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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前,告诉朕了一些事情——”突然,杨坚无端地轻蔑一笑,拉长了语调:“他说那卢贲……”
听到这里,聪明的刘昉已知道杨坚何意,一双如柳叶般细长的眼睛眨了几眨,乌黑的眼珠子贼贼一转,当即伏地叩首,高呼道:“陛下,微臣知错了,还请陛下听臣解释!”
杨坚眼里有些朦胧,低头看看刘昉,缓声道:“舒国公莫急,你站起来吧,慢慢说。”
刘昉战战兢兢地,也不敢起来,红着眼解释道:“臣有罪在身,不配站起来,不过陛下,此事臣并没有答应。那卢贲因被陛下冷落而眼红高仆射与苏纳言,他确实找过臣,希望臣能与其一同清君侧。可是臣有自知之明,臣自然知道高仆射与苏纳言是有真才实学,是真正能替陛下分忧之人,臣何德何能能够取代他们呢?”他跪着往前蹭了蹭,紧挨在杨坚脚下,奴颜婢膝地哭号起来:“陛下啊,说真的,臣不求上进,能够安稳度日,已心满意足,真的不是那有野心的人……别人不懂臣也就罢了,陛下是最清楚的啊!”
杨坚听得有些不耐烦,负手走到一边,终于意味深长地掷出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这些?你还知道什么?要实话实说!”
刘昉脸上不由僵了一下,也不敢想太多,当即道:“这……臣……臣还听闻,卢贲他曾对太子说……说他唯太子马首是瞻,不过怕陛下责怪他,希望太子能明白他的心意……臣觉得,这话十分不妥,有挑拨陛下与太子父子关系的嫌疑。”
杨坚转过身,伸长脖子瞪视着刘昉,却又刻意压住满心的怒气,只阴冷地道:“你先回去吧,朕自有决断。”
“陛下……”刘昉还想多说几句替自己辩解,怎料还没开口就被杨坚扯着嗓子怒喝:“退下!”他看皇帝全无素日里温和沉稳的样子,打从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不禁吓得屁滚尿流,慌忙爬了起来匆匆退下。
那不远处的元谐目睹了皇帝与刘昉的对话过程,最后听到杨坚的嘶声怒吼,也是两腿一软,不禁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杨坚怒视着刘昉走了出去,随手抓起案台上的一方盘龙圆砚狠狠朝地上摔去,“咣当”一声坚实的砚台碎成两半,乌黑的墨汁溅了满地,连他自己的衣服上也被喷了星星点点的黑斑,手上更是染满了墨迹。接下来,杨坚又愤恨地连拍了几下书案,层层叠叠的掌印落在深红色的案板上,他眯眼看着那一片模糊的痕迹,突然停下了一切动作,静静地坐在案前若有所思。
此时此刻,文思殿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在一片通红的烛光下,整个屋子晃晃的,格外刺眼。后堂的元谐依然跌坐着,听不见皇帝的声音便更觉气氛狡诡。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了沉沉的脚步声,那声音一点一点的,近了,更近了……突然间,元谐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却好像一切的不安都烟消云散了,事已如此他竟不紧张了,紧紧绷着的心弦也慢慢地舒展开了。他怀着坦荡的心情,直起身子理了理衣冠,然后跪着向前行到门口,双手并拢顶在额前,俯身行了跪拜大礼,就这样等待着皇帝杨坚的到来,完全一副听天由命之态。
杨坚步入后堂,见到元谐跪地相迎,倒是没有一丝惊讶,他擦着手上的墨迹,同时脸色平静如水、不喜不悲,看不到一丝情绪。沉寂片刻后,杨坚弯腰拍了拍元谐的肩头,淡然地说了句:“乐安公,起来吧,随朕到那边屋里去,你我君臣二人,很久没有谈心了。”
元谐从容起身,随杨坚而去,二人皆是一言不发,这一路走得格外漫长,他不知道杨坚将会如何处置自己,但总是隐隐地觉得,杨坚不会不念旧情。进了偏殿后,看到这屋里早就准备好了一桌酒菜,元谐的心情便更加松弛了。
杨坚苦涩地笑了笑:“吃了吗?”同时抬手示意邀元谐同坐。
元谐倒也不推辞:“没,还没……”待杨坚坐下后,直接屈膝跪坐在他的对面。
忙了整整一天,皇帝看起来有些饿了,连连起筷夹了几口菜,分别挑着不同的菜式试吃起来,他边吃边叹道:“诶,这个鸭子不错,来,你也试试吧……”
元谐微微一怔,顺着皇帝的意思吃了几口,见杨坚吃得不再急了,便拿起桌上的玉壶斟满一杯浊浆,双手举樽端平:“这一杯,臣敬陛下!”
杨坚应声也倒了杯酒,仰起头一口闷下去了,回味着喉中的余温,缓缓问道:“元将军还记得上一次向我敬酒是什么时候吗?”
元谐不假思索:“记得!是陛下初登大位,宴请群臣之时。”
杨坚这次放慢了速度,浅浅啜饮一杯,点头道:“是宴请有功之臣,你也是平定尉迟迥的功臣呢!”
元谐微微带着一丝感动,施礼回饮一杯,道:“我为人性子直,难得陛下肯听我的进言。陛下从前总夸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你与刘昉他们不同,你是朕年少时的同学啊……”杨坚眼里泛着红血丝,盯着元谐瞧了半晌,最后才带着半醉不醉的意味,反问一句:“我们从小就很相好,不是吗?”
第五十章 潜流(下)()
元谐无言以对,甚至不敢去看对面那故人的眼睛,只得闷头连饮数杯。杨坚见状也默默多喝了几杯,片刻功夫就饮尽了两壶陈年佳酿,而后他借着醉意仰头看着元谐,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方才刘昉说的话,你应该听得一清二楚,你告诉朕,你觉得卢贲是想做什么?”
元谐放下酒杯,直对上杨坚的深目,认真回答道:“卢贲是不满高颎和苏威把持朝政。”
“把持朝政?朕还活着呢,谁敢把持朝政!”杨坚狂笑一声,犀利地指着元谐,怒道:“你啊你,你这是太天真还是装糊涂?你真的以为卢贲只是想清君侧?”
元谐自知有愧,再次沉默不言。杨坚探身到元谐跟前,吐着一股酒气,吃力地质问道:“告诉朕,你是不是和卢贲一样,巴不得朕赶紧退位?”
“臣是口无遮拦,喜欢批评时政,不懂曲取人意,更不懂得谄媚权贵,但是臣对陛下是赤胆忠心的!”说着元谐站起身来后退两步,跪地磕了一个响头,而后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看向杨坚。此时,他的眸中已经泛起泪花,掷地有声道:“从陛下为丞相时,臣率兵讨伐尉迟迥,到新朝初立,臣请缨平定吐谷浑,每一次臣都是一心事主,绝无半点私心。”
杨坚深吸了口气,向左右的心腹宦官招招手,示意他们去扶起元谐,同时幽幽地道:“朕知道!只要是你说的朕都相信,朕相信你不会跟卢贲合谋,此事以后就不要提了。过来吧,坐到朕身边来,今天这酥皮小鸭子做得真是不错,你再吃点,再吃点……”
元谐仍是激动不已,颤抖着坐到杨坚身边,二人互斟共酌又喝了几巡。委实不胜酒力的元谐心中五味杂陈,越喝越是激动,半醉半醒间他眯起双眼望着杨坚,像是在控诉心中的悲切,又好像只是喃喃自语:“陛下,臣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眼中只有那高颎和苏威,为什么要疏远臣?陛下,臣的眼中只有陛下一个人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是完全没有了力气,直接伏倒在桌案上一醉不起。
杨坚撇了手中的酒杯,一手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撑住案几站了起来。他轻声唤人取来一件湖蓝色的云纹披风,亲自为元谐披上,一举一动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梦中的痴人。打量着鬓角已微微泛白的元谐,杨坚不由悲哀地叹了口气,满目挂着身不由己的凄楚之色:“你不要怪我,我也有我的难处……元谐,你若不那么计较,也许还能活得舒心些……”他也是真的醉了,走起路有些不稳,两个宦官上前要扶,却被狠狠推开:“朕要一个人静静,一个人,对,就一个人……”
次日,卢贲图谋不轨之事曝光,群臣纷纷上书要求将其处死,但杨坚念在龙潜之旧,不忍加诛,仅剥夺了他的爵位官职、除名为民,而刘昉与元谐等人则并未受到牵连。
*
*
过了一个多月,已是九月末的深秋,天气开始微微转凉。皇帝杨坚最近心情不错,读书、设宴、狩猎,还与皇后去了宫外寺庙上香祈福,倒是过了几天清闲日子。
这日,杨坚起了个大早,宫人像往常一样为他拿来平日里经常穿的黄色常服,杨坚却笑着挥挥手:“今天穿那件绯色大衫吧,看着喜庆点。”
一上午的朝会皇帝都略显焦急,到了下午坐在书房的杨坚更是心不在焉,一卷《古贤集》是翻了又翻,怎么也看不进去。直到听宫人禀告那从边塞兼程赶路的高颎进了皇城,他才开怀大笑起来,当即下令道:“让他先别回家去了,直接宣进来,另外把苏威、李德林和太子一起找来见朕。”
四人一起来到御书房面圣,只见杨坚随意地靠在御座上,单手拖颐、脚下有节奏地轻轻点着地,看着他们沉吟微笑。一番简单的君臣寒暄后,杨坚对高颎、苏威、李德林三人悠悠开口道:“这《开皇律》当时是由你们三人带头制定的,所以朕特意等高仆射回来,大家一起商讨是否修改。”说罢,他又看着站在最前面的杨勇,温声问道:“上次苏纳言和李内史令的意见,朕让你与东宫群臣讨论,结果怎样?”
杨勇恭谨地拱手行礼,慢慢禀道:“回陛下,经商议,儿臣与众官员都赞同内史令大人的意见,不赞成修改律令增加乡正。”
杨坚捋须沉吟了一下,然后转头望向苏威,不冷不淡地说:“既然如此就将苏纳言的意见驳回吧!”
苏威心中有些失望,但面上依然从容,也不去争执,与杨坚深深地对视了一眼,缓缓道:“陛下驳回臣上次的意见,臣没有异议,不过臣还有一项修改建议,请陛下务必重点考虑。”
“哦?”杨坚眼里闪着疑光,好奇地问:“什么建议?你说!”
苏威向前迈了一步,眼角余光察觉到李德林正在偷偷扫着自己,倒也没有在意,他只顾对杨坚激荡道:“我大隋现在的行政区划是承袭前朝的,分为州、郡、县三级,而依汉制则只有郡、县两级。周齐两朝当初设三级制,无非是想多设官职、笼络人才,而如今却造成冗官冗费的局面,不仅官吏们办事效率低下,还给百姓和国家造成了大量的财政负担。臣认为,减少行政层级刻不容缓,务必应该将郡一级撤销。”
苏威的话音刚落,早已按耐不住的李德林第一个冲了上来,并肩站到苏威身旁,狠狠瞪视了他一眼,反驳道:“制定律令的时候,苏纳言怎么不提废郡的好处?臣不是反对撤郡,只是律令刚刚施行,怎么能说变就变?即便要改,也应该过一段时间嘛,否则会让朝廷失去威信。”
杨坚有点反感李德林振振有词的语调和态度,他伸着脖子将目光投到了高颎身上,轻声问道:“昭玄啊,那么你的看法呢?”
高颎仍是站在原地,分别看了苏威和李德林一眼,心底已然洞察到那二人的心思,于是不慌不忙地说:“苏纳言的意见,河南道行台兵部尚书杨尚希也曾上书反映过,依他在地方所见,现下的郡县倍多于古,或地无百里、数县并置,或户不满千、二郡分领,他建议存要去闲、并小为大。臣很赞同他的看法,但具体实行起来工作量太大,不如就按苏纳言的办法,先把郡一级全部撤掉,由州直接管辖县。并且如此一来还有一个好处,陛下希望加强中央集权、消弱地方高门大族的势力,先前决定将地方佐官的选拔任免权都收归中央,所以若将郡一级撤销,中央选拔官吏的工作便可以轻松许多了。”
杨坚的脸上有如清风拂过漫天乌云般,顿时明朗起来,高颎的话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由欢喜地赞同道:“对,对!那么这废郡一事是百利而无一害啊,苏纳言的意见,朕准了!”
“陛下圣明。”高颎和苏威听了杨坚的话自然十分高兴,李德林却是一脸不悦中又带着沮丧,杨勇见到这个场面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一时没忍住不禁轻咳了一声。
“怎么了?难道太子你有意见?”杨坚被打扰了兴致,突然沉起脸,黑面对着杨勇。
“没、没有,儿臣没有意见。”杨勇摇头摆手,急忙失口否认。
杨坚瞥了杨勇一眼,便将头转向李德林,见他嘴上碎碎念着,似乎是正琢磨着说辞还想再劝谏,于是忙强硬了态度,斩钉截铁地说:“此事就到这为止,朕已经决定!今天也不再议了,你们都退下吧!”
几个人听罢纷纷行了礼,李德林咬牙切齿、怒气冲冲地第一个走了出去,杨勇和苏威也紧随在其后。唯独那高颎落了下来,慢吞吞地一步一犹疑,看起来是有意留到最后,还想与杨坚单独说些什么。恰巧这时,杨坚将他叫住:“昭玄啊,别走了,过来,再和朕多说两句。”
高颎转过身,笑着走到杨坚面前,从容道:“陛下还有事和臣说?”
“独孤啊,好几个月没见到你,可真是想煞了朕啊!”杨坚的语气变得非常随和,他认真地上下打量起高颎,关切地问:“你这几个月和突厥作战没受伤吧?”
高颎展颜一笑,略带着些不好意思:“多谢陛下挂怀,臣多是做善后抚恤工作,基本上没有和突厥大军正面对战。”
久坐不动的杨坚当下感觉疲乏得狠,在高颎面前也不再端着皇帝的架子,他抬起胳膊扭着上半身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气道:“你说说这李德林吧,他有时候真是足智多谋,像平定尉迟迥时,有传言说前方将领中有人通敌,朕本来是想直接换掉可疑之人,多亏了他提醒朕不可如此,然后建议朕派监军去,所以朕才找了你!”说着说着杨坚不由皱起眉头,一边回想前事,一边深吸了口气,抱怨着:“他的谋略朕都是赏识的,可是这个人的性格,朕是真不喜欢,十分不喜欢!归根到底,他就是思想理念与朕不合!”
高颎小心翼翼地抬眼窃窥一下杨坚,嘴角微微一抽搐,刻意压着口气,以一种平静客观的语气道:“臣觉得李德林他性格太狠戾,总是喜欢固执己见,听不太进去别人的话。修订律令这种事,大家都是各抒己见地讨论嘛,不论最后通过与否都没必要伤了和气啊!像先前陛下驳回了苏纳言的第一个意见,他不也是平和地接受了嘛,可方才陛下通过了苏纳言的第二个意见,李德林立刻就满脸不悦,这性格确实不讨喜啊!”
杨坚只感觉是遇到了知心人,连拍几下书案,认同道:“就是,朕一不赞同他的话,那人就摆出脸色,这样太容易恃宠而骄了,可不能事事都顺着他的心意。诶,对了,独孤啊,苏纳言的第一个意见你知道吧,你怎么看?”
高颎站直身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臣先前已有耳闻,每五百家置一乡正这事嘛,其实设不设都各有利弊,臣也说不好。不过李德林反对的原因之一,是怕人口不足五百家的偏远小县与乡的设置混乱,造成两个县才管辖一个乡的情况。这说到底还是行政区划不合理的问题,若依照臣今日所说,撤郡后再废除不必要的县、并小为大,那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杨坚耸耸肩,听得是心不在焉,轻飘飘地说了句:“得得得,苏纳言的第一个意见也准了吧,朕就是不想总合着李德林的心意,这乡正一事得实际推行下再看效果,效果不好大不了再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