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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8章 联手(上)()
华亭县衙后堂,杨震与那知县分主宾相向而坐,堂外则是锦衣卫的几名弟兄看着,让衙门里的那些差役官吏都不敢靠近此处。
在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年纪不大不小,模样还略显清秀的县令好一阵后,杨震才不由感叹道:“知县大人当真是好胆色哪,不知尊姓大名哪?”
“下官藺文宾见过杨镇抚大人,若论胆色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与您相比的。你在几年前就敢和直属上司斗,到了京城又和权倾一时的冯保争,与你相比,我这点作为又算得了什么呢?”县令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杨震一眼。
杨震没想到对方竟还对自己颇有些了解,不由得便是一怔:“蔺知县还真是有心哪,竟连我这些事情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不光这些,杨镇抚在山西的种种作为下官也是知道的。”说到这儿,藺文宾便是一笑:“这都是我那同科好友钟裕在书信中提到的。”
“原来阁下竟与钟大人是好友么?”杨震闻言面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笑意来,怪不得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能知道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呢,倘若只是京城与冯保争斗的事情也就罢了,毕竟那事现在已天下皆知,但再之前杭州的往事,可不是他能了解到的。
“惭愧哪,当时下官只中了个三榜同进士,在蹉跎了数载之后,这才得以入官。直到如今,也依然只混了个七品知县,而我那好友,却已是都察院中屈指可数的高官了。”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藺文宾的脸上却并没有颓丧、懊恼或是羡慕之色,显得很是淡然。
杨震笑了下道:“其实官职高低只是一时的,像蔺知县你这样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总会有出头的一日。”
“是么?那就多承杨镇抚吉言了。”蔺县令神色里无喜无悲,淡淡地回了一句。
有了钟裕这层关系在,两人间的距离很容易就拉近了不少,杨震也不再兜什么圈子,而是当即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本官这次来此,乃是奉了圣命前来查察蔺知县你所上弹劾徐家一事的。”
“陛下竟看过我的弹劾奏疏了?”藺文宾这才悚然动容,身子一震间,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
见对方不知此事,杨震略微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就了然了。虽然他有钟裕这么个高官旧友,但朝中局势,钟裕也不可能和他细说的。更别提皇帝这次下的还是中旨,钟裕自己知不知道有这一出还两说呢,身在几千里外的蔺知县自然更不可能知道其中详情了。
想通这一点后,他才点头道:“不错,这才是我之前说蔺县令你有胆色的原因了。那徐家在朝中门生故吏还是遍布各处的,你居然敢接连上疏弹劾,光这一举动,就非大勇之人能做出来的。”
“呵杨镇抚实在是太过誉了,下官可承受不起。”藺文宾勉强一笑,在稍作犹豫之后才道:“事实上,在来此任县令之前,我虽有心为任内百姓做点事情,却也没想过与盘踞在此多年的徐家为敌。只是后来遇到了些变故,这才叫我生出了这番心思,现在已是与徐家势同水火了。”
“哦?却是什么变故,竟能给你如此勇气?”杨震不觉好奇道。他确实很奇怪,以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的身份和徐家这么个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在华亭县更是一手遮天的庞然大物为敌,这得是什么样的刺激才能叫他下定如此决心,而且一直不曾动摇哪。
本来蔺知县是想问问杨震关于查察此事的相关细节的,但见对方突然这么问了,他也是憋在心里太久了,亟须找个人来倾吐一番,便在一阵沉默之后将那变故给道了出来:“那是半年多前,下官刚被调任来此,进入华亭县后所发生的一档事情”
半年多前,藺文宾带着两名亲随来到华亭县,本来只是想安安分分当这个县令,熬过几年后,看能不能有所升迁的。虽然照着朝廷一贯以来的规则,像他这样的同进士出身的官员在升迁总有些磕绊,但他之前几次任官履历都还不错,这才有了被调来江南为官的机会。
可这种想法在进入华亭县境内不久后,就产生了动摇。因为他看到了叫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在一处村落前,几名如狼似虎的大汉正拿着棍棒不断追打着一家四口,那是一对青年夫妇和两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子。
虽然周围还有不少村民在场,但他们除了眼中流露出几许同情外,却无任何表示。而为人还算正直,又是本县新任县令的藺文宾却忍不了,当即就带上两名亲随挺身而出,制止这一暴行。
“你们给我住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你们竟敢干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举,真当我大明朝没有王法了么?”在他的厉喝声里,几名大汉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却用异样的眼神打量起他来。
片刻后,他们才嘿笑道:“你个书生是外乡人吧,连我们徐家的事情也敢插嘴?识趣的,就赶紧给爷爷滚,要不然连你一起打杀了!”说着便欲再次动手。
在来赴任之前,藺文宾就已知道了华亭县里的情况,了解徐家在此有多么大的势力。他之前打的是与徐家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但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他们在县里横行霸道,自己这个县令能不与之发生摩擦冲突么?
眼见那两个只三四岁的小孩可怜的模样,以及那对青年夫妇身上的伤痕,藺文宾便把牙一咬,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乃新任华亭知县,在我面前,你们休想随意伤人。若是再不走的,便随我去县衙说话吧!”
本以为拿出自己的官威后,这些家伙必然会有所畏惧退缩,可没想到听到他这么一说,几名汉子更是露出了不屑的冷笑来:“原来你是新来的县官哪,怪不得敢管这事呢。不过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徐家是你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能管的么?”说罢这话,他们再次狠狠地扑上前去,手中的棍子重新抽打在了那可怜的一家四口身上。
即便已时隔半年,藺文宾在说起此事时,依然能想起当时那惨叫连声,鲜血横飞的凄惨场面,这让他整张脸都有些扭曲了:“就这样,他们就是当着我的面,将这一家四口生生打杀了”
便是杨震这么个手上已有无数人命的凶人,在听了这番话后,也是面颊一颤:“他们连孩子也这些家伙确实心狠手辣哪!”
“这哪是人,分明就是畜生了!”藺文宾愤然道。半晌,才继续往下说:“事后,我来到县衙自然不肯让那一家四口枉死,于是便借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势头欲把这几名凶徒拿下绳之以法。
“可没想到,待我在县衙里下达这个命令后,不但没人领命,反而所有人都来劝我,叫我莫要与徐家作对,而且说这种事情是极常见的,都是这些百姓自己犯了错,得罪了徐家,这才受到惩处!
“我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亲自勒令带人前去徐家要人,结果,人还真让我给带回了县衙。可还没等我审问呢,次日这几名凶徒就都从牢里不见了。而这,分明就是县衙里的人私放的他们,可当我再要追究时,却根本没人承认
“再后来,我便用尽办法来找出徐家的种种罪证,希望能够为县里除此大患,可却怎么都成不了。反倒是我那两个亲信,也在这其中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我曾在他们的尸体跟前起过誓,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要将徐家这个祸患从华亭县铲除!只可惜直到今日,依然没有半点效果,除了被人称作疯子之外,也就只能上一些无甚作用的弹章了。”说到最后,蔺知县便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其中包含了无限的愤恨与无奈。
听着对方的这一番讲述,杨震已大致明白了藺文宾做这一切的动机,也相信他在与徐家为敌一事上有多么坚定。他看着对方的双眼,突然开口道:“蔺知县你也不必如此丧气,你所做的一切并不全然是徒劳无功的,至少你的最近一份弹章已入了京城,被陛下所见,他更是命我前来查个明白了。而我,也必然不会叫徐家再如以往般嚣张下去的!”
“你当真肯替我们华亭县除此祸患?”藺文宾闻言身子剧震,目光定定地看向了杨震,颤声问道。自从与徐家为敌以来,他一直都是孤军奋战,实在太希望能有个援手了。
杨震目光坚定地回望着藺文宾,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自然是真的。而且,早在我来此之前,就已开始着手做这一切了。今日来县衙,就是希望能与蔺县令你谈谈联手事宜的,你不会叫我失望吧?”
第609章 联手(下)()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藺文宾的回答很是干脆,眼里更是充满了惊喜之色,就是身子也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发颤,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座位上跳起来。
他确实因为杨震这一说而欢喜得几乎手舞足蹈了,这半年来,他众叛亲离,几乎没一个能信任的朋友,做任何事情都被人掣肘监视,唯一支撑他的信念,只是心中的那一团火,以及对那两名因他而丧命的亲随的誓言。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消磨,藺文宾心中的坚持也在慢慢消褪,接连的上疏弹劾既是他表现出来的姿态,更是对自身的提醒,让自己能继续下去。而这一回对徐家彻底放开一切的宣战,已是他的最后一搏了。
就在几日前,他就已打定主意,在查到一些证据后,就将之公之于众,即便自己做不到,只要事情传播出去,朝廷中的正直之士一定不会让徐家逍遥法外,哪怕这将赔上他藺文宾的前程,甚至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正因有这个信念的支持,所以今日他才敢在公堂之上强行压制住徐昌。只可惜,他终究只是孤家寡人一个,若非杨震及时出现,只怕这时候徐昌早已安然回去,这次的案子也自然不了了之了。
正因如此,藺文宾才更加渴望得到杨震这样的援助与支持,现在杨震亲口表态,如何能叫他不为之而感到欢欣鼓舞,激动异常呢?
看到对方如此模样,杨震心里也不觉有些感慨,蔺县令处境之难,就这一表现便可见一斑了。略一思忖后,他才继续道:“蔺县令能为治下百姓和朝廷如此尽心,也实在是叫在下心生佩服哪。虽然这次我来此乃是受命于天子旨意,但现在即便没有这一层,我也会帮你!”
再次听到杨震前来的缘由,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的藺文宾有些奇怪道:“既然天子下了旨意,为何我却全然不知?而且就徐家的情况来看,也不见他们因此有丝毫收敛哪?”难道说徐家人已狂妄到连朝廷,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了么?这一句他自然是不敢问出口的。
杨震却是一声苦笑,这才把一直藏在自己袖子里的那道旨意取了出来,拿到藺文宾跟前:“只因这只是一道中旨,并未明发天下。此事,也只有我和几个亲信的兄弟知道”
藺文宾郑重地接过旨意,跪在地上仔细读过之后,才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就是徐家人也不知陛下有此意思了?”
“大概是吧”对此杨震可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了,毕竟皇帝身边有没有人将这事泄露出去,他身在江南是不可能知道的。顿了一下后才道:“所以如今我在暗,他在明,我还是有些优势的。”
藺文宾点头表示赞同。自己就是来华亭县后行事过于操切,早早就被徐家提防了,这才寸步难行。现在杨震能从暗地里进行查证,倒是更容易些。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刚才的事情,脸色一变:“既然如此,杨镇抚你就不该公然在此露面,还帮我拿下了徐昌!如今你的身份,还有态度势必已被徐家所知,那接下来他们就有所防范了,事情可就难办了!”
杨震淡定地看着藺文宾,突然笑了起来:“怎么,蔺县令觉着我是个鲁莽到连这一点都想不到的人么?”
“嗯?”藺文宾一愣间,就想到了眼前这位过去的辉煌履历。他可是能在山西搅起风云,还能把冯保都给斗倒的锦衣卫大头目哪,怎么可能是个顾前不顾后的鲁莽之辈呢?
想到这儿,他顿时就转忧为喜:“这么说了,杨镇抚已然掌握了徐家不少罪证了,所以才会在此公然露面?”
“正是。不过想要对付徐家,我却还需要蔺县令你的帮助,你身为此地正堂,总能给我提供一些物证的。”杨震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你指的是”
“今日堂审,大人不就当众提出来了么?其他诸如欺压百姓,私垦田地,草菅人命之类的罪名,一时间怕是很难找齐证据的,只有从他们非法吞并百姓田亩这一点入手,才是最直接的。而且,这些田亩的买卖契约,势必有不少留了存档在县衙之内,如此物证在手,任他们怎么说都无法否认了!”杨震直截了当道。
“你也是打的这个主意么?真是不谋而合哪”藺文宾忍不住叹了一句:“其实早在两三月前,我就动了这个心思,也想要翻看那些卷宗。但是,这县衙里的人却都是站在徐家一边的,每次我提出这个想法,都被他们以各种借口给拒绝了。”
“竟还有这事?”杨震有些同情地看了对方一眼,他这个县令实在是做得太憋屈了,无权无势不说,就连想查点什么,都不得自由。在这等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坚持到今日,也确实是叫人敬佩哪。
“所以之后,我便用了点非常手段,趁夜翻查那些证据。”藺文宾一声苦笑:“不想这事也被他们所知,结果便是一把大火刚才进来时杨镇抚你也是见到了,我们县衙的二堂如今还是一片废墟呢。”
杨震刚才随他一道进来时就满心好奇,不知县衙这是遭了什么灾祸,居然使整个二堂一带的公廨都成了残垣断壁,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真是好手段哪,一把火就把一切罪证都给毁灭了”说着,他忍不住看了蔺县令一眼,一切都因他而起,若不是他的行动不秘被人察觉到,自己带人把县衙这么一包,就可以拿到不少确凿的证据了。
可随即,杨震就发现对方并没有因此而生出惭愧或不安的情绪来,这就让他想到了什么:“看来他们的奸计并没有得逞,蔺县令你保下了那些证据?”
“果然是瞒不过杨镇抚你的眼睛哪,不错。”既然相信了杨震,确信他是来和徐家为敌的,藺文宾也没什么好隐瞒了,便把当夜自己凑巧发现县衙主簿纵火,而拿住他把柄并要挟他帮自己选出了那些罪证并收藏起来的事情道了出来:“所以,被这场大火烧掉的只是其他一些公文卷宗,徐家的罪证依然还在我手上。”
“太好了!”杨震兴奋地一抚掌,随后长长地吁出口气来:“蔺县令果然有些能耐,怪不得能与徐家纠缠到今日。”
“惭愧,我所能做的,也就这么一点事情了。”说到这儿,藺文宾又有些不那么自信地皱着眉头问道:“可即便是有这些证据,咱们就能对付得了徐家吗?”虽然他之前一直都在打这个主意,但心里却也明白,以徐家的地位和声望,光是这些小罪名,或许能让朝廷对其有所惩戒,却很难动起根本,最多就是让徐家吐出一些霸占的土地而已。
虽然这对其他人看来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但这点事情真能劳动到杨震这么个锦衣卫大头目千万里地赶来华亭县城么?他可不知道杨震之前是在杭州,所以才会被皇帝下旨来此查察。
杨震见藺文宾竟看出了一些端倪,对他倒是更高看了一眼,但自己的真实意图,此时却还不能直说,毕竟人心隔肚皮,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