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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那样的话,章台御使冷笑起来——一条人命,不过换了流刑三百里,居然还来得寸进尺的讨价还价!
“在下不喜欢吃海鲜,还请回罢。”蹙眉,嫌恶地挥手,夏语冰冷冷道。
刘府管家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章台御使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果然出门前老爷交代的没错,这个人是外头装清廉惯了,回头在家里私下收受贿赂、还如此扭扭捏捏。
“老爷说了,投桃报李,如果御使不喜欢吃海鲜也罢了,但明日朝堂上……”虽然不明白明日朝堂上将会发生什么、但是刘府管家还是按照出门前刘侍郎的吩咐,压着嗓子复述这段话。果然,风灯下御使的眼神变了。
“都是自己人,何必那么客气。”年轻的御使忽然改了口吻,回答,手指用力握着窗棂,用力到指节发白,但是声音却是平稳的,“请回去转告刘大人,说海鲜就不必了,但令公子的事、在下心里会有分数的。”
刘府管家大喜,摸着山羊胡子深深一礼:“如此,多谢御——”
话音未落,忽然间只听嗑啦啦一声响,什么东西轰然滚落。庭内房中进行着见不得光交易的两个人,陡然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循声看去。
浓重的暮色笼罩了一切,然而依稀还是看得出耳房屋顶上不知何时居然站了一个人,在冰冷的寒风中孑然而立——似乎是听得有些出神,手一松,手里提着的重物便砸落到了屋面上,滚落下来。
“呀?”刘府管家抬头看去,暮色中虽然看不真切,然而那人手上一点冷光映入眼里,冰冷尖锐——那是……那是剑?
他陡然吓得脱口大叫,“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哪!”
“砰”地一声闷响,来人手里提着的事物沿着屋檐滚下来,砸落到庭院里,然而那物居然立了起来,嘴里嗬嗬有声,显然是认出了害死自己女儿的帮凶,赵老倌丝毫不顾身上的疼痛,掏出刀子、便是直扑刘管家而去:“畜生,还我女儿来!”
然而庭院中散放的山石盆景,阻挡着老人奔出院子扑向仇人的脚步。赵老倌跌跌撞撞,然而走不出几步便被绊倒。趁着这个机会,刘府管家一声大叫往外便跑,狂呼:“有刺客!有刺客!快来人啊!有——”
“嚓”,还不等他反身逃出,一道白光忽然贯穿了他的头颅,从他张大的嘴里透出。
有刺客!同一时间里,章台御使悚然一惊,迅速关上窗子——太师府的刺客居然今夜又来了,而尊渊却不在!目前情势危急,内外无援,看来只能盼那个庭中布下的阵法、能阻拦住太师府派来的刺客吧?
然而,心下才想到这里,只见窗下人影一闪——那刺客居然刻间就突破了尊渊布下的阵,来到了书房外!
章台御使急退,握紧了袖中暗藏的剑,盯着窗外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今夜……无论如何,他明日定要亲手扳倒曹训行那个巨蠹!
“太师府给了你多少钱?”再度打开暗格,他的声音一丝不惊,带着沉定和诱惑的意味,对着窗外那个迫近的杀手、开价,“十万?二十万?——无论他给你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双倍。”
“……”窗纸上那个影子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只是在那里沉默。夜幕中,府里下人们听到刘府管家临死前的呼救声后慌乱赶来,却被庭院里的花木乱石挡住,在院中进退不得。赵老倌在破口嘶哑大骂,听不清在骂些什么。
然而外面一切都倒不了他心头半分,章台御使只是盯着一窗之隔的影子杀手,眼神变了一下——对方那样的不置可否,反而让他感到极大的压迫力。如果此人如杀手蛇一样,能为巨款所动,无论如何,他还有一击搏杀对方的机会。
但是,这次太师府派来的刺客、居然丝毫不为金钱所动?
“两百万!如何?”迅速翻着暗格里的银票,大致点清了数目,他想也不想,将所有银票堆到了桌上,“太师府不可能给你这么高的价格吧?我可以给你两百万!你看,都在这里,随你拿去。”
“……”隔着窗子,外面的刺客还是没有出声。夏语冰紧紧盯着窗上映着的迫近身边刺客的影子,陡然看到来人身子微微一倾、一口血吐出,窗纸便飞溅上了一片殷红。
——怎么回事?那个刺客受伤了么?是谁出手伤了那个刺客?
来不及多想,趁着那个绝好的时机、他迅速靠近窗子,握紧了暗藏的短剑,对着那个影子迅速一剑刺出!无论如何、他不能死,今夜绝对不能死……他要看到明天破晓的光亮,他要看到曹训行那个巨蠹倒下!
刺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映在窗纸上,居然来不及移开。那一剑刺破窗纸、没入血肉中。他用尽全力刺出、一直到没柄。
又一片血溅到窗纸上。
——得手了!章台御使立刻后退,离开那扇窗子、避开刺客的濒死反击。
喀嚓一声轻响,窗子被推开了一条缝。
还没有死么?……他那样竭尽全力的一剑,居然还没有斩杀那个前来的刺客?章台御使看着慢慢推开的窗子,脸色有些微的苍白——这一次,他又要如何对付眼前的危机?
来不及多想,生死关头,他的手握紧了剑,挡在案前、将弹劾奏章和那些如山的铁证急速收起,放入暗格,重重锁好——他可以死去,但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太师府的来人毁掉这些东西!有证据在,即使他死在今夜,同党还是可以继续倒曹的行动。
然而,不等他将这些都做完,窗子缓缓打开,一双清冷的眼睛看见了他——书房内、银票堆积如山,零落散了满地,而脸色苍白的章台御使正在急急忙忙地掩藏着什么。
站在窗外的女子没有说一句话,似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室内的情景,忽然间身子一颤,急怒攻心,又一口血从喉头冲出,飞溅在半开的窗上。
夜色狰狞,张牙舞爪地吞没一切,如泼墨般大片洒下。
沉沉的黑夜里,窗外站着的女子单薄得宛如一张剪纸,抬手捂着贯穿胸口的伤口。血从指间喷涌而出,然而来人却似丝毫察觉不到痛楚,只是这样怔怔地看着室内的情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空空荡荡。
“原来都是真的……这么些年来,你居然在做这种事……”半晌,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一句话。
“阿湮?!”手中的文卷唰然落下,飞散满地,章台御使夏语冰脱口惊呼,看着窗外那个提剑前来的白衣女子。
他颓然放开了手,仿佛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脸。
那个瞬间,他真希望脚下的大地突然裂开,将他永远、永远地吞没。
※※※※※
八、淮南皓月冷千山
夜幕里人影绰绰,仿佛鬼魅般忽远忽近。叶城外驿道上,黑影纠结一团,厮杀声是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哼和短促的惨叫,交织在泼墨般浓厚的夜幕里。
黯淡的星月光芒下,刀兵的冷芒宛如微弱的鬼火,一闪即没。
尊渊在夜幕中穿过那些尸体,四处寻觅着目标,陡然间觉得非常恼火——他终于是赶到了章台御使交代的叶城的那个秘密地点,然而发现太师府的人已经抢先赶到了,和青王府的护卫正在斗得惨烈。
让他恼火的、是他居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认不出哪个是真岚皇子。
——夏语冰做事缜密,出来之前倒是没有忘了对他描述过真岚皇子的外貌特征,然而尊渊没有料到自己一赶到、便遇到如今这样乱哄哄的厮杀状况,黑灯瞎火的,一伙人拿着刀剑毫不留情地相互对砍,他根本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以尊渊之能,自然也不会被这些黑暗中的乱刀冷箭所伤,然而他点足在驿道上飞掠,心急如焚,无法从这黑夜乱糟糟的局面中、准确地找到自己此行需要寻找的人。
时间多拖得一刻、那个少年皇子就岌岌可危一分。
尊渊掠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夜色中,看到了那一辆华丽的马车,缨络流苏坠满,黄金络马头,白玉做马鞍,不知嵌了什么宝石,居然在星月无光的暗夜里发出奇异的光彩。
这样触目的表记……是为了符合那个少年未来君临天下的身份么?
才念及此,果然听到混乱的人群里传来低低的招呼声:“找到了,在马车里!太师说了不必抓活的,就地格杀!大家快上!”
黑暗中,各方混战的人群忽然耸动,如同纷纷如同暗潮涌向那一辆马车。
“妈的,真的在车上?那不是活靶子么?”尊渊听得众人异动,暗自骂了一句,却是丝毫不敢耽搁地掠向那架正在月下慌乱地东突西撞的马车,听到马车里已经传来了惨嚎声,有断肢人头从里面飞出。
“嘿嘿,抓住了!”有人在里面低低冷笑,得意非凡。
“是我的!”大约是想起太师府的巨额悬赏,里面蓦然爆发出了短暂的动乱。
知道刻不容缓,尊渊在那个刹那已经掠了过去,剑光从斗篷里划出,切入挡在前面的人的咽喉,已经顾不了分辨是敌是友。隐约中,看到马车里银灯摇晃着,诸位杀手围住了一个华服高冠的少年,相互之间激烈地厮杀。
“呀!我不是皇子!我不是皇子!”扣住皇子的那个杀手显然被围攻的急了,便想先切下人头来,也好方便突围带回去领赏——然而刚把剑架到那个华服少年颈中,那个戴着玉冠的“皇子”便叫了起来,拼命挣扎:“我是被逼着穿上衣服呆在这里的!我不是真岚,我不是皇子!”
听得那番话,有一个刹那、所有的杀手都愣了愣,停下了手。
“我不是皇子!”华服少年用力去搬开杀手扣住他咽喉的手。那个瞬间,所有杀手都留意到、那个装束华贵的“皇子”双手居然布满了伤痕和老茧、完全不符合外在的衣饰和身份——
“那真的皇子去了哪里!”扣住华服少年的杀手第一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同时卡住少年的脖子,狠狠逼问,“不说出来、老子立刻捏死了你!”
“我、我哪里……”华服少年本来想说不知道,但是杀手的力道瞬间增加、他几乎马上就不能呼吸。手足挣扎着,少年的眼睛在急切地逡巡,忽然间看到了乱战中一骑跑过去的人马,眼睛亮了一下,想也不想,他指着那个跑过去的士兵模样的少年,脱口大呼:“就是他!就是他!他们想趁乱让皇子逃走!”
戴着玉冠的华服少年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卡着他咽喉的手猛然松开。失去了支撑的少年跌落在马车上,捂住咽喉剧烈地喘息,却发现一车子的人瞬间都没了踪影。
“咳咳,咳咳……”挣扎着爬起来,少年看着流满了鲜血的车厢,眼神却是冷静而悲悯的。他跌跌撞撞走下马车,抹去玉冠扯下外袍,拉住了一匹乱跑的无主骏马,翻身而上。
驿站上空只有一轮昏暗的冷月、静静俯视着下边大地上的混战和屠戮。
※※※※※
夜色漆黑如墨,吞没一切。
庭院里赵老倌嘶哑的骂声还在继续,却已经湮没在府里众人纷乱的惊呼声里。
御使府的管家将拜访的刘府来人领到御使庭前,刚刚走开没多久就听到了“有刺客”的惊呼。立刻返回,却看到了刘府管家已经倒毙在地。他立刻大声叫喊起来,惊动了全御使府上下,登时大家都涌到了御使书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里一片凌乱,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谁挪动了,散乱地摆在那儿,所有人只道随便就能绕过去、却不料越绕越胡涂,到最后居然不是困在里面出不来、就是绕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园门口。
众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办才好,有人大声呼喊御使的名字,想得知书房中的章台御使是否平安无恙——然而透过扶疏遮掩的树木,依稀还可见残灯明灭的书房里,却半晌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
一时间众人忐忑不安,看着不过几丈大小的庭院、束手无策。
“语冰,语冰呢?”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被用力推搡开,纷纷踉跄让开——所有下人都诧异地看到向来讲究仪容的御使夫人仿佛疯了一样地过来,显然已经睡下了,只穿着单衣、披头散发地奔过来。
“御使……御使好像在里面……”管家低下头去,嗫嚅,“可我们过不去……”
“过不去!什么过不去!”青璃听得“有刺客”的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疯了一样大喊,推开侍女的手、一头冲入庭院,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语冰!语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里,眼前仿佛不经意散放的乱石盆景阻挡住她的脚步,青璃几次绕开,发现始终无法接近那个书房一步——“语冰!语冰!你没事吧?”她对着那残灯明灭的窗子大喊,却始终听不到回音。
贵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忽然间再也不去想如何才能绕开那些障碍,反而自己动手、将挡在面前的盆栽和石头吃力地挪开。然而那些假山石的重量超出了一介贵族女子的体力范畴,青璃用尽全力、也不过稍微挪动了一角山石。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间回过神来,因为猝及不妨的危机而有些僵住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看到御使夫人这样的举动,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大家快过来!别呆在那里——和夫人一起把那些东西统统搬开!把庭院全部清空!”
※※※※※
庭外众人的呼声宛如狂风暴雨般传入书斋,然而里面的人仿佛聋了一样置若罔闻。
短短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仿佛过了千万年。
慕湮左手捂住胸口的剑伤,右手提着剑,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神是空洞而没有焦点的,仿佛也没有看着面前多年未曾正面相见的人,只是茫然凝视着虚空。
夏语冰也是说不出一句话。仿佛瞬间有霹雳击中天灵,将他的三魂六魄都震散开来。
那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听到轻微的沙沙声,文卷在地上散乱地飘,忽然间一阵风卷来、将日间刚批下去处理完的宗卷吹了起来,拂过慕湮眼前。
“刘侍郎公子酒后持刀杀人案”——一眼瞥过,上面那个殷红如血的“误杀”两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来,慕湮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血的手抓住,低头看了看,忽然间嘴角就微微往上弯了起来,仿佛慢慢浮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个苍白的笑,夏语冰忽然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应了一句。
“两百万……好有钱啊……”慕湮看着地上尤自洒落的几张银票,微笑,“都是他们送来的么?”
“是。”那样的目光下,章台御使无法抵赖,坦率地承认。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睛来——那眼睛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汪黑水银。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来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得那样的话,年轻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眼里的光亮一闪而过:五年来?难道说、这五年来自己身边的影守,并不是尊渊、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问她什么,只是毫不隐瞒地下意识回答着对方的提问,仿佛自己是面对大理寺审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思危贩卖私盐案开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从那么久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忽然间,慕湮抬手,将那份颠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剑光纵横在斗室中,纸张四分五裂地散开。在漫天飞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