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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寻常案子,只要主审官员有意定人之罪,即便证人有失偏颇也不是问题。但这个案子可不一般,甚至可说是朝野关注,还惊动了天子,只要有一点问题,任知古这个主审官就得背锅,所以马越越是这样,他的证词就越是难以被采纳。
任知古看着已经激动得有些失控的马司宾,心里不觉一声叹息,看来今日想毕其功于一役的念头是得打消了,应该是定不了杨震的重罪了。不过好在他杀人的行为是怎么都逃不了的,或许他可以在此事上做做文章,即便不能定他什么大的罪名,将他的官职开革掉也是好的。
上面的任大人还在打着盘算着,下面的杨震却显然不想让他得逞,已经开始反击了:“大人,对于在下杀死那倭人一事,我还另有话说。”
“嗯?”任知古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除了说自己是自卫外还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杨震冷笑地看了马越一眼,既然你非要置我于死地,那也就怪不得我了!只见他以极其郑重的神色与语气说道:“在下以为这倭人并非什么他国使节,而不过是招摇撞骗之徒而已。”
此言一出,不但任知古大感惊讶,就连一旁的马越也是一怔,他甚至连之前的愤怒都有些抛到了一旁,气道:“你说什么?你这胡言乱语居心何在?”之前的矛盾只是私人的前程,可杨震现在所说可就关系到鸿胪寺的整体声誉了,这不由得他不上心。
“杨震你休得胡言,这种事情也是你能信口雌黄的吗?”任知古也不满地一皱眉头,拿起惊堂木就是一拍。
“这论断非是在下胡编乱造,实在是有理可推的。”杨震却不慌不忙,振振有词地道:“诸位都道那倭人是倭国使节,却不知可有什么凭证吗?”
“哼,那自然是有的,他随倭国大使平野大乡而来,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否了的?”马越赶紧道。
“那敢问这位平野大使又是否持了他倭国皇帝的国书前来呢?”杨震继续问道。
“那是自然。虽然本官因为官阶不够并未曾亲见此书,但就丁大人所言,那平野大使可是持国书而来的正经使者,这是作不得假的。”
“哈哈,是吗?”杨震忍不住一声冷笑,随即又大摇其头,就像是看弱智一般看着马越,却不说话,只是不断地摇着头。
他这举动,搞得马越心中不觉紧张了起来,似乎对方真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些倭国使节有问题一般。但多年的官场生涯又让他心生警惕,觉着这或许只是杨震的虚张声势而已,根本不必太过担心。
就在马越纠结的时候,上面的任知古帮他问了出来:“杨震,此等外交之事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百户所能置喙的。你今敢在我大堂之上直言那倭国使节大有问题,可是要拿出证据来的。不然,本官必会定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面对如此威胁,杨震根本没有半点惊慌的意思,继续笑了片刻后,才冲马越一摇头,似是感叹地道:“可惜可叹哪,原来我大明朝中所谓的涉外官员竟是如此的无知可笑。从你说这来使是带有倭国皇帝之国书就能证明他们的身份不实了。”
“这是为何?”任知古忍不住问道。
“因为如今时候,这倭国内部正打得不可开交,他们的皇帝……对了,在那儿应该叫作天皇才是……他们的天皇不但毫无威信可言,甚至连自保都难。试问,一个连自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皇帝他会有心派使者来我大明朝觐吗?”杨震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在牢里的这两个来月时间里,杨震除了思索如何从自身方面脱罪外,也想到了从倭人方面入手。而这一想,还真叫他给想到了。
在之前于诸暨和兄长谈说天下历史大势时,杨晨曾提到过几十年后中倭间的那场大战。当时,杨晨还不无可惜地说过,要是大明如今能趁着倭国尚处在大名割据的战国时代而出兵征伐,必然能将整个岛国都征服了。那样的话,不但能避免几十年后的那一场大战,或许连几百年后的接连灾难都能从根子上给除去了。
这一事,当时的杨晨不过是有感而发,杨震也只是听过就算,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前些日子杨震于狱中思索如何为自己辩解,才想到这一点,觉着或许是个机会,便于今日说了出来。
大明自郑和七下西洋之后,便彻底关闭了海禁,更不派使臣出使他国,即便是一海之隔的倭国,也只见他们来人,而不见大明派人过去。如此一来,朝廷自然就不知倭国内部的实际情况了。
尤其是在当初使东南各省遭了大难的倭寇之乱平息之后,朝廷对倭国更是冷淡,就更不可能关心他们那儿究竟是治是乱。而一些在倭国内部混不下去的人,便钻了这么个空子,伪造国书来到大明混吃混合,还用极其廉价的一些所谓的朝觐之物从朝廷换取数十上百倍的赏赐。
而眼下,这种情况已是愈演愈烈,一些倭人甚至还打起了使者的幌子在北京等地久住。待在这儿不但不必像在倭国那样时常有性命之忧,还由大明朝廷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自然是更不想回去了。
“此话当真?”任知古见杨震说得如此肯定,心下也是一惊。要是事情真是如此,朝廷的面子必然丢得不小,那些鸿胪寺负责接待的官员的处境只怕就更不妙了。
“如此大事在下可不敢信口开河。”杨震正色道:“若你们不信的话,大可将倭人使者严加审讯,他们必然会将实情道出的。所以,这次在下所杀不过是一名伪称是使者的他国招摇撞骗之徒,不敢说是什么功劳,但绝对不是什么罪过。”杨震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马越一眼,这次是将他们鸿胪寺整个给得罪了。
而马越在听了杨震这话后,却连愤怒都表达不出来了。事实上,他们在接待这些所谓的倭国使节时也曾从他们的言谈举止里瞧出过些问题,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们都以小国来使不懂礼仪的借口给忽略了过去。
但今日,被杨震如此点破后,那些往日的猜疑就彻底成为了破绽,证明了他所言是正确。这让马越大为受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第238章 审案(三)()
看着马越那惊慌失措的神态,任知古都不必再问他对杨震所说的看法了,这让任大人的心里更是一沉:“如此一来,杨震杀那倭人之事可就真个无法给他定罪了。这小子的运气也太好了些吧!”
眼见人证已被杨震说得心神大乱,而再找其他证人只怕就要遂了杨震的心思,任知古即便心下再不情愿,此刻也不得不承认此案就要以杨震的无罪开释作结了。不过他们刑部终究不是州县衙门,也不是后世的那些法庭,还不至于当堂释放嫌犯而使自己丢脸。
所以在一声干咳之后,任知古以有些生涩的声音道:“如今时候也不早了,本官对此案情也有所明了,你们就都退下吧。待过上几日,我刑部自然会对此案做出个最终审结来。”说罢,他便拿起惊堂木,欲要加一句退堂了事。
不料,就在他拿起惊堂木将落未落时,杨震突然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且慢,在下尚有下情要说。”
“嗯?”被杨震这么一打岔,任知古险些将手里的惊堂木给甩出去,这让他显得很有些狼狈,顿时就有些不悦地看了杨震一眼,不知如今他都已经获利了,为何还有这么多话。但在公堂之上既然当事人尚有话说,他也不好就这么匆匆退堂,只得没好气地道:“你还有什么与案情有关的话,说吧。”
杨震淡淡一笑:“在下要说的,与本次案情倒是关系不大,但却也有些联系。”在任知古有些奇怪的注视下,只听杨震肃然道:“在下要向大人举告顺天府尹韩重驰,告他假公济私,在前番将我收监入地牢时派人欲加害于我!”
任知古刚听他说起要说的与此案无关便想让其住嘴,可话才到嘴边,就听到了这么个叫人意外的控诉,顿时就呆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这都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如何有假?还望诸位刑部的大人能为在下做主!”杨震说着,还很是诚恳地冲上面的任知古与周围的所有人都拱手作了个罗圈揖。
下意识地,任知古皱起了眉来:“杨震你莫要信口开河地诬赖一名朝廷命官,那韩知府岂会知法犯法做出这等事情来?”
“若我只是个寻常嫌犯,他韩知府自然不会对我怎样,但偏偏在下之前却曾得罪过他,故而”杨震这一说,周围众人才想起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锦衣卫扣下朝廷命官家公子一事,韩知府就是其中的一名主角了。
见众人已经相信韩重驰确有害他的理由,杨震心下就更加笃定了,便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自己怎样在顺天府大牢之中被狱卒虐待,他们又是怎么找来的牢中其他犯人朝自己下黑手,自己又是如何挣扎求存。最后,他们更是找来了外面的杀手欲对自己不利,幸好自己有些能耐,且对那杀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终于躲过了这一劫。
事实上,杨震并不确信这一切就与韩重驰有关,尤其是最后一次,他更是早知道了是宋雪桥派的人来。但他很清楚,此刻要对付宋雪桥尚不是时候,这些事情他也可以推个干净,所以索性就把脏水都泼在了倒霉的韩重驰身上。
谁叫韩重驰也有害他之心呢?毕竟若不得韩知府的首肯,那些底下的人是不可能安排人手对付他,并将外面的杀手送进牢里来的。即便韩重驰并不是元凶,却也是帮凶,所以杨震觉着自己也并没有冤枉了他。
这一番半真半假的故事说下来,直听得不少刑部的差役都对杨震生出了同情之心,同时也对韩重驰表现出了愤慨。毕竟这些人也都是身份低微,容易被特权阶层欺压的对象,杨震的遭遇很容易使他们产生共鸣。
而身份远比他们为高的任侍郎则在心里打起了算盘来。如今看来,想定杨震的罪已不可能,他之前的打算自然也无法达成。但眼下这个机会,说不定还真能让他捞到不小的好处。
若是真为杨震说话而向朝廷指控韩重驰,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官场里博得一个刚正不阿的评价。而且在此事上,他还可以通过帮助杨震对付韩重驰而示好于他身后的那些大人物……从之前的种种迹象来看,任知古已敏锐地觉察到杨震背后是有大人物撑腰的,不然根本不可能有今日之变故……这对他将来的仕途发展可有不小的助益哪。
虽然任知古对杨震害得自己兄长丢官罢职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但他终究是个成熟的政客,懂得权衡利弊。既然一时还奈何不了对方,又何妨与之合作从中得些好处呢?当然,这也并不妨碍他今后继续算计杨震。
打定主意,任知古便把目光落到了下面不远处的书办身上,在看到那人点头示意已将此事也记录在案后,才道:“竟还有这等事情?杨震你大可放心,若此事为真,本官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多谢大人秉公而断。”杨震看得出来,对方说这话绝不是一般的敷衍之意,不过他肯这么说的用意何在,如今的杨震可是猜不透的。但只要能给韩重驰一些教训,叫他知道自己不是能随意算计的,那就够了。
这时,任知古再次拿起惊堂木,重重地在案上一拍,喝一声:“退堂!”在两边衙差整齐划一的低喝声里,这次堂审终于结束了。
而直到两边传来低沉的威武声,从刚才就已陷入到沉思中的马越才如梦方醒。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一抬头,却看到任知古已迈着方步转到了后头去了,这才明白今日的堂审已然终结。
“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马越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他很清楚,今日堂审之事一定会报到朝廷,甚至会被百官所知,那么以此次案子的轰动性,鸿胪寺错把骗子当成使节的事情便会很快传得人尽皆知,到那时鸿胪寺和自己就会成为这万历年来最大的一个笑话了。
这时,已经准备走出大堂的杨震突然停住了脚步,在马越跟前小声道:“害人终害己,我想马司宾这次应该能理解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说罢,便再不看他一眼,走出大堂,在几名衙差的押送下重新返回天牢。但这回杨震可以肯定,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堂堂正正地从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走出去了。
而在他身后,马越依然满脸纠结地站在那儿,似乎身子都已僵硬了一般。直到有衙差实在看不过去上去提醒,请他离去,他才失魂落魄地蹒跚而去
刑部二堂,尚书大人的公房之中。
刘自强正翻看着面前的审案笔录,越往后看,他脸上的惊诧之色就越是明显。看到中间,他更忍不住叹道:“这杨震的胆子可着实不小哪,居然连这种事关朝廷体面的事情也如此直言不讳。”
“此人确实胆子极大,不然也不至于会做出这一连串的事情来了。不过以下官之见,他这么说也是其精明的表现。只有把这案子的水彻底搅浑,他才能充分自保。而且就下官看来,这事还真不是他信口乱说的。”说着,他又把马越在此事后的失态表现道了出来,以作为证据。
“唔,如此一来,这事可就要在朝中掀起一场波澜了。想必丁大人一定不会料到竟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吧。”刘自强抚须感慨地道。
而当他把笔录看到最后时,更是面带惊讶:“他竟又把韩知府给牵扯进来了吗?这杨震还真是个不怕把事情闹大的主儿。”
这事才是任知古真正关心的,所以便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己上司一眼问道:“不知中堂大人对此有何看法?”
“这个嘛”刘自强刚想说这种一面之词的东西就不要提它了,可一眼瞧见自己下属那张满是期盼的脸,到嘴的话就是一滞。
官当到刘自强这个份上,差不多也就到顶了,若再想进一步,就是内阁辅臣。可他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所以一直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办事原则。而且官场上也讲究个官官相护的规则,能不得罪人还是不得罪的好。
可刘自强却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副手可不是这样的人,身为侍郎的他,还想再进一步呢。而眼前这起案子,很明显就是一个机会与切入口。要是他不让任知古公开此事,或许对方当时是会答应的,但心里必然会存了芥蒂,这可与刘自强自身很不利了。
两相权衡之下,刘自强自然得为自己考虑了。于是便对任知古道:“任侍郎既然是你得知的此事,一切自然由你做主。无论你是打算追究还是隐瞒,本官都会帮你担待。”
任知古闻言大喜,忙拱手道:“多谢大人能秉公而断,下官拜服。”这一句话,便已把他的心思表露了个清清楚楚。
第239章 重获自由()
刑部堂审五天之后,杨震终于被确定无罪,得以从暗无天日的天牢之中堂堂正正地走出来。不过这时他的情况已不再被京城官民所注意,人们的注意力早已被这两日里接连发生的另两件事所吸引。
其一就是鸿胪寺的丑闻。就在前两日,突然就有一个说法,原来一直被鸿胪寺奉为上宾的那几名倭国使节居然是假冒的。对此,鸿胪寺上下人等自然是极力否认,但随着东厂和都察院的深入调查,却查明这几名倭国使者确实并非真正的使节,他们那些所谓的国书印信自然也都是伪造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