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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且遇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虽然无名无份,我娘却无半句怨言,因为她真的是深爱着我爹的。后来娘生下了我,爹很欢喜。他的夫人没能生下儿子,于是爹就筹谋着将我和娘带回府中,给我娘一个名分。然而,在我爹要将我们接走之前,他的夫人先派人,害死了我娘……”
他说得很平静,但窃玉看得出他极力掩饰的痛苦。突然间,她十分心疼这个面沉如水,但嘴唇却颤抖不已、毫无血色的男子。自己的娘亲死在父亲的正妻手中,该是多么凄凉的事情。窃玉虽无父无母,但从小长在山庄,有师父和韩叔疼爱,有姐姐和师兄呵护,从来都是十分幸福的。她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经历过痛苦纠缠,比之容且遇,她是多么幸运!
想到这里,窃玉不禁上前一步,握住了容且遇冰冷刺骨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窃玉暖暖地一笑,道:“不要难过,容公子,也许说出来,你会舒服很多。”
容且遇看着这个天真善良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握着他的手那只手掌那么小巧莹白,又是那么温暖舒适,仿佛真的在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力量。容且遇抬头看着天空,好像回到了多年之前那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天——
“我和娘在这里生活了七年,每日做的最多的,就是跟她一起守在竹林边,期盼着爹来看我们。自我出世,爹便想接娘回府。然而年复一年,他始终未能成功。但娘并不在乎那些虚名,她只盼着能多见爹一点就好。那天是娘的生辰,之前爹允诺过一定会来陪我们。娘穿上了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仔仔细细地梳妆打扮了,然后牵着我的手等着爹的到来。然而我们不曾等到我爹,却等到了一群奇怪的人。那群人簇拥着一个华服的美艳女子,是了,她就是我爹的正室夫人。原来我爹想在娘生辰之时接她回府,于是便同他的夫人摊牌了。爹的夫人心中恨得不得了,却对爹说她去帮爹将娘接回府中,爹欣然应允了。但那女人来了,却强喂了我剧毒,以我的性命威胁我娘,要我娘拔剑自刎。我娘被逼无法,只得、只得……”
容且遇喉头剧烈地翻动着。他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那傻傻的、痴痴的娘,竟真的按照那女人的话去做了!那么多的血从她的颈部流出,她很快就咽了气。那一年是我娘二十四岁生辰,却不料竟成了她的祭日。我娘死后,那女人因为我爹只我一个儿子,我娘也要她发了毒誓不能害我,所以就将我带回了府里。她告诉我爹,娘是被山里的野兽咬死的,尸骨她已经帮着埋了。我哭着跟爹说是他的夫人逼死了娘,可是爹惧怕那女人的娘家,只告诉我以后不可将娘的死因对任何人提起。可怜我娘,一生都在等着我爹,等他偶尔可以回头看看她。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让她深爱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地位,竟可以无视她的惨死。就这样,我在府中长到十五岁,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就提出搬到这里来住。我爹虽然不情愿,但终究拗不过我的性子。加之他的夫人也不愿时时面对我,所以,我就独自一人住在这里了……”
窃玉听着且遇淡淡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竟不禁落泪,而她自己却全然不知……
且遇讲述完这一切,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些年来,这段记忆将他压迫地近乎窒息。今日全盘吐出,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回首去看静静聆听的少女,且遇惊讶地发现,她的两颊有晶莹的泪珠不断滚落,而她却好似浑然不觉。她,是在为自己而伤心落泪吗?
鬼使神差一般,且遇伸出手,温柔地拭去窃玉面上的眼泪。那泪水温热湿润,沾染在且遇的掌心,却让他觉得踏实安心。少女猛然间回过神来,如寒鸦羽翼般的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犹自带着泪痕的脸颊愈发显得楚楚动人。一瞬间,且遇的心头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也许,这真的是命运使然。他孤寂淡漠的生命中,有了她的意外闯入,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自从且遇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窃玉,窃玉便觉得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窃玉觉得,她应该好好对待面前这个看上去清逸出尘如同仙人,实际也同凡人一样脆弱的男子。虽然自己和姐姐从小也是孤儿,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但她们有师父、韩叔,还有一大帮师兄弟的关爱和呵护。而且遇则不同了,他只有他那痴情的、苦等的母亲。父亲对他来说,只是十日八日才能得见一次的“陌生人”。自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更加孤单了,更遑论他还要面对杀死自己母亲的凶手。窃玉决定好好陪陪且遇,至少多让他感受到人性温暖美好的一面。如他这般善良美好的人,不应该被那样对待。
第十四章 唐府(1)()
且遇的竹林精舍里倒是有不少好茶。通过十日来的相处,窃玉发现且遇十分喜欢品茶。上次她尝试着帮他煮茶,且遇倒是十分喜欢的样子。于是她取了些上好的太平猴魁,用早上收集来的露水,将茶叶煮好。又拿了银质的熏球,点燃了气味宜人的沉水香,放在桌上,然后坐在竹椅上等且遇回来。且遇每日都要出门帮窃玉采些草药,算算时辰,应该就快要回来了。
果然,不一会功夫,门外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衣衫摩擦的娑娑声。随着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窃玉也从竹椅上跳起来,口中欢快地道:“容公子,你回来了!”
“哦,容公子?”来人一袭天青色卷金边长袍,面容清隽中夹带着邪魅之气,一双眼睛晶亮有神,形状极好的嘴唇微微挑起,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手中还一下一下地扇着折扇——却不是唐不惊又能是谁?
唐不惊竟寻到这竹林深处的精舍中来了!他身后的四个美貌婢子冲着一脸惊愕的窃玉福身作揖:“见过玉姑娘。”
“是你?”窃玉好不容易才收回自己的惊讶,转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又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听了窃玉这么问,唐不惊不禁半眯起了眼睛,以掩盖其中闪烁的光芒。虽然如此,但窃玉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愤怒。是的,一向波澜不惊的唐四公子竟然发怒了!他不大声呵斥,也不多说什么。然而生气的唐不惊,就如同漆黑的大海。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暗里却是波涛汹涌,不知何时就会掀起毁天灭地的暴风雨。
窃玉一向不怕他,但此时也乖乖敛了声,缩着脖子,怯怯地、极小声地道:“对啊,就是问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而已……”
唐不惊摇着扇子,回答:“自然是寻你。不然你认为,我到这处偏僻的地方能做什么?”说着,他瞥了一眼案几上的茶盏和熏笼,又道,“自七日之前,花珩兄回到山庄,整个山庄便乱了套。花珩兄也遇到了追兵,受了点轻。他躲起来休养了两日,确定无人无人追踪才赶回庄里。他以为你已经回去,而庄内的人则认为你同他在一起。两方相见,才知道你迟迟未归,竟是没了踪影。庄主派了许多人出去找你,韩先生也特地飞鸽传书来拜托我帮忙。而偷香姑娘更是日日以泪洗面,担心得不得了。我费了很大功夫,几乎动用了所有关系,顺藤摸瓜,才打听到你可能会在这里。于是我匆匆寻来,而你……”
他话音未落,竹门却又开了。容且遇采了草药,推门进来。看到自己小小的竹屋中竟多出来一个贵公子和四个少女,且遇不禁一愣。而唐不惊望着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的容且遇,嘴角常年挂着的笑容终于消失殆尽。他望着窃玉,冷冷地将刚才未说完的话说完:“而你,却在这里逍遥快活!”
窃玉自知理亏,出奇地没有出声反驳,只是可怜兮兮地垂着头,揪着衣角。容且遇见状,不禁问道:“连姑娘,这些人是?”
“他们、他们是……”窃玉支吾着,好半天也没想出该如何向且遇介绍这不请自来的主仆五人。
唐不惊却完全不理会她的窘迫,淡然地自我介绍道:“在下唐不惊,与玉儿家中之人相识。她几日未归,家中人十分着急。因打探到玉儿身在竹林之中,所以在下冒然前往。有失礼之处,还望这位公子见谅。”他刻意将对窃玉的称呼改成了“玉儿”,以此来表示他们之间亲密的关系。
“原来是唐公子。”且遇客气道,心中却暗叹面前这人高华的气度实属难得一见,“在下容且遇,之前见连姑娘受了伤,恰巧来到这里。因连姑娘体内还有余毒尚未清除干净,所以容某就先请连姑娘暂住于此。”
“玉儿,你中毒了?”唐不惊听完容且遇的话,扭头去看窃玉,漆黑的眸子掩不住深深的关心和担忧。窃玉点点头,回道:“那杜知……那杜掌门手下的人,箭镞上都是淬了毒的。我中了一箭,所以便中了毒。”
唐不惊抓过窃玉的右手,修长干净的手指在她雪白纤细的手腕上轻轻一搭,思忖了一会,才道:“还好这箭上的毒不是多么厉害,只是渗入你血液之中,麻痹脉络,没有伤到心脉。如今我看你面色红润,想必你体内的毒,倒是去了许多……”说着,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容且遇,微笑,“若是唐某猜的不错,定是这位容公子帮玉儿解毒的吧。”
且遇看着唐不惊把脉的熟练手法,仅凭脉象和窃玉的脸色,就能得知她的身体状况。而此人又姓唐,想来除了天下闻名的唐四公子,再无他人能有这种本事和容貌气量。于是且遇点头:“容某略懂些医术,便用了些草药,缓解连姑娘身上的毒性。但因竹林内条件有限,容某愚钝,也只是略通皮毛,未能将连姑娘的毒尽数去除,心中惭愧。因为连姑娘肩上还有箭伤,不宜劳累,她又不愿轻易令人来诊治。容某还一直担心,万一因耽搁而损伤了姑娘的玉体。唐公子精通此道,既然公子说无事,容某也能放心了。”
“不,容公子,你千万别这么说。”窃玉一听,立刻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要不是容公子,窃玉肯定早就小命不保了。容公子既帮我解围,又帮我疗伤,还收留我这么久,窃玉着实感激不尽!”
唐不惊不动声色地看看窃玉,又看看且遇。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男子,应该不只是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吧。听他刚才的话语,显然已经猜出自己唐四公子的身份了。唐不惊好整以暇地笑道:“是啊,容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唐某也懂些用毒之道,玉儿的毒能去除大半,都是容公子的功劳。不然这毒性若是侵入心肺,那就不太好办了。况且如今虽有余毒未清,但玉儿的身子已没什么大碍了。”
容且遇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偏头望着窗外的竹林。如今正值夏末秋初的时节,竹叶的边沿已经开始微微泛黄,但这并不影响那整体上的翠绿。那样的绿仿佛有生命一般,只要有风吹过,就会漾起一层层碧波。且遇知道,有些东西他是无法留住的,如这鲜艳动人的翠绿,如窃玉。而他只是一个路人,一个观赏者……
果然,唐不惊继续说道:“只是玉儿此次出来时日已久,家中之人都十分担心。所以唐某前来,就是要将玉儿带回去。”
窃玉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也对且遇道:“是啊容公子,我在这里叨扰太久了。如今师父派人来寻我,我也该回去了。”
且遇转过身,俊逸不凡的脸上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但笑容依旧温暖明亮:“怎么能算是叨扰呢?连姑娘在这里,每日都为我泡茶熏香,我着实欢喜。只是姑娘回去要好生休养调理,尽快将体内的余毒清除干净才是。”
“恩,我会的。”窃玉重重地点头,看着且遇的目光也十分不舍。这样的男子当真是世间难寻的,一旦要见到了,就再难忘怀。
容且遇温和地笑着,嘱咐窃玉道:“连姑娘日后出门在外,千万要小心才是。容某这里也没什么特殊,只一点就是清静。若是连姑娘不嫌弃,日后闲来无事,也可到容某这里坐一坐,清心解烦。”
“恩,一定。”窃玉满口答应着,心中已经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再来看看且遇。
唐不惊冷眼看着面前“依依惜别”的两人,突然开口道:“玉儿,我为你准备的马车就在竹林外面,我们回去吧。”
窃玉点点头,然后又同容且遇道了别,终究是跟着唐不惊离开了这竹林小院。
第十五章 唐府(2)()
唐不惊的马车就停在竹林外面,十分的奢华。用来拉车的是四匹一样大小的白马,各个膘肥体健,毛色锃亮。车厢极大,可以同时容纳六人。车内布置精致,座椅和车厢内壁都铺着又厚又软的垫子。车内还有一个小几,用来放茶水和点心。
上车之后,唐不惊与窃玉面对面坐着,却不攀谈。而四个婢子却不与他们同乘,只是各自骑了一匹马,护卫左右。这么舒适的环境里,窃玉只觉得有些困乏。她禁不住张开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想却又牵扯了肩膀上的伤口,痛得她呲牙咧嘴。然而她又不想唐不惊听见了取笑她,于是就生生憋住没大叫出来,只是表情痛苦而狰狞。
对面的唐不惊正在闭目养神,浓密的睫毛垂下,如同两面精巧的扇子,在他白玉一般的脸上投下阴影。他的唇角挑起,用慵懒的语气说道:“疼的话就叫出来吧。”
窃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明明闭着眼睛,如何能知道自己扯着伤口疼得厉害呢?于是她不禁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很疼?”
唐不惊轻笑一声,仍是闭着眼:“刚刚听到你打呵欠的声音,又听到衣衫的‘簌簌’之声,便知道你一定是伸懒腰了。而你肩上受了伤,如今才不过十日,肯定没有愈合得多好。这么剧烈的一个伸展动作,定是要牵扯到的。”
窃玉禁不住感叹这只狐狸的确是聪明,观察还真是细致入微。于是她不满地撇撇嘴,也学着唐不惊的样子斜倚着车厢内壁,打算小憩一会。但不一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窃玉一把掀开用来挡光的布帘,看着窗外的风景,大声惊呼:“喂,唐不惊,你要带我去哪里呀?这分明就不是回浩英山的路嘛!”
“谁说我要将你送回山庄了?”唐不惊缓缓睁开眼睛,那里满是戏谑的笑意,“你体内余毒未清,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唐家可是靠着用毒起家的,自然也是解毒的行家,所以我决定将你带回府中,帮你将余毒彻底清除干净。”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师父还有姐姐她们都十分担心我吗?我应该尽早赶回去,也好让她们安心啊。”窃玉有些着急,声音也提高了些。
可唐不惊却依然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他挑了挑眉毛:“哦,这你便不必担心了。你与我在一起,她们很放心。更何况,我已经让翎修书一封给庄主送去,告诉她你在我这里养伤的事情了。”
听他这么一说,窃玉也只得认命:“那好吧,我就随你回去好了。反正你们唐府家大业大,最不缺的就是钱。去了你们府上,我就多吃些人参、鹿茸、燕窝、灵芝的,好叫你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唐不惊笑眯眯地看着窃玉,道;“只要玉儿喜欢,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没关系。”
窃玉看着他一副无所谓的无赖模样,不禁浑身一颤:“干什么开始叫我‘玉儿’了?搞得我跟你好像很熟一样。只有师父和姐姐他们才这么叫我的。”
“哦?”唐不惊闻言,笑得愈发灿烂,“难道我这么唤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