢在一边了。
谁知过了三日,卓御史前来籍没,把田尔耕、田二、田三尽行拿了。家属不问良贱,尽行逐出,草儿也不曾带一根出来。家中金银、珠玉、宝玩、缎匹虽不比魏忠贤,却不减崔呈秀,都封固了,造册进上内库。所有田产,尽数变卖入官。那黑吴四官的七百金,也在籍没数内,家属队里一并流出,人走得个空身子。幸喜束肚里偶带得七八两银子,将就盘缠回家,仍旧还是个清寒人。人像那田尔耕,做下了铁桶的事业,铜斗儿家私,都做一场春梦。连他父亲挣下的锦衣世家,也都付之东流了。谁知又有黑吴四官,不听田大公子的好言,终不得一毫受享。有一首油诗,单说那田尔耕的:
尔耕原是尚书裔,锦衣世袭非容易。
不听长公忠直言,全家抄没空流涕。
且说客巴巴躲在东直门外一个庄子里。带了三四个心爱人儿,住在那里。镇日只是吃些酒,酒醉了轮流干那件事,消遣闷怀。听见儿子侯国兴寄在监里听候发落,到也还不惊慌,又听见任丘县锦衣大堂也被抄没了,便跌脚捶胸道:“天爷嗄,逐个儿拿了,怎饶得咱过。咱和今的皇后没甚仇恨,那张娘娘好不恨咱。倘她两个好了,说起咱的事体,定然有些不保。咱受用惯了,怎受得刑罚?况且皇帝也曾服侍,一个娇滴滴半老佳人出头露面,岂不被人笑倒。苦嗄!苦嗄!”吩咐取出酒来,“咱们大家吃个烂醉,再处罢呀。”
不一时酒肴到了。吃了一回,客氏脱了上下衣服,叫那三四个心爱人儿,轮流戏弄。说道:“我的哥哥,你们射死了咱罢,省得又费条绳子。”大家无耻到二更天气,各在炕上睡了。不提防客氏哭了一会,取了一条汗巾,悬梁自缢,去见阎王了。次日,三四个心爱人儿看见她缢死,打伙儿偷了她些金银珠玉,各自逃生,跟随的报知地方,申报了东城兵马司。七日后才得入殓。可笑客巴巴,八人大轿,四道开棍,何等荣耀?挣下那几十万家私,到今日如此结果。有诗为证:
将老佳人逞艳姿,九重诱主实堪嗤。
岂知一旦成虚废,归土无期暴露尸。
第十八回科部疏雪正臣冤
羁戍路逢天子赦正阳门外人儿去,千万叠,魂销烟树。羁绁不放行,戍遣难留住。贤君一旦新临御,准开释,孤臣有主。忠直尽弹冠,各把衷肠诉。
海棠春
树梢寒云映晚舟,浅池新水绿于油。
推囊到处投诗句,解杖看山数酒筹。
松径落花无意扫,薜门啼鸟自然幽。
闲来捉笔修践史,正直终须释累囚。
话说崔、魏既经投缳,客氏又复自缢。此三人之死,虽不曾明正典刑,亦可少伸士气了。只是受屈含冤的,一时岂能尽雪?前日江西道御史安伸上本,劾那崔呈秀,原有两句道:“不拜生祠之强项,反遭无端之囊头。”奉旨道:“呈秀罪恶多端,着九卿科道官会勘,已有旨了。本内不拜生祠反遭陷害的,着指名来说。”安伸又上一本道:“巡抚刘诏,太监陶文,悬忠贤画像于喜峰口,逼胁众官罗拜,称千岁。独遵化兵备耿如杞愤怒不揖,且云:‘吾头可断,吾膝必不可屈!’以致忠贤仇恨,立传塘报。奉诏特参,先帝下之诏狱。许显纯严刑拷掠,身无完肤。幸而未死,为硕果之存。今尚羁狱中,实可矜亮。”又有河南潘副使,工部员外郭兴言,刑部主事耿应昌,同时各上一本。潘副使本内道:“耿如杞不媚宦而罹大辟,当为昭雪。”工部员外郭兴言本内道:“李承恩违禁之罪,于法当斥,于例当宥。刘铎之死,天日俱惨。遵化道耿如杞剥军激变之罪,蓟州道胡士容监盗食粮之罪,俱属矫诬。”刑部主事耿应昌本内道:“臣在刑言刑。遵化道耿如杞,蓟州道胡土容,按辽御史方震孺,大理寺少卿惠世扬,户部主事李柱明,皆属无辜,所当矜恤。使之久锢囹圄,臣知皇上必有所不忍。”崇祯把这几本一概留中,朝臣惶惶莫解。这几员犯官在刑部狱里,也都疑惑,道是圣意不知如何。
当时牢里诸臣,起先听得说崔呈秀被逐,便互相说道:“这干老子不得力了。”又听得说九卿科道会勘,又大家笑道:“贼子这名军,脱不去了。”又听得魏忠贤押发凤阳,齐声叹道:“新主英明,除这大奸不费一些气力。可贺!可贺!”落后又传说两个都吊死,各官拍掌笑道:“这是生死交情,所谓父死子不得独生耳。”过两日,忽报客巴巴也吊死了,彼此合掌笑道:“畅哉,畅哉。快赶上去,还与魏贼做一处,到是长久夫妻。”这几个官,常常把这干人说说笑笑。偶然一日,几个又聚在一处,惠世扬道:“如今就未蒙开释,幸诸奸先死于我等眼中,谢天理报之速也。当日魏贼阅视陵工,崔贼送一个册子,三圈是要杀的,两圈是谪戍的,一圈是削夺的。我与方老先及诸位老先儿,俱是三圈。幸天不绝忠良,至今沉于狱底,岂知奸人反先死了。想如今,这册子谁来用着他。”说罢呵呵大笑。耿如杞道:“当日朝审时节,那司官把册子一看,说我事多冤枉。那大堂道:‘事千里边,谁敢不遵。一概照他行便了。’如今这大堂说,我们五个都在矜疑,法当赦宥两人。说话天壤之隔了。”胡士容道:“这是时势不同。也是我们命该坐狱,若是旧年这时候忠贤死了,想我料不至拿问,料不至拟大辟了。”正说得热闹,只见一片声响,报进来道:“奉旨赦耿老爷。”那耿如杞道:“各位老先儿,你把我捏上几捏,莫非大家在梦里?”众官都笑起来。一齐都看圣旨,不但赦免死罪,竟是原官起用。真正是喜出望外。都道:“是我朝未有之事,耿老先儿意外之喜了。可贺!可贺!”方震孺道:“不亏耿老先儿这铁头颈挣着不拜,又亏这铁身子熬得许显纯这贼子的酷刑,也到不得今日了。”耿如杞道,“小弟苟全性命,还望做什么官。但小弟既蒙昭雪,列位老先儿,不久毕竟都出狱了。”圣旨不敢稽迟,便都作了揖,告别出去。正如笼中鸟、槛中猿,一旦放出。有诗为证:
形容憔悴发毛斑,幸得身离犴狴间。
逆旅寒灯相照处,却疑今在梦中还。
且说耿如杞出狱,次日早朝谢恩已毕,回到下处。草成一本,“为圣主殊恩难报,累臣万苦堪怜,谨述当日强项始末,并下狱荼毒,仰恳天恩矜察,准臣回籍调理,以便图报称塞事。”本上了,崇祯不肯放他回去,批道:“览奏强项始末,及下狱情节,殊可嘉悯。耿如杞着即铨补,以伸直气。不必陈请回籍。”吏部竟把如杞补了原职。
当时又有个正直的大理寺少卿姚士慎上一本,本上道:
谨奏为循职杼愚,乞诛逃孽,以彰国法;释累囚,以扩皇仁事。臣蒙擢贰棘寺,窃廷尉天下之平也。奸逆未剪,臣得执而诛之;淹抑未申,臣得执而雪之。皇上殛魏忠贤、崔呈秀于廷,雷霆之击也;释耿如杞于狱,日月之照也。惟是今称元凶渠魁,无过魏忠贤。而忠贤欺罔蔑制不赦之罪,无过公、侯、伯三爵之封。今魏良卿已现获正法,良栋、良材尚在脱逃。擅窃封拜,忠贤之逆胆包天;沐猴而冠,三竖之凶锋震世。金吾蟒玉未足称荣,妄希茅土之殊宠。浸假而簪缨北面,莫厌狼心,宁无问鼎之明谋?此不速诛,何以申法?宜严行擒缉,骈斩西市,以昭朝廷之宪典,以快神人之公愤者也。臣又照得方震孺、惠世扬,一以按臣而魂消风鹤,一以言官而势倾宫府,罪拟自取,实无正条。说者谓:“高出、胡嘉栋不以逃议辟乎?彼之铁案如山,震孺之死法独更,何以服二人于圜中?”然不曰彼一逃再逃,此监军无死守之责乎?又谓:“崔呈秀不以交结干诛乎?彼死有余戮,世扬生而逋谴,何以服呈秀于地下?”然不曰彼赃迹显据,此青衣入内风影无凭乎?展转迟疑,异日之葛藤未了;一刀两劈,暗里之揣摩俱消。息群嚣而定众议,未必不由于此。又照得毛士龙已经遣戍,后行提解。彼惊魂于周顺昌等之狱毙,夺魄于刘铎之惨杀,不能作范滂赴死之勇,聊效张俭全生之术。今或窜匿海岛,或走死道路,俱未可知。宜乘皇恩浩荡之时,明赦前罪,令其自行投到法司,从宽结案,纵归田亩。宥一人而天下知恩,亦皇上如天之德也。臣在理言理,原非越俎,伏祈裁择施行。
第77章 樵史演义(14)()
这本一上,正值改元正月。崇祯批道:“览奏,奸孽魏良栋等脱逃,着该衙门严行缉获,以正国法。方震孺已有旨了。惠世扬以言官势倾宫府,罪虽自取,既经恩恤,看作速会议开释。毛士龙并着自行投到,法司与从宽结案。该部知道。”此本一下,不但方震孺、惠世扬不日释放,连副使胡田容,刑部主事耿应昌,户部主事李柱明,一一都放出狱去了。
且说刑科给事中有个毛士龙,是万历癸丑科进士,极是个守法不阿的人。起初魏忠贤窃弄威福,才起手时节,受罪珰刘朝、田诏、刘进忠等数百万贿赂,密托毛士龙开释,士龙不从。立传中旨说,诸内官监反,令诸珰分掌司礼监,并乾清宫内牌子事。士龙上本力争。及魏忠贤开告密之门,借交通李三才为案,急拿废总兵陈天爵一家五十余人,镇抚司打问。士龙力持公论,与锦衣卫骆思恭重究番役官旗,告人陈辅坐诬论绞。只因懿安皇后才入宫数月,客氏妒宠,纠魏忠贤飞造妖言,诬国母系盗犯孙二所出,士龙竟自检拿奸党,与主使逆徒,并问大辟。忠贤恨土龙事事与他相违,必欲置之死地。密令魏党邵辅忠诬士龙贪盗淫权,下九卿会议。那九卿周嘉谟、邹元标、王纪、冯从吾、王佐一班儿正人君子,从公确议,极丑诋辅忠,极昭雪士龙。那忠贤无可下手,忽传内旨,把士龙革职为民。又凭田尔耕、许显纯锻炼成狱,说他与赵南星分受李三才赃银三千两,追赃遣戍。
天启六年,士龙赴平阳卫。忠贤忽令御中刘徽,参刘弘化、房可壮、樊尚燝、毛士龙四人,仍扯邵辅忠旧诬成案。传内旨,士龙一同逮问追赃。那时毛士龙在山西平阳府授徒自给,得了逮问的报。有弟毛之望伴兄在卫,士龙向他说道:“我顺受其正,即当慷慨就道。但逆珰矫旨拿人,不知冤毙了多少正人君子。覆巢倾卵,义不可就。我宁学张俭偷生,以观时变。”之望道:“兄长所见极是。但弟独留既不可,兄独行又不放心,不若我随兄从太行山间道归里。藁葬二亲,连兄家阿侄都带了出来。生死且听之于天,才是顺受其正。”士龙道:“既是阿弟丢我不下,没人在此照管,趁旨意未到,官府不来拘钳,一面打发家属,着老仆毛忠跟随,打从大路慢慢回去。我同阿弟悄悄离了平阳府,打从太行山小路星夜过了岭,便不怕人追赶了。就是家属在途,只要隐姓埋名,料不致于受累。”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