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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露怎么办?”我喊出一句。
“自生自灭。”
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熟悉的陈言,我唯一爱过的人,我天真、忧郁的小男孩,一去不回头。
那个纯洁的灵魂已经迷失在不知道哪一段往事里。而后漫漫人生,即使重逢,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12
我转身看陈白露,她已经坐了起来,靠着松软的鹅毛枕头,头发乱蓬蓬地散在肩上,眼神呆滞。
“白露?”我叫她。
她没有回答。
我以为她疯了,傻了,精神出了问题。我握住她以为打了太多点滴而冰凉的手臂:“白露—”
她的眼皮垂下来,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你放心,我只会自生,不会自灭。”
我几乎要哭出来。
“你不要听他乱说,他讲成语常常用错—”
然而她固执地摇了摇头。
“父母至亲可以常年忽视你,真心爱过的人也许翻脸就变成白眼狼。到底有什么是可以依傍的?人活一世,就是自生自灭。”
凉到骨缝里。我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我用手指给她梳通乱发,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在想什么?”
“想我这几年积累的人脉啊—”她自言自语,“必须要干一票大的。做个上班族养不活他。可惜啊!”她叹气,“这一年的时间都荒废掉了,当时如果咬牙坚持,现在也正式入行做编剧了。没关系,回到北京从头开始。”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养谁?”
“我的孩子。”
“真要生下来?”
她像不认识我似的,瞪大眼睛看着我:“不然呢?”
“你怎么养他?”
她一笑:“大不了去做二奶,你看我长得还算好看?”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有几成开玩笑的意思。
“我帮你养,我爸妈很有钱的。”
她抬头笑出声:“你放心,只要我的脑子还在,这一辈子,不会沦落到要靠脸来吃饭。”
我心乱如麻。就算她聪明能干,一个孕妇,怎么赚到快钱?没有公司会录用孕妇,写剧本对一个新人来说,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机会。倒退一万步,我也不能看着她辛苦地去找工作。我必须接济她,要找个巧妙的办法。
窗外起了蝉鸣声,天光渐渐发了白。
“天快亮了,我们睡吧。”陈白露自己拔下针头,说。
我还在沉思着,不肯躺下。
陈白露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表情我说不清是悲是喜。她用冰凉的手指摸过我的头发:“睡吧,还有明天呢。今天我们什么都不要想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醒过来,陈白露不见了。
类似的场景发生过不止一次。可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披着我的睡衣在书房里写稿子,也没有跪在窗前悄悄念佛。
她走了。谁也找不到她。
13
第65章 2010年冬 (15)()
回到酒店,杨宽他们告诉我陈言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只肯和我讲话。
可我不想见他。
我想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他离开时揪着衣领说“我要窒息了”的疯狂,他畏惧着退缩的神情,他那句“自生自灭”,都使我控制不住地恨他。
有多恨?
直到我写下这一段,我依然在恨他,咬牙切齿。
我不肯进去,杨宽劝了我很久。
后来我勉强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阔大的豪华套房里,陈言坐在窗前的大沙发上。
他抬起头,眼神黯淡无光。
我冷笑:“说吧。”
“什么?”
“说,如果她出事了,你准备从哪里后悔起?”
“我很快会找到她。”他飞快地说,“我这就给我爸打电话,让国防部找她。你放心,间谍都找得到,找她很容易。”
哪里用得着国防部?我知道她在哪儿。
离开酒店,我直接去了沈阳。
家是用来“回去”的,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你,家也一直在那儿。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消失,去广州我爸妈家找我,我一定在。
可是我找到了陈白露家,她却不在。
某一年她回沈阳过暑假,我寄过一些书给她,手机里保存着她的地址。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能相信这是陈白露的家。我站在那个小小的两居室门口,问那个给我开门的头发花白的胖男人:“您是陈白露的爸爸?”
“陈白露在北京哪!”胖男人开口,是地道的京腔,没有一点儿东北话的痕迹。
我仔细打量着他的脸,每一寸、每一条皱纹。我慢慢回想起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的照片,那个英武的将军,那个贪婪的官员,那个老谋深算的政客那是他被传说过的往事,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他会一直是照片上剑眉星目的模样,可是想想也整整十年了。
陈白露的眉眼很像他,都是英气逼人。我们从前就开玩笑地说过,如果陈白露是个男人一定帅极了。那时候陈白露是怎么回答的?她说,重新投胎已经晚了,不过如果她剃了头做尼姑也会很帅。她把头发全都撩起来,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廓和宽阔的额头。
我又往房间里看,灯光很暗,小小的吃饭用的桌椅,都是市面上的普通货色,和陈白露在北京的家里全套的德国装修不能比。陈白露在这灰扑扑的房间里住了十年!?
门后的客厅里传来噼噼啪啪的麻将声。一个东北口音的女人喊:
“谁呀?”
“找白露的。”
“不在家!你还打不打?”
陈白露的爸爸看了我一眼就往客厅里走。我看着他臃肿迟缓的背影一阵心酸。
路人未必看得出什么,但那是我最熟悉的步态,无论变形到什么程度,无论四周的环境多么杂乱,那是在军队里待过二十年以上的人才有的步子,我永远不会认错。
然后他在麻将桌前坐下来,朝我一点头:“姑娘,麻烦你关好门。”
东北的寒冬,室内外的温差足足有三四十度。我感到一股极冷和极热的空气同时冲撞着我,一阵晕眩。
他不认得我,可我知道他的过去。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报上读到过他的吃穿用度,并且在陈白露口中听到了更详细的描述;我一直以为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即使走了麦城,也该像书上写的那样,是个远居山林的高人,不出茅庐而知天下事,交谈往来的都是名流隐士—可是为什么是这样呢?故事不应该是这样!
我又看到陈白露的妈妈,那个从前xx日报社的记者,当年也写一手好文章,现在呢,麻将摔得震天响,书卷气一丁点儿也看不到了。
我终于理解她为什么只肯用最好的家具,抽最好的雪茄,喝最好的红酒,买最贵的酒杯,凉菜都吃不起的时候茶也要是金骏眉。这些被路雯珊她们嘲笑过的生活做派,是她对这十年灰蒙蒙的生活的拒绝。
我终于看懂她惯有的轻蔑眼神,那是人生际遇从巅峰跌入谷底后,又旁观在巅峰中的人们时流露的悲悯。一个少女,早早经历过别人毕生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又落到比市井更低一层的低保线,这样的落差,一定是能看清楚什么的。
我终于明白她说的“人往低处走,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我并不是多么爱这些享受,只是用这样的仪式提醒自己:不要低头”。
所以你瞧这些低下了头的人。
白露。
我跟进去,站在牌桌前。“她打过电话吗?”
“打过,要钱。”
我心里一惊:“她要多少?”
“一万。哪有一万给她?”陈白露的妈妈摔下一张牌。
我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走。
第66章 2010年冬 (16)()
零下二十度的寒风里我不敢流泪。
一万?
十年前她从每个来拜年的人手里接过的压岁钱不止一万。前天她倒进海里喂鱼的一瓶红酒不止一万。
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我给陈言打电话:“她的钱呢?这一年她做了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事,赚了这么多钱,都去哪儿了?”
陈言的声音无比悲戚:“你认识她这么久,你不懂她?她的钱左手进右手出,什么时候留得住过?”
“她身上有多少?”我算了算,三五万总应该有。
“六千。”
六千。难怪她经济独立多年,也不得不对父母开口。
难怪她开口也只敢要一万。
回北京的飞机上,我头痛欲裂。只有六千块,她能去哪儿呢?
14
我和陈言在她从前的小公寓里守了一夜。我一件件摸过她简单而昂贵的家具,我试穿了她缀着珍珠和羽毛的晚礼服。
我们没有交谈。没谈陈白露,也没谈小时候。
我们给陈白露发了一夜短信,告诉她,不求告知你在哪儿,只要平安二字。
第二天,我去楼下的自助银行给陈白露的账户里打一些钱。刚刚出门,就收到陈白露的回复:“在西双版纳,风光很好,心情也好。”
我冲回来给陈言看手机。
陈言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我隐隐觉得不对,拦在门口。
“去西双版纳。”
“你是要把她抓回来吗?”
陈言惊讶地看着我:“你是说要把她丢在那儿不管吗?”
我愣了,脑子里如同揉进一团乱麻。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然后只好呆呆地看着他走了。
然后我给陈白露回了短信:他去西双版纳了。
当天晚上,陈言咆哮着给我打电话,他的爸爸告诉他,陈白露刚刚入境老挝,他们监控不到她了,除非动用外交资源,而那是不可能的。
陈言骂我的话我完全没有了印象。我这一天在胡乱担心里度过,连给她的账户汇钱都忘得一干二净。她身上带的是最普通的借记卡,只能在国内使用。这件事最蠢的处理方式,都被我做过了。
我永远对这件事心怀愧疚。不管后来陈白露和陈言怎么抚慰我,每次回想起这昏昏沉沉的一天,我总觉得是我逼得她逃去了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
15
我们和陈白露失去联系的一个月里,陈言像是老了十岁。他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我和他躺在一起,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他抱着我,在梦里叫“白露”。他的身体很重,压得我后背发麻。他的眉头总是皱着的,我伸手想替他抹平,划过的皮肉是松弛的。
我的眼泪只在他睡着的时候才肯流下来。他醒来后,我还是告诉他,我不原谅他,永远不。
他什么也吃不下,大口大口地吐胃液,这是胃病重犯的征兆。我给他煮粥,逼他喝。他坐在一旁看着,有时候说一句:“你把皮蛋在粥里绞碎?陈白露会先把皮蛋打碎再加进去。”
我们关系缓和一些的时候,我也和他聊天。我问他:“如果陈白露彻底丢了,再也找不到了,你怎么办?”
“你别担心,等到月底,再找不到她,就真动用外交部。只要她还活着,总能找得到。”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问:“要是她死了呢?”
他反而笑了:“这是我从来不担心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坚强。”
我不依不饶:“假如呢?”
“假如她死了—”他看着天花板,眼神突然一灰,“假如她死了,我就完了。”
“什么叫‘完了’?”
“我就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人也不见,什么理想也没了。找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草草打发完这辈子就算了。”
“哼,我还以为你要陪她死呢。”
“她才不会想让我陪她死。”
“假如她得了绝症,马上就要死呢?”
“那我就陪她走完最后的日子。”
“何苦,你不是不爱她了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惨然一笑:“我就知道,人是注定孤独的。陈白露从来都不自信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你呢,永远不理解我想要自由。”
“陈白露在你心中是什么地位?”
“我这一生,以前的都是过客不用再提,以后也不会有人再能和她相提并论。我心里永远有一个地方留给她,这个地方就是‘家’。”
我很失望。我不需要这样的回答。如果当时他说一句“我爱她”,从前种种,我都原谅。但他不肯说。而我,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承认“家”是比“爱”更高的褒奖。
怎么从来都不在一个时空里呢?怎么总是互相误会、擦肩而过呢?
第67章 2011年春 (1)()
1
一个月过去了,陈白露仍然杳无音讯。我瘦了整整十斤,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形销骨立,那是我一直想要的,原来是要经历内心无限的煎熬。对于要不要通过外交部找陈白露,我和陈言一直在争执。他急切地想要找到她,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而我想的是动用如此大的阵仗,搞得人尽皆知,对陈白露真的好吗?她是个姑娘,她将来还要恋爱结婚的。
一个月后,在我快要对陈言妥协的时候,我收到了陈白露的信。它夹在一堆广告页和报纸中间,从信箱里掉出来。还没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我的心就怦怦直跳—除了陈白露,不会有人手写一封信寄来。
我坐在楼梯上读完了那封信,信很短,信纸是90年代见过的方格纸,顶端有一排老挝文字,我后来查了字典,那是一所中学的名字。她端正的小楷嵌在方格里,好像一篇小学生的作文:
“海棠:
这里大山大水,风景开阔,比云南更让我喜欢,我爱这里,不愿离开。
我给这里的学生辅导英语,我的学生,也是我住的旅馆老板的女儿,名叫尼娅。她很讨厌老挝,总是缠着我带她去北京。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们总是更喜欢别人的家乡。如果她长得不美,我也许会带她来;但是她太漂亮了,在北京她会迷失,你说对不对?
旅馆的旁边有一所村庙,我现在每天早上都和村民一起做祷告—不是祷告,应该叫早课吧?其实我听不懂他们在念什么,但是我感到无比宁静。对了,村庙的大门上有一幅楹联,尼娅用英语给我翻译,但我觉得翻成中文更有味道:你是过客,花是主人。”
我带着这封信去找陈言,但是他不在家,电话打了三四个,都没有人接听。我用陈白露留给我的备用钥匙开了门,房间里黑着灯,他不在,狗狗也不在。
我猜他可能在小区里遛狗,于是在沙发上坐下来等他。沙发上扔着一只文件袋,我打开看,是一叠酒庄的资料,我不懂法语,只看懂酒庄大约在一个巴黎附近叫loirevalley的地方,葡萄园和薰衣草园整齐地排列在幽深的河谷两岸,间或有几座上了年纪的城堡。
我等得不耐烦,跑到窗前扫视小区里可能遛狗的地方,石子小路上匆匆走着晚归的人们,狗也有不少,但没有跛足的那一只。这个小区的楼间距很小,对面的几十户人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多是三口之家,饭菜陆续摆上桌,电视里播着一模一样的新闻联播。
有多少人在期待着醉生梦死的游艇假日?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艘醉生梦死的游艇上,至少有三个人,愿意交出眼前的享受,换这一餐平常的晚饭。
我是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并没有什么沉重的代价需要我去付出,才能够同父母团圆,从来都没有。只要我肯离开北京。从前我无比迷恋和依赖这里,我以为自己的全部生活都在这里,如今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