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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兄弟，大哥我痴长几岁，原是赵国北边山里的猎户，早已经成亲生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的大儿子，在我离家时大概也就你这么高吧。而且不像我家老二天生虎背熊腰，他长得有些瘦小，弯不得弓，打不得猎。只能在半山腰的平缓处开垦两分地种些粮食补贴家用。国里打仗，要从各丁户中抽丁。我家抽中的，便是老大。我怎能舍得他上战场？还不得有去无回，说不得只得由着我来顶了他的名。遇到你，总让我想起那不争气的老大，从小到大我都嫌弃他身子骨不够结实，对他不如对老二好，时实非打即骂。现在想想很是后悔，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回去见他，尽尽做爹的心。所以我总想护着你，这是第一。”
“季忠他们虽然与我名义上都是一个村的，但我们村子挺大，有村民七百余口，我长年住在山里，十天半月才出山一回卖卖山货，换些米粮，与他们本就不熟。他们却是从小在一些厮混到大的，我跟他们，也是到了军营才熟悉起来。季忠原就是他们一伙的领头人，要不是看我是个猎户，有点保命的本事，估计他们才不会听我的话。他们现在已经成了气候，哪里还会听我的话呢？这是第二。”
“所以我与他们，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你的关系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你不必想太多。”
这下可真的有点尴尬了。狗剩一言不发地坐着，直到天彻底黑透，草草往地上一躺，不一会，呼呼噜声起，留下我一个，很是不自在。
夜半，狼嚎声起，将绻在地上睁着眼盼天光的我吓了一大跳。狼这种生物，除了在动物园里见过外，还真没有野外遭遇的前例，但愿不要遇上才好。
其他人仍然自顾自睡着，狼嚎声丝毫没影响到他们，呼噜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一夜很快过去，狗剩在太阳刚刚跃起便醒了，我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淡淡地一点头，走远一些就着山泉洗漱，然后去大锅旁端回来两碗粥，默不作声递给我一碗，大口大口喝起他那份。
捧着粥的我，却一口都喝不下去了。将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这错，可真大了。
第106章 喋血（）
胡乱喝下薄粥，前面就传来大军要开拔的命令，让众人迅速收拾了东西，半个时辰后就要出发。
周围的议论声很轻易传进耳朵里。
“这仗越打越快啊，照这速度，咱们是不是要胜了？之后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你小子净做美梦，长没长脑子？咱们对阵的是谁？秦军啊。那是好相与的吗？廉老将军打了一辈子仗，用兵如神的人物，尚且不敢跟秦军明刀明枪的干，只叫咱们阻了他们前进的路，小打小闹。这新来的将军毛都没长齐，会打什么仗？到时候天知道这里多少人的命要送在他手里。”
“孬种！打仗哪里不死人的？你要这么怕死，还来什么战场？在家哄孩子算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看张兄弟的话很有道理。别看咱们人数上占点优势，打起来还真不知道怎么样呢。”
“还用打？我看咱们是死定了。就这一天两顿稀粥还不管饱，手软脚软的，连长矛都要拿不动了，还打什么仗？不过是冲上前去送死罢了。还不叫秦兵如切瓜砍菜一样全收拾了？”
“哪TMD那么多废话，说得好像真打完仗活着回去就能过上好日子一样？就算在自己家里，你们哪个又是能天天吃得饱穿得暖的？还不一样早晚都要饿死？反正俺是贱命一条，以前没少杀过人，现在就算死了也不亏本。”
大家一边叫骂，一边快手快脚收拾起地上的破布衣物，跟上已经收拾好的人往山谷西南方向走去。
我紧跟着狗剩混在人群里往外走。
狗剩看了我一眼，对于我的跟从行为没有多说什么，却也不再像昨天那么热心。想是我昨天的猜忌还是让他伤心了。
他是我唯一认识的人，而且对我一直很不错，我不希望与他生分了。毕竟战乱年代，为求自保，人比动物更加危险，像狗剩这么热心的人不多了。
“大哥。昨天的事，是小弟不对，小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伤了大哥的心。这一夜，小弟都没睡好，总是自责自己怎么会如此龌龊，居然怀疑大哥。大哥，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原谅小弟这一次，小弟保证，绝对没有下心。”
狗剩是个真正的大丈夫，听了我道歉的话，虽然只是看了我一下，没多说什么，在接下来的急行军时，却非常照顾我。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拉我一把，怕我掉队，怕其他人无意伤到我，倒叫我更加惭愧。
这一次，赵军跑出去很远。此时我们身处的地方已然不再是山区，而是趋于平缓的坡地，远处再不见连绵群山的影子。
我心下暗沉，终于还是从深山之中出来，恐怕赵军离全军覆没之日相去不远了。
心须离开。这里太危险！
我开始有意放慢速度，渐渐落下队尾。狗剩大哥一直陪着我，看见我装出气虚体弱的模样，不疑有它，也随着我放慢速度，不时还有些担心地望着我，怕我撑不下去。
掉队的兵士，如果不幸与队伍失散，是会被当逃兵处理的。而逃兵，从古至今都只有一个下场：死。
“孟兄弟，再坚持一下，咱们必须跟上队伍，不能走散了。”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最后面，我又特意将脚步放到最慢，拖到前面的大部队转个弯也看不见踪影了，才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同狗剩说道：“大哥，可愿听小弟一言？”
狗剩跑出去几步，听了我的话，回过头，才发现我已然停在了原地。他有些焦急，不耐烦地说：“孟兄弟，都火烧眉毛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不行吗？咱们落后太多，怕是会被人怀疑想当逃兵。”
“大哥，这正是小弟想对大哥说的事。这逃兵，咱们怕是真要当上一次了。”
“你说什么？”狗剩厉声打断了我的话，快步走过来，四下又打量一番，看确定无人，这才骂道：“你小子疯魔了这成？可真刚刚的话便是让第三双耳朵听到，你我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我好心好意救你，难不成你要恩将仇报？”
“狗剩大哥，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大哥你就真的从没想过赵军恐怕此役凶多吉少？难道大哥不顾家中妻小，要当了忠臣殉了赵王不成？”
“我……”狗剩没再说下去，不否认，就代表着承认。别看狗剩看起来憨厚，可是却并不是迂腐之人。早前一段时间他也想着要带着自己的弟兄悄悄离开，回返家中。但他却是个小心的，这种话不到最后关头，哪可能拿到明面上公开讨论？所以乍一听我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喝止。
“大哥。赵军已经从深山中走出，此处地形南高北低，周围密林众多，退路仅此一条，只要秦军能引着赵军出了山，再在四周设上伏兵，赵军根本无路可逃，要战，却是四十万人都被挤进这小小一片坡地，什么也施展不开。秦军就是闭着眼睛射箭，都绝没有不命中的道理。前路凶险，就连我们此时所处的位置也不安全。大哥若是信我，咱们便先退入山中，居高临下，静观其变可好？”
狗剩略一思考，便答应下来。我们转身上山，选了一处突起的石头趴下，看着密密麻麻的赵军还迎头向前赶，已经到了密林边缘。
就在此时，刚刚我们停下说话的地方，已有一支骑兵呼啸而来，阻断了上山的路，看他们身上深色甲胄，不是秦军还能是哪个？
狗剩呼吸一窒，半晌才悄声说道：“兄弟，这次多亏你机灵，不然大哥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密林中终于也冒出一堆人，呼拉拉冲出去，也不着急进攻，就那么围住赵军。
包围圈越来越厚，越来越厚，终于密得不透风。
喊杀声突然出现，在这片空旷的缓坡处，随风传入我们的耳朵里，同时传过来的，还有越来越浓的血腥气。
漫天飞舞的箭，一个个倒下的人影，我远距离观看了中国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战争。哦，不，这已经不能算是一场战争。
第107章 覆没（）
当参战的双方不再具有对等的实力，战争就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是的，屠杀。包围圈里的赵军根本无反抗之力，像割韭菜一般一片一片躺倒在地。
四十万大军，简直如笑话一样。
狗剩在我身旁，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双手握拳，死死盯着远处的战场，几次欲站起身冲下去，陪着这些曾经的袍泽同生共死，最后当一回血性汉子。
我们的藏身之处正下方，就是秦军休息之所，他们砍人砍得手软，还会轮换着休息休息。这片缓坡能清楚地看到战场情况，满足他们血腥的**心理，因此成为他们的不二选择。却让我们的处境更加危险。因为任何一个人，只要面向山脚抬个头，就能看到我们俩。
我想叫狗剩大哥离开。因为战争上喊杀声震天，根本不会听到我们故意放轻的脚步声。身后就是深山，只要入了山，秦军便是全线压上来来寻我们，我们也有一线生机。
但是狗剩显然并不想离开。他紧紧地趴在山石上，双眼却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战场，一张黑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牙关紧咬。
每一秒对于他来说，都是煎熬，支持他在石头上躲下去的动力，是家人。
柯罗好整以暇地坐在我的肩膀上，还不住地对我说：“主人，放松，放松点，您的肩膀太硬了，坐着不舒服。”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真是没意思，半天了，这帮人才杀死25677人，哦，25682了。双方参战人数60多万，杀伤率低于5％，太原始，太落后了。我亲眼见过的星际战争，最小规模的参战单位也是以行星数计的……”
“柯罗，闭嘴！上次你已经说过一次了。你觉得如果现在是星战，我还能趴在这安全地活着吗？早八辈变成宇宙尘埃重入轮回了。”
“轮回？在文明高度发达的未来，嗯，大约万年之后——如果宇宙还存在的话，科学家有办法让思维指向性转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肉体的死亡已经不算死亡了，思维完全可以在克隆肉体上得到新生。”
“OK，OK，打住！你丫给我上宇宙历史课也要选选时间的好吧？两里地外两帮人正在打架呢。你可能没看见，我眼皮子底下也有一群拿着长矛会杀人的家伙虎视眈眈。”
柯罗很识趣地闭上了嘴，世界重新清静起来。
额，当然，远处的喊杀声和狗剩的磨牙声仍然不断传来。
战国时期最著名的一场战争，就这么在我眼前突然开始，缓慢结束。
这其间，经历了三天三夜。
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或落下，只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很多却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如果说这场单方面的屠杀有任何闪光点，那就是赵括了。
纵然历史对他大多贬斥，将他说得几乎一无是处，唯一的贡献就是纸上谈兵这个成语。四十万条人命，背负在他年轻的背上。
可是我看到的赵括，却有些不同。
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是坐在马背上的他依然很显眼，一身白袍，如往常一样高调，拼命挥着他的大刀，用力砍杀着。秦军显然是有意要拖着他，不想这么快伤他性命，不然以他坐在马上如此清楚的视野，早被弓箭手射下马了。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他甚至不能从马上下来，因在地上已经铺满了赵国军士的尸体，他现在下马，只能踩在还有温度的士兵身上，那种软软的触感，会让他疯狂的吧？
一个错误的决定，葬送的是无数鲜活的生命，他真的后悔了吧？
当赵军人数只剩下四分之一，秦军杀人杀到手软呕吐，赵括终于受不了，怒吼着，带领着人，想往包围圈外冲去。
只见一直在外围冷眼旁观的秦军将领第一次弯起了弓，一箭射出，赵括应声倒下。
这一箭，并没有任何技巧，速度不够快，赵括正面冲着箭，他完全有能力躲开。
可是他没有。
所谓不得不死，大抵就是在说他的处境吧。
即使赵括侥幸从战场生还，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成为阶下之囚被秦军押走，再被赵王用金银珠宝换回赵国，游街示众，让百姓用菜叶和臭鸡蛋先招呼招呼他，然后再用最残忍最痛苦的方式凌虐死他，以泄心头之恨。
所以，战死沙场，就成为赵括唯一一种可以算得上有尊严的死法了。秦军一直不想理他，估计也存着活抓了他羞辱整个赵国的念想。
死了也好，死了就什么责任都不用负了。赵括的母亲是位很睿智的老者，在儿子上战场之前就已经求得了赵王的保证，即使赵括输了战争，也罪不及家人。
打到最后，交战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一方面是死人死得心寒，另一方面是砍人砍得恶心。
于是有幸仍然活着的不足八万赵军缴械投降。
秦军开始就地休整。
被俘的赵军却被强迫去挖坑，用来掩埋满地的尸体。
即使古代的夏天，也没让人觉得比现代凉快多少。
我们趴在山石上，几天几夜没吃没喝，我倒是无所谓，可是狗剩看样子却有点支撑不住。
无数次，我叫他跟着我趁夜进山，先藏进山里几天，等待秦军在战争结束后离开。
可是狗剩不同意，他不想走，虽然从当了逃兵那一分钟开始，他就已经背叛了他的同袍，但是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当做猪牛一样宰杀，他真的恨死自己了。
一面是家人，一面是战友。被夹在中间的他左右为难。他选择了，而且也没有权利和机会再选择一次，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离他的同袍最近的一回了。
虚伪吗？也许吧。
他只是个平凡的人，会自私、会后悔、会冷血，会心虚，会害怕……
虽然早知道阵前换将，赵军这场战争的前途莫测。
可是四十万人啊，足足比秦军多出十多万，就让这么圈着给杀了。
血流成河都是往轻里说的。
剩下的赵军挖坑的速度并不慢，他们单纯地以为掩埋了同伴的尸体，他们会被秦军带回赵国边界，只要赵国肯割地给银钱，他们还能有重新回国的机会。
可惜，长平，注定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第108章 退缩（）
这天夜里，终下起大雨来。
雨水太大，冲灭了远处燃起的一片火把。天地俱黑成一片，赵军俘虏挖坑的工作当然也不能进行了。
这场雨来得正好，冲淡了山坡上冲鼻的血腥气，给了疲惫不堪的赵军一丝喘息的机会，将快被烤得脱水渴死的狗剩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只有我觉得，淋得浑身上下湿淋淋得还要趴在山石上实在难受得紧。奈何我一直无法说服狗剩离开这里避入深山，一个人走又显得太不讲义气，只得陪他在这干耗。
不知道等这场雨过天晴，眼睁睁地看着所剩无几的鲜活生命被活活掩埋在地下，痛苦地死去，狗剩大哥最后一丝理智还能否存在。
他身上一直没有被磨灭的人性，或许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柯罗说的对，感情有的时候真的是负担，当感情占了理智的上峰，左右了行动时，没有人能预知后果。
人们都说，最痛苦的两种死法就是被烧死和被活埋。两种死法都会带给人极度的痛苦，却不会马上令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