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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自己的错误将被普天之下的所有臣民所知,而这一切又都是出自张居正之手,万历就只觉一阵怨恨难以遏制地从心头不断冒出。
第262章 君与臣(一)()
罪己诏,通俗地说来就是检讨书,是身为人主的皇帝向自己的臣民承认自己错误,求得原谅的书面文章。
一般来说,皇帝会在国家遭遇重大的天灾,比如地震、连年的干旱等可能导致国家动荡的灾难时下罪己诏,向上天承认是自己失德,恳求老天只降罪自己而不要再危害自己的子民。当然,这种罪己诏的真实用意只是为了稳定民心,表示出皇帝是关心天下黎民的。
而另一种很常见的罪己诏就出现在皇帝驾崩之后。在这份既可称为遗诏,也可称为罪己诏的文章里,皇帝往往会将自己继位后的种种过错全部一一罗列,以表明自己在临死之前已知道了昨日之非。但实际上,这份罪己诏多半并非出自死去的皇帝的真正意图,多由底下的顾命大臣炮制出来,用以安抚民心的。
虽然这两种罪己诏都算了打了皇帝的脸,但为了大局或是后继之人考虑,他们往往是能够接受的。但万历这一回所下的罪己诏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可是实打实地在自己打自己的脸,而且因为这么点小事就下诏罪己就更是有伤天子的威严了。
虽然万历年纪尚小,事实上也没掌握多少实权,但却也很清楚如此一来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大,会有多少臣民将以异样的目光来看待自己。
原先,因为自觉与被废立相比,下这么一道罪己诏已算是最轻的处罚了,他还能勉强接受这样一个结果。但现在,在听了杨震的一番分析,确信自己的皇位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受到威胁后,他对一力促成这道罪己诏,让自己丢尽脸面的张居正自然是恨得牙根发痒。
可即便如此,万历所能做的,也就是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咒骂几句而已,就是在杨震面前,一时也是不敢多说什么的。因为张居正给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强了些,自他登基以来,张居正就以首辅的身份主理着朝政,还教导着他的一切,这是个如师如父的存在,让他即便刚一生出反抗之心,也会因为长久以来积压的畏惧之心而很快又打消掉了。
杨震看着皇帝在上头先是沉默,而后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恨模样,最终却又显得无奈而平静了下来,心里便依稀猜到了什么。但他身为臣子,却不好明着挑唆皇帝去与首辅争斗,便只能旁敲侧击般地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什么心事吗?其实这次的事情已然过去,只要陛下今后能谨言慎行,就不可能再有这等为难的情况了。”
“谨言慎行?哼哼”此刻的万历很是敏感,一听到这个词汇,就感到有些不舒服。他明明是一国之君,却什么都做不了主,就连自己想稍微过得舒坦随意些都会有人立刻出来制止,这算是什么事嘛。
万历记得很清楚,就在去年过年的时候,他想在后宫多备上些花灯装饰一番,却也被人报到了张居正那儿。结果,张居正不但没有批准他这个要求,反而还借机好好地教育了他一番关于君王当勤俭的德行。
当时他就觉得很不以为然,朕是一国之君,只是让人多备些花灯又怎么了,又花不了多少银子,怎么张师傅就会将之提升到治国乃至亡国的高度呢?
还有一次,他因年少贪玩,就没有照着规定的时间去听张师傅的课。结果这便惹来了张居正的勃然大怒,在请来太后后,更是让他跪着听讲。当时年幼的万历只觉得害怕,但现在想来,却又是一次耻辱!
凡此种种,万历在杨震这一句话的提醒下竟记起了诸多往事,每一件让他想起都会感到愤怒,只想着能有朝一日彻底摆脱张居正的束缚。但再一想如今整个大明帝国都是靠着张师傅在管理,他不但是自己的太傅,更是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那刚生出的恶念就又消散了,他实在没这个胆子和能力真个与张居正为敌哪。
在有些矛盾地思忖了良久后,换来的只是一声长叹,万历以与他这个年纪极不相称的语气有些萧索地道:“杨卿,你说朕这个天子为何就如此难当?无论大事小情都做不了主,而张师傅又朕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感受到皇帝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杨震心下反而笃定了不少。他最怕的是皇帝因为长期被张居正压制着,最后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但现在看来,他只是因为不知从何入手而畏缩不前而已,这就还有说服的机会。
于是在略作沉吟后,杨震突然开口道:“陛下处境确实不易,但恕臣斗胆问上一句,陛下自以为眼下的处境与世宗刚即位时相比又如何?”
“嗯?”万历闻言就是一怔。
杨震口中的世宗便是万历的祖父嘉靖帝朱厚熜了,身为他的孙子,万历自然是知道这位祖父的过往战绩的。
嘉靖是因为正德帝死后未曾留下子嗣,同时也没有嫡亲兄弟能继承皇位而以藩王的身份进京入宫为帝的。他那时也不过十五岁而已,但所面对的环境可要比万历凶险得多了。
因为他能继承皇位是大臣们推选出来的,故而群臣对这个少年天子自然没有任何的敬意可言。尤其是当时的首辅杨廷和,更是不把嘉靖放在眼中,只将他视为一个提线木偶而已,能被自己随意操纵。
但这个十五岁的小皇帝却凭借着自己的聪明与坚忍在继位之初就与群臣展开了连番争斗。而这一番争斗,不但让他能名正言顺地以自己父亲兴献王儿子的身份走进皇宫,而且还彻底打响了自己的名头。
随后便是长达数年的大礼议之争,嘉靖凭此不但将自己的父亲给抬进了太庙,还将杨廷和这样的三朝重臣,内阁首辅给彻底斗得辞官归乡,由此拉开了他长达四十多年的独裁统治。
虽然当时与后世的许多人都对嘉靖的如此做法大有异议,认为他这么做完全是自私的表现,但在万历眼中,自己皇祖所为都是让他顶礼膜拜的壮举,有时他甚至都幻想着自己也能如世宗皇帝一般将群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就目前来看,他所处的环境倒是有些像嘉靖——一样的少年天子,一样有个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压制着自己——但他明显做不到祖父那般能把朝政大权从张居正手里夺回来。
现在,杨震如此直接地问他这话,在略作思考之后,万历无奈地说道:“真论起来,朕的处境是要好于皇祖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那时的嘉靖来京只是个藩王身份,在朝中完全没有根底。若是杨廷和他们一旦狠心敢冒天下之大不违,把他打发回安陆老家也是有可能的。而现在的万历,显然就没这方面的顾虑了,有父祖两代人打底,他这个皇位可稳当得很。
见他如此作答,杨震便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陛下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您乃是天子,是天下臣民之主,难道连自己的大权都拿不回来吗?想世宗皇帝能从杨廷和手里夺回大权,秦皇汉武也能从权臣或是外戚手中把皇权抢回来,还有康”说到这儿,他突然想到康熙斗鳌拜什么的是以后的事情,便赶紧住了口,一顿后才道:“那陛下也能效仿古之先贤,重振帝王之威严!”
杨震所提到的几人,都是身为皇帝的万历所熟知的,也是他心中所崇拜向往成为的对象。现在听在耳中,也不觉让他心潮澎湃:“不错,朕既然身为天子,难道就不能像他们一般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势吗?到那时,就再没有人敢随意教训我,让我写那劳什子的罪己诏从而丢尽脸面了!”
不过这种豪情却只能维持短短的一小会儿,很快地,万历却又苦起脸来:“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朕实在是想不出任何能从张师傅手里将大权夺回来的办法。想着皇祖那时还有张骢等人为奥援,而朕虽然杨卿之忠勇朕已深知,但你终究不是朝臣哪。”虽然杨震之前没有提到要万历去与张居正为敌,但他所举的例子已经很明显了,万历便随口把真实意图给说了出来。
既然皇帝都把话挑明了,杨震也就没再继续隐晦地说话:“其实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虽然目前看来朝中皆为张阁老党羽,几乎没有可用之人。但臣相信,只要陛下肯下定决心,就有的是人会站出来与张阁老一斗。别看他现在风光得很,其实早已处处树敌,他所颁布的那些新法法令,已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那些官员和士绅是不可能无动于衷坐以待毙的。”
说着,杨震又略一眯眼睛,笃定地道:“而且有一点,或许就是张阁老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他早已犯下了大错。只要时机一到,陛下以此为突破口,就不信不能夺回大权!”
“杨卿所指却是什么?”万历有些诧异地问道,心里也是一阵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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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君与臣(二)()
“祖宗规矩!”杨震缓缓地吐出了这四个字来。自从他知道自己或许真有机会借万历这个皇帝之手来对付张居正后,就一直在暗自想法子如何借势借力,并找出张居正的把柄破绽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杨震找到了张居正的一个致命弱点。只是这却需要万历自身的强势作为配合才能产生效果,所以他一直都未曾表露。直到今日,当万历不断感到无力反抗,杨震才拿出来用以给天子打气。
“祖宗规矩?”万历学着也念叨了一声,他对这个说法自然是很熟悉的。朝臣但凡有什么需要向皇帝进言让他改正的,就往往会把这说法搬出来,让皇帝不得不作出让步。
祖宗规矩一向是个玄妙的存在,当你不需要它时,没有人会将它当作回事,仿佛它从未出现过;可一旦当你需要它时,它就又无处不在了。皇帝想要提拔某位亲近的臣子,官员不许时,就会祖宗规矩抬出来;皇帝想向户部要钱已补内库时,祖宗规矩又会被人提出来,借以拒绝皇帝的要求
在万历的理解中,祖宗规矩向来是用以约束皇权的存在,怎么到了杨震口中这还成了能用来对付张居正的杀手锏了?在任他如何琢磨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万历只得开口问道:“此话怎讲?”
杨震心下一声苦笑,这个时代的人就是跳不出眼前的框架,无法站在一个历史的高度上看待事物哪。即便他是万民之主的天子也是有目光的局限性的。但既然万历这么问了,他就必须给出解释。不过在此之前,杨震还需要先问一点:“陛下可知道太祖曾做过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嗯?太祖皇帝英明神武,这一生做过太多了不得的事情,朕不知你所指的却是什么。”作为朱家子孙,对自家开国老祖宗朱元璋的光辉事迹自然是如数家珍的,所以他这么表示倒也不错。
“是臣忽略了这点”杨震赶忙道了声歉,这才继续道:“臣要说的是胡惟庸案之后太祖所做下的决定。”
“你是指裁撤丞相吗?”万历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问道。
“正是。看来陛下是记得我朝是有这一规矩的,本朝自胡惟庸案后,就不再设宰相一职,至于太祖的目的”杨震说着便是一顿:“恕臣斗胆说一句,乃是为了大张皇帝之权威,毕竟宰相之存在,就是为了分帝王之权而设。”
“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万历心里依稀已有了些想法,但一时又抓不住重点,只好模棱两可地说道。
杨震可没有考校天子对历史认知程度的意思,便继续道:“不过这么做也有它自身的弊病。太祖皇帝精力过人,能力拔群或许还不是什么问题,但对后世来说,一旦没了丞相这个天子的附官,肩上的担子可就太重了些。即便如成祖之神武过人,也感到力有未逮。于是,他便设了”
“内阁!”这一点都不需要杨震提醒,万历便脱口而出。
“正是。所以内阁自开设之始,就只是为了帮天子处置一些日常公务的文秘型机构而已。”杨震说着,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因为接下来他要说的,可就是本次对话的重点了:“可百多年的传承下来,内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机构,内阁首辅更早已成为了不是宰相的宰相。只此一点,就足以表明他们就是坏了祖宗规矩之人,说他们是僭越都算是轻的!”
当杨震把话题彻底点开之后,万历顿时就惊住了,半晌都难以回过神来。身为天子的他,压根就没有细想过这些,可现在一想,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当初成祖朱棣创建内阁时,它只是个小小的秘书机构,不但没有多少权力,里面的阁臣身份也甚是低微,不过在五六品间,就是他们办公的地点,也是极其狭窄而逼仄的,已表现他们之卑微。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内阁阁臣的地位就火速飞升,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都能和以往的宰相相提并论了。不,在有些时候,他们的地位甚至要远远高于以往的宰相,成为帝国实际上的主宰者,比如嘉靖初年的杨廷和,比如眼下的张居正。
或许只有在嘉靖真正掌握实权的那些年里,内阁的权力对皇权的制约才是最小的。但即便如此,天下官员对严嵩、徐阶之辈那也是极尽谄媚讨好之能事,就是在面对天子时也没这么恭敬。
究其原因,还在于这个制度本身的问题。当官员的升降已不由天子决定而出自内阁,尤其是京察外察等一系列手段的充分利用,官员自然就会把掌握自己前程的内阁视为真正的效忠对象,至于天子,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摆设而已。
所以自大明中叶以来,人们所能见到的都是官员上疏天子之非,将似乎是天下第一人的皇帝骂个狗血淋头。末了他们不但不曾受到任何的惩治,反而被人奉为忠贞刚直的表率。而那些在京的言官们,更因为职责所在,总会找天子的痛脚与错处,将皇帝批得一无是处,让人产生一个感觉,似乎明朝的皇帝都是些什么都不会,还总是不断犯错的白痴、笨蛋一般。
而与此同时,帝国真正的主导者内阁辅臣却几乎不会受到来自底下官员的攻讦。最多也就被人戏称一声纸糊三阁老而已,或许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个当了数十年首辅的严嵩。但他也是政争失败之后才被人不断攻讦的,在此之前,却没人敢对他稍有不满的表示。
因为官员们都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只掌握在阁臣手里,而皇帝压根就没法拿他们怎么样。除非你遇上的是像嘉靖这样一意孤行,不把文人的褒贬当回事的皇帝,否则你就是直接斥责皇帝,也不会招来任何麻烦。
造成这种满朝官员不惧天子反畏阁臣的,就是这个自创立之始就不断跑偏了的内阁制度。但身处其中的明朝君臣并没能看透这一切,直到它被闯王所灭,被满清所取代,在看到明朝皇帝的“悲惨”遭遇之后,清朝的皇帝便重新牢牢地抓住了一切财政人事大权,将文官制度狠狠地压制住了。
而现在,当杨震以一个穿越客的身份向万历提出这一看法,确实让万历吃惊不小。但越想之下,越觉得这其中确实大有问题,也大有文章可做。
既然太祖时就立下规矩,本朝自他之后再不得设宰相,那如今权力已然更在宰相之上的内阁,以及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首辅又算什么?只要抓住这一点进行攻击,他万历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那些官员在批评劝谏天子时,往往都会将祖宗成法之类的挂在嘴边。但就现在的万历来看,他们分明就是破坏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