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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般的梦境罢了。他朝她微含浅笑,轻言温语道:“但愿如此。”
云言徵利落地收拾起了散落在草地上的谍报,用来时的灰布包裹起来背负在了左肩上,心中不由地轻叹了一声,这个人的潜藏就像是天上变幻无穷的浮云般精彩绝伦,让人目不瑕接。
右手执起了她与顾析所书的那两张脉络图,目光便已定定地落在了纸张上,他的字写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就连她这个自创了别具一格的“云体字”的蔚国长公主也不得不由衷地赞赏,此人好像是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做到了极致,竟是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智慧与精力?
将这两张纸折叠了起来,一并揣进了怀中藏好。她才朝顾析一揖为礼,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微云园”去。
梨花树影的雪白翠玉之中,她纤长坚定的背影显得格外的英朗,宛如泼墨山水画中的那一带川流九天的磅礴飞瀑般的恣意灵动。
长公主府,东苑的“振翮院”内。
寝室外的夜色早已幽邃,四处沉静寂寥。
谍报在五天内,陆续地由暗哨沐冬传入了府中。此刻正握在了云言徵的手上,她眉头微掀。迎着床畔的青铜莲花灯火光,她把谍报和顾析所写的脉络图一一地对照了起来,越看越发觉得惊心动魄。
城西酒坊当年是失火致使的荒废,其余人因皆并未宿在酒坊而逃过了此劫,因东家在火灾里不幸遇难而不得不奔离四散。但她的暗哨总把子清晏却查到当年这家酒坊经营的是玥城里最负盛名的“梨花白”,当年竟与如今的户部尚书韦应有莫大的干系。虽然这位户部尚书当年一直将自己摆在了中立的位置上,而顾析却坚定地将他划在了皇帝亲信当中,她细细地回想着,这些年来,韦应的升迁似乎是有些不同寻常。
若韦应早已是当年身为太子的人,这间酒坊的一场大火是偶然,还是人为?若是人为,又是何人所为?是为了要掩盖什么样的事呢?
如今意欲租赁酒坊而起的官家争端恰巧也是发生在户部内,户部侍郎曹真受了贿赂,便悄然为人批下了这酒坊准备重建营生。不料那位商家才刚想为酒坊修缮,在后院中翻土动工时便翻出了一具白骨。惊骇之下怕惹祸上身,竟一路入城几乎是逢人就说,最后是一大群百姓齐齐地挤到京畿衙门前报了官,衙门的捕快与仵作也就飞快地将白骨撅了起来,甚至快得连京师府尹都后知后觉了。据清晏执着而不放弃丝毫蛛丝马迹的性子所得,当日府尹大人擅离职守,却是蹊跷地跑到了“闻雪楼”听曲了。
待户部尚书韦应知晓时,这则消息早已传遍了玥城。
这件事的始末是由谁来操纵?一环紧接一环,环环相扣,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商人待仵作验明白骨,脱了嫌疑后,如今已不知去向。待清晏追查之下,曹真与韦应是妻族亲戚,在这件事里纯属遭人利用,而商人暂住处,不仅人去楼空,半点线索未曾留下,顺着曹真在牢中对韦应提供的言辞所得也找不出他的半点线索。倒是清晏找到了一个当时为商人运送修缮用砖泥的下人,说他曾经无意中听见商人骂过了几句蓟州的方言俚语,正是他妻子的乡下语言,旁人并不会说得如此顺溜地道。
她已遣人去蓟州查探消息,确认二皇兄是否真的已不在封地?而从暗哨快马遣回的谍报来看,他们从蓟州出发的商队中暗中查探,确认他们曾经途径过沙漠时竟曾改道悄然到访过草原;而蓟州暗地里的地下银庄不时也有黑银和行军物资流向南番与蔚国接壤的边城。
果如顾析所料,是二皇兄在谋划此事么?新皇登基三年根基未稳,他卷土重来,欲行谋权篡位之事,问鼎九五至尊的宝座?
难道他不知朝纲再次动荡,民心散乱,亦是他国觊觎侵犯的机遇?还是他觉得即便是社稷飘摇,亦要一尝指点江山的帝王滋味?
如今尚未有确证此事,一切唯有等待时机成熟才能揭发。这些猜测与暗中查探,皆不能与皇帝说道,皇兄本就不信任于她,若然贸然上奏只会徒增他的疑心,对于实情不仅于事无补,惟有雪上加霜。
“真是个鬼才。”对照着图纸上牵连在一起的人脉,她忍不住地轻叹了一声。这个人的才能已不是以“天才”可以形容的,以将近未卜先知的才能,她觉得只有传说中那拥有异能的鬼怪,才足以形容他的判断力。
她握住那一张脉络图的手有一些颤抖,云言徵不知自己此时心中激荡的情绪是为了何故?是为了他这般令人震惊的才能?还是为了他这个神秘莫测目的未可知的人?只觉得眼前那纸张上的字,也会慢慢地化开了那一笔一划,形成了另外圆润起伏的线条,慢慢地在她的眼前勾勒了起来,逐渐地呈现出了那一个人清逸绝伦的五官轮廓,灵动含笑的容颜,那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似在望住她,在这样久久地被凝视下,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入了其中,惘然地掉进了他那深不可测的浩瀚缥缈当中。
云言徵猛然地回过神来,似疯魔般地怔住,那张纸上哪儿有什么人面影像?上面的字仍是一笔一划,像是那仙女簪花,摇曳多姿;神韵超逸,妙不可言。然而使她更为留意的是他所书的“缘”字,只作了十一划。
为何所书的“缘”字皆欠了一划?这是故意为之?还是习惯使然?
她不知为何,在当天看到后,回到长公主府里就在书房中,将那些欠缺的“缘”字一笔笔地更正了,一一添上那欠缺的那一划。就像是一个严谨的夫子,容不得那字里的笔画有一丝一毫的谬误。
本来那“缘”字虽欠了一笔,但所书亦是绝妙;本来她并不是如此拘泥于小节的人。
云言徵也未曾深思过其中的缘由,只当是自己一时的兴之所至信手为之的游戏罢了,也不曾往心里去。
此刻夜色已坠入了墨碧当中,长公主府里最后的一盏灯火也已熄灭。一切皆又掩隐进了黑暗之中,再也无声息。
第十二章 镂埙()
翌日,云言徵勤勉地料理完了军中的要务,依然不曾知会云言瑾便直访了“微云园”。外面与宫里的形势都愈加的严峻,不是她心存偷懒侥幸,而是在各种计量之后,觉得如今有尊大佛在此,为何不上去求一支好签?只盼她的这一招借力打力能够奏效,且解了这京都的燃眉之急再说。站在了那一座偏僻的院落门前,她蓦然地停下了脚步,竟然悄悄地有些向往,这一次他又正在做些什么呢?每一次都是那么的漫不经心,闲适随意,怎似得她这个大忙人,每每皆是分身乏术!
云言徵摇了摇头,推开虚掩的门如往日般走了进去。她手中提了一个小包裹,随着她的每一次迈步,都颇有韵律的晃动了起来。就连在她脚下踩踏的枯叶,也会发出了微弱的节奏有致的声音,已久未曾舞出当年一举惊艳各国宾客,自她亲手改编至古籍的舞艺——“凤凰古战曲”。
那一场婀娜蹁跹、韶华惊艳的飞天绝技宛如繁花雾雨,早已离她杳然远去,褪却去了繁复的轻纱宫装,纵是绮年玉貌,如今也只剩下了那铁骨铮铮的倩影,傲然于各国公主之上的将帅英姿。
未曾穿出了参天蔽日的梨花树林,她便已望见了那人闲散地屈膝坐在不远处的落花枯叶之上,午后的阳光正好投射在他的身前,映照出了他脸上的神色清冷而专注。因树叶层叠而斑驳的细微光影中,他的双手灵活地雕刻起了什么,飞屑纷纷地从修长的指间跌落向了那万丈红尘。地上那些早已颓败的花叶却因了他的风采,此刻而显得泠然生光,乌发如云,衣衫胜雪,黑白间那人眉目格外的分明,整一个人便宛如一幅秀雅清致的泼墨山水画。
云言徵悄无声息地走近,站到了他的身畔,只见他掌心中轻握住了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细看下是陶土捏成的圆,此刻他的另一只手上正持了把细小尖锐的刻刀在雕画着上面的纹样。
她静静地看,那纹样十分的奇特似是某种祭祀图腾,又似是某种灵异符咒。云言徵隐约地猜到他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埙。但他又把最上面的刻纹镂空了,最终呈现出了极其精致的样式,她不确定这样的埙是否还能够吹奏出曲子来?
随了光阴的推移,顾析停住手中的刻刀,将陶土托在了手心上。阳光穿透过了那最上面古雅的纹样,立刻便折射出了奇异的文字来。他轻轻地转动起了手中的泥埙,地面上即一一呈现出了四个上古的文字。
云言徵眉头轻轻蹙起,唇角却掀起了一丝恍如会意的微笑。她本以为那么精细的纹样是什么神灵庇佑的图腾符咒,原来只不过是四个几乎要失传的古字。她幼时酷爱书法曾四处寻觅、翻阅过无数的字帖残本,从而找到了半帖这种繁复的文字。他却将这种文字稍加以变化成更为美丽的纹样雕刻在了泥埙上,而这四个字所要呈现出来的正如他眼中一贯的沉稳自信。
时光静谧,在“微云园”独特的花香微风中,这个明眸皓齿的白衣女子神情清灵笃定,欣然浅笑。打破了这绿意浓荫、静默时光的是一种顿遇知己的喜悦,云言徵眸光飞扬,菱唇轻启,声音清丽无双:“我佑我安!”
不祈求、不期盼神灵的庇佑,只会相信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然而他所拥有的力量到底是几何,才足以让他产生出了这一种谈笑举止间皆能让人感觉到无形压抑的力量?
猝不提防地被她道破了谜底,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顾析的心中轻叹了一声:阿言,蔚国的四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他回眸看向她,惊讶外也不由莞尔,眉宇间含了一丝沉思,似乎没料到她能看得明白他此刻想要刻画的心思。这种文字本已不被常人所识,更何况他又在笔画的走势上加以了诸多的变化,她竟然可以在顷刻间便辨认了出来,这一份书法底蕴更是让他青眼有加。
顾析微微一笑,轻掸了掸雪白的衣袍,他的神情动作总是宛如远山雪絮般俊逸流丽。五指轻拢泥埙犹如明珠在握,语调也十分的悠闲自在道:“你是如何识得这种文字?”伴随着他的动作的是云袖摩擦过枯叶发出的细碎声响,更显得他的轻言细语淡静温柔极了,让人的心也跟住舒缓轻绵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警惕。平素里虽与他言行无拘,但彼此间始终是萦绕了一种针锋相对的碰撞与顾忌,如今这种仿佛真诚流露得如同朋友间的询问,倒是让她有些不自在。
与他一样席地而坐的云言徵错开了眼眸,神色柔和,声音宛如三月春风拂人自暖道:“本将自幼喜欢研习书法,这种古文字曾在残籍上临摹观研过……”眼角的余光却瞬间敏锐地捕捉到,坐在她身旁神色淡漠如云的顾析此刻唇角溢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就在这么电光火石间,让她的心不期然地怦然一跳,似乎还能感觉到了自己的脸颊有那么的一丝灼烫。
她觉得这个冷静澄澈的笑容,像是他通透明悟了她所为之事后的促狭。这其中最要紧的,莫过于他必然已猜到了她曾经对着他所书的字迹每一笔、每一划的观研、琢磨,只怕是不比研究上那些古帖怠慢,才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他在泥埙上刻意变化的文字如数家珍地道了出来,所以才会有对她步步为营的心思泛起了如此近似揶揄的笑意。
搜集天下各色字帖、奇妙文字,本来皆是每一个酷爱书法者所有的癖好。可是这一次在他的面前,纵然曾在千军万马前皆不改容色的云言徵,血液里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焦灼感似在蔓延炙烧。惊惶频频地涌动了起来有如潮汐般起起落落的不得安宁,仿佛是她在背对着他做了一件极为不可对告人之事。
无论是从哪一种关系,哪一个角度而言,她与他之间似乎都还不曾到达了这种临摹对方字迹的亲密。而这种看似极其亲密的行为还要被对方在无意间瞧破了,这其中的尴尬,简直就是让人无法直面。
然而,此刻他们间的距离也就只有一臂之宽,不但对方的目光笑意清晰可见,若然静心下来就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几可相闻。
她紧张的似乎并不是被他猜破了心思的窘迫,而是那不想让他误会她对他防备甚深,就连他的一笔一划也不曾轻易放过。可事实上,她确实是对他有着极强烈的防范心,如何也无法做到坦诚相待,她临摹他的字迹其中又是隐藏了许许多多曲折得连她自己此刻也不能一一道明的心思
纵使是在这样复杂的内情之下,云言徵也不过是微微地一怔,而后暗吸了一口气,强自压下了心中自己也暗觉得奇妙的唐突,放下了右手里的包裹,声音已是淡然悦耳地道:“顾兄所书的文章意味深远,字字珠玑;字迹更是不食人间烟火,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本将自是不会放过这般绝妙的文字,只是这观研了许久也还不曾能看出顾兄到底是师承何人?”
就是在转念之间便已放下了拘束,恢复了一贯的清明坦荡,脸上的赞叹赏惜也已再自然不过了。顾析清正温润的眸色中透出了一点点的波动,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语气淡然,然而因是长年在军中磨砺出来的杀伐决断,三言两语间便能将他故意营造出来的尴尬消弭于无形。紧随之而来的探究之下,不由得便带出了一丝凌厉逼人的气势来。
她不用刻意为之,却有着极其敏锐的心思。纵然是未能彻底明辨了他的意图,但在他那迷惑人心的刺探之下,那容不得别人侵凌与窥视她软弱的本能,在意动间便已流露出了许多男子也无法抗衡的气度,宛如是宝剑深藏于暗匣之中,也根本不足以掩盖住了那冷静坚韧的光辉。
可惜的是,云言徵只能瞧见此刻顾析脸上那闲适自在的微浅笑意,却并未能从他宛然的微笑里看出因她的掩饰和反击而有了一丝微毫的欣悦。
他安然的眼眸依然是不可觑视的澄澈平和,眨眼间,四两拨千斤地转移了对方的话题道:“云将军今日前来找顾某,想必已是有所斩获。”
他收回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落于她右手边的包裹上,懒散地道:“不知云将军这几日所获几何?在时日上已是有些令人觉得惋惜,若是再在线索上也无一可取之处,那么对于即将要收徒授课的顾某而言,可真是要大失所望了。”
他安静含笑、轻言细语的样子,竟也能让她的心头惴惴不安。云言徵深谙高手过招,只在纤毫间便已决胜负。不管他方才的出手是刺探,抑或是考量,这内心的暗战便已是给她翻开的一课新篇章,足以让她对他稍有松懈的心绪,重新地提起了更高的警戒。
第十三章 釜底()
云言徵垂眸打开了右手边的包裹,将一叠不厚的谍报送至他伸来的玉白手中。只是五日的辰光,在他看来已是让人不能容忍,那么在这些谍报之中又有多少的线索是能让他觉得满意呢?胁之以势,动之以情说要拜他为师,当时也只是她的权宜计策,然而此刻在自己的心中坦诚了较之于他的不足,如实地承认了自己与他的差距后,心情却也会因此而变得有如年幼时,等候夫子给予考核时严阵以待的肃然恭谨。
云言徵侧目而视,狭长的凤眸眼角微挑而闪烁出了明艳的星芒,但见顾析的目光淡淡,喜怒不行诸于色。手中的谍报看似很随意却翻得极为飞快,一众精英三日来所收集而得的谍报在他眼里恍如无物。她微微地敛眉,心情是起伏不定,耳畔却翕然响起了他一贯闲适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