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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徐。
我睁眼,却是槿汐,笑吟吟道:“娘子一觉醒来,宛若新生。”
宛若新生么?
这样寂寥而清净的山中岁月,我曾经日夜诵读经文,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然而他的了解与懂得,只因为他的了解和懂得,幽闭的心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
曾经无数个日夜里,记忆的纠葛夹杂着玄凌的绝情、陵容的背叛、皇后的伪善和胧月最后熟睡的小脸,伴随着安陵容那一声悄然在我耳边的轻笑——“可救不活了呢!”一同萦绕在我的梦境里,支离破碎的鲜血和崩溃,蜿蜒成河。
我无数次从梦境里惊醒过来,遥想远在南北的爹爹和兄长,软弱的玉姚,年幼的玉娆,年迈的娘亲,和惨死在狱中的嫂嫂、襁褓中的致宁,我恨得极力握拳,握得折断了一段又一段养得极长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声,如死亡之声和仇恨而不得报的痛苦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似鬼魅一般寸步不离,一寸一寸卡着我的心房,几欲迫死,迫到我心灰意冷,人如残烛。
若没有玄清,或许我就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我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地汪洋白浪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萧条到死。
我只能拼命念诵着佛经,念诵着佛祖的真言绝句,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在袅袅的檀香里,在群尼吟诵的佛音里,极力压制住自己不平不安思绪。犹如困兽在万军齐发之下,狼奔豸突,总还是逃不过的。
我原以为逃离了宫廷,寄居在佛院之中,听着暮鼓晨钟,或许可以逃避我的无力,安息我的怨恨与悲伤。然而,我躲不开世事,躲不开自己还浸淫在世事里的心,我终究会在这梵音无尽的吟唱里走投无路。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宽大的爱慕和懂得,我也许真要走到那样的一天了。他的爱慕和懂得,他给我的情意,是安抚忧伤、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药。
我曾经寻寻觅觅一贴良药,治我的心,疗我的情,医我的命。杏花天影里,总以为自己是找到了,满心欢喜迎来的却是冰冷凉薄的倒戈一击。
却原来,过了这样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宽容等待着的爱,才是我那一帖良药呵。
错过了那样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粉黛修罗。我终于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等到了我。忘却悲喜,执手相看。
终于,竟也有今天。
我执镜而照,果然明眸如月,顾盼有神。整个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转过来了。
浣碧倚靠在门上,远远望着我,含着漠漠的一缕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爷和小姐夙愿以偿,人都欢欢喜喜的。”她别过头看着日光蓬勃绚烂洒下来,仰起头微眯了眼,淡淡道:“只要你们都欢欣遂意,我也别无所求了。”
其实仔细看去,浣碧的眉眼是与我极像的。就如不仔细去看,玄清与玄凌的背影也是有几分相似的。毕竟,他们是兄弟呵。
偶尔,我在与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凌。
只是事到如今,当往事或疼痛或甜蜜的痕迹在与玄清的深情中缓缓淡出我的生命时,我会在恍惚入梦前扪心自问一句,从前的种种里,我待玄凌又有几分真心?
其实我也明白,撇开最初的真心,我也是算计着他的时候多的。
何况,这点真心在渐渐有穷途之像之后,在渐渐走向末路之时,我们彼此的猜疑和防范,也是愈来愈浓重了。
那么这样的心,还算是纯粹的真心么?
只不过我待他的心,比旁人多了那么一些罢了。
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红尘两隔。撇开玄清,偶尔还带着宫中沉靡的气息而来的,只有芳若。
其实自我迁到凌云峰的禅房独居,芳若已经是很少来了。
我离宫已经三年,这一年的六月过后,芳若又来看我,却没有再带走我抄录的佛经。那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她的神色从容而有些忧伤,“时过境迁已经快三年了,日子过的真快呵。”她缓缓道:“宫里对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经无暇顾及娘子了,也不会再理会娘子。娘子从此可说是安全了,所以奴婢也无必要再常常来了。”
我吃惊,依依不舍,“芳若姑姑,你怎么这样说呢?即便没有她们虎视眈眈,你也可以常常来瞧我的。”
芳若慈爱地抚着我的肩膀道:“奴婢从前来,是为太后点醒她们,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她们的心思已经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来,只会让娘子太过招眼,反而适得其反了。”
我疑惑着道:“缘何姑姑这样说呢?她们当真已经不在意我了么?”
“千真万确”,芳若感慨着道:“一则因为时间久了,二则这月初二选秀已过,五位新人已经入宫承恩,她们的心思也是顾不过来了。”
我望着芳若鬓角新生出的白发,想起多年来她对我的种种照顾,心中感念不已。我伏在芳若膝上,道:“姑姑照顾我多年,实在是辛苦了。从今后姑姑再不能来看我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只希望姑姑在宫里能为我多多看顾胧月与眉庄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隐隐含泪,道:“这件事,不消娘子说,奴婢也会拼力去做。娘子放心就是了。”芳若面有忧色,“只是新人入宫,这宫里只怕从今开始就要风波不断了。”
我问:“难得新人之中有什么不妥么?”
“新人入宫,总是要闹些风波出来的。”芳若蔼然拍拍我的手,“娘子从此就是自在人了,善自珍重吧。”
我伫立门边,望着芳若远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选宫闱之始便对我的种种关爱照拂,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连她也不来了,我与紫奥城的牵连,便又断了一分了。
49碧玉小家女(上)
天气炎热,我便把头发挽一个太虚髻。我并没有断发,奉的旨意是落饰出家,带发修行。然而佛寺生涯,并不刻意梳妆打扮,每日不过以清水洗面,素颜朝天。若非到了最热的辰光,头发也随意散着,只任意垂下,也不修剪,于是头发便越蓄越长。
时日长了,不觉向槿汐笑道:“从前每日起来,在梳妆打扮上花的时辰最多,多少金钿簪钗在头上,只觉得日日头如斗大,沉重不堪。”
浣碧也笑,“从前小姐衣服上的金丝线叠起来就有几斤重,只怕把骨头都压坏了,难怪宫里的娘娘们一个个走起路来莲步姗姗,其实是压根儿走不快的。”
我想想亦要笑出来,道:“倒是我们如今自由些。”
浣碧笑吟吟为门前的夕颜洒水,她的姿势轻盈而温柔,口中轻轻道:“在宫里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在甘露寺里要守着佛门的规矩,如今被人打发到了这里,却是什么规矩也不用守,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的目光被夕颜牵羁,不觉语气也温软了下来,悠然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今这般,才真正算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了。”
于是寥寥浮生静寂如斯,常来常往的便只有温实初和玄清了。只是温实初和玄清见面的时候往往岔开,于是二人也不甚照面。玄清每每三五日来一趟,与我笑谈古今,或者下棋和诗,寻一些风雅的乐趣,或者传递来一两句关于眉庄或是胧月的消息。这样一两句,只是这样的片言只语,不会挑动我的伤心,却也抚平了我心底的牵挂与关切。
玄清也对我抱歉,抱歉他往往只能三五日来一回,却不能时时陪伴在我身边。于是让阿晋驯养了一只鸽子给我,笑道:“如此,我们就可以飞鸽传书了,互通往来了。即便不能见面,也能说上一些话。”
我故意打趣他:“我可不要,等下还没飞鸽传书几次,先把狸猫给引来了,我可再经不起吓。”
玄清笑着夹我的鼻子,道:“你以为鸽子那么傻,会呆在鸟笼里等狸猫来吃么?它平时自己会飞会觅食,你要找它来传书信,打个鸽哨就好了。”
有时候也想,为何他会对我的心事把握的这样清楚而恰当,总是这样恰到好处的一点一点化解我心中的冰冻。
问他,他也总是抱以我清浅如云的微笑,却只是不语。
于是,我也不再去问。只是暗自享受他这样的贴心与这样贴心带来的安宁
这一日的午后,他与我西窗棋罢,外头暑气正盛,知了一声递一声的喧闹着,仿佛落着大雨,有一点渺茫的嘈杂。阿晋在树荫底下打着盹儿,脑袋一扣又一扣,东摇西晃。
槿汐端上绿豆汤来,我和缓道:“喝这个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阳那么大,还跑马过来,真是疯了。”我抬手端起汤盏,用盖碗略去汤沫子,缓缓饮了两口。
玄清仰头一气饮下,望着屋外竹影道:“你这里是纳凉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马过来,又寻一碗好汤饮解解暑气。”他回头向槿汐道:“槿汐,你的绿豆汤是越来越好喝了。”
我笑道:“槿汐,只为他的一张甜嘴,你便再赏一碗给他喝吧。”
槿汐温和一笑,又端了一碗进来,道:“王爷想喝多少,有的是呢。”
恰巧浣碧停了手中的针线,婉约一笑,露出玉白的一点牙齿,“外头这样热,王爷等下不论是回王府还是回清凉台,都怕得一身汗呢,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
玄清笑得乜斜了眼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呢?”
我扑着一把白绢团扇,笑道:“浣碧都开口留你了,我还好意思赶你走么,只要你不嫌咱们这里素菜寡淡就好。”
玄清道:“不拘吃什么,随心就好。”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含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亲自下厨,为王爷做一碗羹汤罢。”
日落西山之时,庭院里瓜架下搁了一张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饭并一碗清汤上来,道:“王爷请尝一尝吧,这汤要配着白饭吃才不失味道。”
汤色有一点浅浅的碧莹莹,陪着莹白的瓷碗,色泽清爽,笋片和香菇丁沉静伏在碗底。玄清笑道:“看着很让人食指大动。”他舀了一口,闭目细品,“有荷叶的味道,有松子、有点香菇的气味,仿佛还有笋。”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轩起,“还有一点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来。
我笑道:“是自己清凉台的东西呢,自己却不知道了。是去年在你的清凉台养病时在绿梅上收的雪水。绿梅的气味不似寻常梅花,那股清洌之气愈加脱俗,才配拿了嫩荷叶和松子来熬汤。”
他侧首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叶、松子,有菇有笋,都是天然清净的东西,难怪味道这样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来给你品尝么?”
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么名字么?”
我的语气云淡风轻,“梅花、松子、香菇和笋都是山间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几物并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调清新。”
他“哦”了一声,颇有些揣测道:“可是叫‘山光水色’?”
我掰着指头道:“山水只是末节,可贵的是几物的品格,皆是极有气节风骨的。”我爽然笑道:“便叫清气长存。”
他拊掌,“你的脑袋里刁钻古怪,连我也自叹弗如。”
我扬一扬眉毛,“不过闲来无事在饮食上留心罢了,这也算是刁钻古怪么?”
他神采飞扬,“清气长存,仿佛像我的名字。”
我拍一拍扇子,掩唇笑道:“好没道理的一个人,我做一碗汤,便硬赖着和自己名字相像。可也好意思?”
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红晕,“你若否认,我也只当是真的。”
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我面上时却有润泽的清凉。夕阳如醉,庭院里的夕颜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有含蓄温婉的形状,缓缓吐露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我微微一怔,轻声道:“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
他举着筷子,听得我的话,几乎是愣了一愣,露出孩子一样的蓬勃喜色来。玄清大笑,“只为这个名字,也实在不该辜负,我要一饮而尽了。”
我见他举勺又要去喝,笑着拦下道:“若真只喝这个配饭吃,可不真成傻子了。”我重又去端了一碟云片火腿和杏仁豆腐来,道:“这汤要配着火腿才下饭,那豆腐夏天吃了落胃些。”
他眼中掠过一丝感动的喜色,似山顶浅红的浮云,道:“我与你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你为我下厨,又费心思为我配菜,实在感动不已。”
我睨他一眼,“吃便吃罢,话还这样多。想着以后常要来吃饭做打算么?”
他但笑不语,只吃了两碗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见他吃得美味,不知怎的,心头竟十分欢喜畅快。大约是自己下厨的缘故,有人喜欢吃,总是这样欢喜的。
一股甜香扑鼻,玫瑰的浓香夹杂着酒酿的沉醉气味。连我也被吸引,不禁转头去看,却见浣碧盈盈曼步过来,笑容满面道:“我方才下厨做了一碗玫瑰酒酿,当点心吃最好,王爷尝一尝吧。”
却是雪白一碗酒酿,发酵好了的,撒了好些玫瑰花瓣丝,嫣红可爱。
我笑道:“闻着好香。浣碧下厨的手艺是不错的。”
玄清略略有些为难,笑道:“我今日实在是吃饱了。且酒酿甜腻,实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着桌上吃得精光的盘子,有些失望,道:“那么,只尝一口可好?”
她身姿楚楚站立面前,手中的玫瑰酒酿香气扑鼻,中人欲醉,实在是很难拒绝的。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艺,一看就知道是好的。只是今日实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丧,也有些进退不是,只低声道:“那好罢。”
我见他为难,心里也晓得他并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然而也不必要为了这个叫浣碧难堪。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说要去安栖观看望太妃么,去得晚了太妃要挂心的,也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吧。”我急着打发他走,浑然不觉身后的浣碧一脸落寞。
他会意,“那么,我过两日再过来。”
因是常来常往的,我也并不送他,见他走了,看浣碧只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我温和开解浣碧,“不过一碗玫瑰酒酿,你既费心做了,清总有吃的时候。何必这样垂头丧气。”
浣碧低头用力擦拭着桌面,低声道:“王爷是不会再吃的。”她顿一顿,目光濯濯如江波闪烁,“王爷方才推诿的时候,一眼也没瞧那碗玫瑰酒酿,可见他是不喜欢吃的。”
我笑着叹道:“浣碧,其实你看人很细致。”
“是么?”夕阳的余光落在她的侧脸,蒙下一层浅红色的光晕,却与她此刻的神情格格不入,浣碧轻声道:“我本以为王爷闲时喜爱小酌,所以才会做一碗玫瑰酒酿,没想到用错心思了。”她伸手把酒酿倒进泔水桶里,面色沉静,丝毫不可惜。
我愕然,“清既不吃,你便放着就是,何必倒掉。”
浣碧恍若无事,浅浅笑道:“我是做了给他的,他既不吃,我倒掉就是了,也不打算给别人。小姐和槿汐若喜欢,我重做新的就是。”
我默然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浣碧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乖张了。
我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心境如这天空一般,逐渐染上了夜色。
50碧玉小家女(下)
浣碧依旧安静而沉默,只是她看我的目光,却渐渐有些雨汽了。然而她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只作不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