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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来,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家中没有了苦力,靠父亲剩下的积蓄勉强渡日子。
直到一个月前,家里忽然热闹起来,先是京城来的大夫专门替母亲看病,然后吴妈和燕喜进住她家,母女俩开始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然而她们知道这种日子不会太长。
一切都是那个九年前出现的男人安排的。
那个被母亲尊称二爷的人。
或许他忘记了什么,又或许他记起了什么。
第四章 云淡霜天曙
京城,丞相府。
二夫人柳茹兰坐在铜制的梳妆台前细细描着远山眉,两耳却仔细的聆听身后贴身丫鬟翠红的禀报。
脑子里飞转着无数个疑问:会是个怎样的女子?
手中的螺黛轻轻一放,柳茹兰站起身,披上坎肩,带上翠红出门去。
已是立冬,空气中蕴透着丝丝凉意。穿廊院,过影壁,眼前的夜蓥池还是杨柳匝地一派春意。待看见池岸边婷婷一抹鹅黄色,柳茹兰收住了脚。
此时的休休正拾起地上的一块小石片,对着池水用力扔出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块给死四宝,王八蛋四宝。”,石片在水上轻飘飘腾越了几下,才似不情愿的沉入下去。
柳茹兰“哧”的笑出声。她多少有点泄气,眼前的小姑娘固然清秀点,但她肯定这决不是合相爷胃口的那种。她暗暗得意自己始终沉的住气,不像大院的那位自半月前那姑娘一来便大吵大闹,惹得老爷再未踏进大院,还传令下面不许大夫人踏入后院的夜蓥池一步。
休休听见笑声侧过身,眼前一位四十左右的美妇人正笑吟吟的看她,她身旁的丫鬟早上倒是见过,忙弯身施礼:“二夫人早。”
二夫人笑道:“姑娘怎知本人是谁?”
“听相爷说起过府里的二位夫人,说二夫人面目好看为人极为和善,再说这位姐姐休休刚才也是见过的。”休休的声音轻脆脆的,表情很自然。
柳茹兰心下立时喜欢起来,自己只给相爷生下二个儿子,论年龄也比她大了些。大院的那位虽是有一子一女,那女儿生的却是极为普通甚至丑些,相爷心生厌恶早早的将她嫁了人。眼前的这孩子眉清目秀浑身透着股灵气,却是让人心生三分怜悯,相爷做事一向周到缜密,收留此女想必另做它用,快二十年的夫妻了,虽然他时常惹捏些花草,事后处理的也是不留一丝痕迹。
当下一手拉住休休的嫩手轻轻捏住,一手轻抚其粉脸,七分欢喜,三分怜爱,道:“瞧这孩子,小嘴灌了蜜似的。姑娘以后有缺什么的,尽管来找我,我。。。”
“她不缺。”
身后威严而冷峻的声音传来,心中禁不住一懔,却也满脸笑容回转身,施施然道了万福,柔声说道:“老爷啥时在后面的?吓了贱妾一跳。这位姑娘贱妾初次见面倒是喜欢。”
丞相沈不遇冷漠的脸上稍稍缓和了一些,指了休休道:“休休父亲乃是本官少年时在江南老家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怎奈英年早逝,剩下母女俩苦度日子,几月前她母亲也不幸病故,无依无靠,本官便差人将她接过来,打算招认她做义女。”
“恭喜相爷。这也是贱妾的喜事,贱妾得准备些薄礼才是。”
“不必大张声势。只是休休出自山野,不懂什么规矩,夫人只需传下去叫下面的人懂点事理便是。”
“那是自然。家里好久没有女孩子了,还是如此俊俏的,大姐也必喜欢的很。”
柳氏偷眼望他,沈不遇平静的脸上察不出一点心思。
她走的时候还在想:老爷干任何事从来不用解释什么,今天的话有点多了吧。这意味着什么?
“还住得惯吗?”夜蓥池畔,沈不遇面对着休休,声音已然没有了先前的冷漠。
“您为什么要撒谎呢?”休休并没领受他的关心,“我父亲只是个泥水匠,怎会有您这般尊贵的朋友。”
沈不遇并不恼,只是微微一笑。自从见到她,他竟然心情大好。十年前他见到她时是那么的小,遇见他像受了惊吓的小鹿惶惶不安,老天待他不薄,在他快遗忘的时候让她来到了他的身边。
休休也在瞪视他。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十年前母亲唤作二爷的人,如今他的两鬓已略显微白,腰板依然坚挺,少了冷傲多了温和——至少对她是。她对他的态度多有不恭,甚至有时忍不住会去顶撞他,而他像是已养足了十二分的耐性有备而来,让她往往无可奈何。
你看他又在顾左右而言它:“如果觉得闷让燕喜陪你去外走走,记住不要太远,派个侍卫,我已关照好了。”
他什么都替她准备好了。
刚要反驳,有个侍卫急急赶来,往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他的神色微变,对她只语一句:“明天我再来看你。”匆匆而去。
休休慢慢往回走,前面的谷芫榭上燕喜正往她这边张望,在谷芫榭的后面,正是沈不遇大兴土木只为休休独居的地方,萏辛院。
第五章 感皇恩
“这些奴才真多事。”
翎德殿内,年近半百的轩正皇帝斜靠在龙塌上,宽大的明黄色衣袖一挥,跪满一地的太医、太监宫人躬身垂手无声退去。
皇帝看了肃立一旁的沈不遇一眼,轻笑道:“爱卿不必紧张,只咳了点血,不碍事。”
“皇上的安危涉及江山,臣等不得不。。。”
“生死听天由命吧,”皇帝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卿应该懂得朕最担心什么。”
“臣诚惶诚恐,皇上必有定夺。”
“不遇,”皇帝起身拉住他的手腕,叹口气道:“你我曾经生死与共,朕一直拿你当兄弟。立太子的事早晚得定下来,你知道劭儿为人愚厚难成大器,泓儿虽是聪慧却生性顽劣,灏儿已承了世袭封了轺王,其余的皇儿才及垂髫之年,只有在劭儿和泓儿之间选了。”
大皇子劭宇乃轩正皇帝登基前一年当时的穆王妃即现今的皇后所生,当时皇帝年少气盛,终日和沈不遇、郑渭一文一武吟诗论剑,助先皇打江山平叛乱,待坐上皇位劭宇已呀呀学语,加上后宫充实,轩正并未将皇后母子放在心上。奇怪的是登基四年来后宫多生帝姬并未有皇子出生,轩正自是焦急。
这时有两妃深得皇帝宠爱,容婕妤和郑美人。那容婕妤跟沈不遇是远房表亲,进宫三月即有喜待不足五月不慎流产,却是已成型的男胎,轩正痛心之际好生安抚加升婕妤。第二年再度怀孕,容婕妤自是相当谨慎每日祈求神灵保佑,果真年后平安产下一子,轩正大喜过望即封升为容妃,新生儿赐名泓宇。那孩子长的粉雕玉琢,轩正宠溺无比,容妃辛苦得子对泓宇更是纵惯有加。
自泓宇出生后第二年,郑美人也产下四皇子灏宇。那郑美人乃是郑渭的亲妹妹,与容妃同进宫却没她的福气,产下灏宇不久即大甭血就香消玉殒了。轩正以贵妃之礼赐谥号加以厚葬,并赐郑渭昕卜侯承世袭领地,郑渭膝下无子,并赐灏宇拜舅舅为义父,几年后封了轺王。那郑渭是个容易满足之人,因十多年来朝中无战事,加上年事已高,外甥又时常在他身边,更乐得在他的昕卜封地逍遥自在。
沈不遇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思,他是个功与心计的人,皇帝不说完,他绝不会从嘴里漏下一句。
果然皇帝又接着说:“只怕是皇后家的势力,朝中必有相应大臣,何况劭儿又是大儿子,一旦朕宣泓儿为太子,怕反对者众多,到时候不好办啊。”
穆家势力强大,皇后的父亲定国公乃三朝元老,辅佐先帝战绩赫赫,轩正与皇后的婚姻也是先帝亲赐。定国公死后穆家势力虽然削弱些,僚党却已遍布朝野。轩正自是不痛快。
沈不遇这才深垂臻首,不紧不慢道:“皇上说的极是。依微臣之见,此举不能操之过急,待逐渐减弱穆家的势力,再静观诸大臣的反应,到时候诸臣也猜出皇上的心思,也就不再有异议,皇上也不急于一年半载的。”
皇帝微微颌首,笑道:“你也知道哀家对泓儿的感情。只是这孩子顽皮的很,都是朕娇惯的,你这个做老师的还有点威严,多教导教导他。”
沈不遇一听头自然就大,面露难色。皇帝一看不遇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为难了是不是?连老师也管不了谁管得住呢?”顿了一下,皇帝似是自言自语道:“是得有人管管他了。爱卿,给泓儿说个媳妇吧。”
“皇上,这事让内务府去办。”
轩正摆摆手:“泓儿已过弱冠之年,想朕这么大时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你看劭儿灏儿皆已成家,怎由着泓儿的性子胡来?每次跟内务府对着干,任他亲娘也没办法。这事交给爱卿亲自去办,从正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家里的千金中多挑选几个。”
“记住,要让他看了喜欢的。”吃了父母包办的亏,轩正不想自己的爱子重蹈他的覆辙。
“是。”
“对了,”眼看着沈不遇躬身退出,轩正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叫住他,道:“听说最近爱卿收了个义女?”
“是。”
“爱卿的眼光一向不错,多大了?”
“快十六了。”
“唔,有空带她进宫来陪容妃说说话,泓儿也会见到的,至于以后,那要看俩孩子的缘分了,如若有那么一天,你我成了亲家——哈哈。。。”
皇帝愈说愈开心,沈不遇面带笑容。
从翎德殿出来,沈不遇抬头望了望碧蓝无云的苍穹,天空中有一排南飞的大雁齐整整掠过,他的眼角顷刻布满了笑纹。
第六章 容妃
出翎德殿,过了永巷,便是飞檐三重,峥嵘崔嵬的万福阁,西顺山楼,二株棠梨树枝叶茂盛繁繁纷芬,容妃的雯荇殿就在眼前。
他俩是远房表亲,沈不遇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宫女们敬完碧螺春茶便鞠躬退下了。
容妃也有四十岁了,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妍姿俏丽,艳如桃李。尤其是那双凤眼,虽然已经失去了年少时的清纯,却依然顾盼生辉,让人久久不能移目。
沈不遇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双眼睛,如一汪潭水,深澈见底。
“表哥,”容妃唤他,使他从浅思中回转过来:“皇上怎么说?”
“皇上的意思,想立太子。”在她面前,沈不遇不想隐瞒什么,何况这是她最关心的。
“皇上还说什么?”容妃注视着他的脸色,柔声问。
“不能再由着三皇子的性子了,这回一定要给他找个皇子妃。”
“这是自然。”容妃的眼里充溢着光辉,“你看我多失败,连唯一的儿子也管不好。”
“娘娘可以和皇上多商榷,毕竟这是皇上的家事。”沈不遇轻声说。
“我已有一个月没见到皇上了。”容妃面露尴尬,眼里流露出一丝忧郁。
“娘娘多保重。”沈不遇不敢看她,压低着声音。二人一阵沉默。
雯荇殿里寂静无声,天青色的蝉翼纱外偶尔有微风拂过,簌簌发出寂寞的声响。
“你将她收进来了?”片刻,还是容妃打破了压抑的空气。
“已有半月有余。臣另外建了个萏辛院给她,防止外人惊扰。”
“表哥做事一向仔细。”
“娘娘放心,臣自会安排。时间不早,臣告辞。”
容妃孤独的站在殿外,望着沈不遇的背影,棠梨树下落英纷纷扬扬,空气中弥散着影与烟的芬芳,倒渗透了丝丝清凉。转身踱回西阁,慢慢坐到花梨木椅上,上面似乎还残积着沈不遇留下的余温。二十几年物非物,人非人,她终还需依靠着他,正如他也是。
正兀自沉思,宫女前来禀报:“回娘娘,三皇子殿下来了。”
才刚抬头看,泓宇一袭翠黄,后面似乎卷冲进来一股风,阴飕飕凉幽幽,连静放在案台上的砚纸仿佛受了影响轻轻颤抖欲飘,明晃晃的让人头晕目炫。
容妃半眯着眼微笑着看他。
对颈镶金边饰的长上衣配裳,玄口用玄线绣出翟纹,腰间镶嵌红宝石的玉带钩,满翠八团龙来金镶东珠带,唇若涂脂,神采奕奕。容妃心下赞叹,欣赏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当下拉住儿子,嗔怪道:“多久没来看母妃了?”
泓宇也不说话,自顾松开母亲的手,一撩缎袍,轻身便往贵妃榻上倒去。
容妃过去仔细端详了几眼,比平时多了一层阴霾,两腮鼓鼓的微微发红,心口格登一下,嘴里轻轻低语:“小祖宗,今儿又怎么啦?”
泓宇呼的翻身,两脸直直对向母亲,两眼似在冒火:“母妃跟父皇说了什么?”
“没有啊,最近也没见到你父皇。”容妃自是吃惊,急忙接口:“泓儿,出了什么事?”
“定是那沈不遇出的馊注意。”泓宇几乎咬牙切齿,他刚从他的父皇那里出来。
“母妃,沈不遇跟您说了什么?”
“别直呼其名,没了规矩,他好歹也是你的老师。”容妃生了气,儿子四五岁时很尊重他的,越大倒越生分起来。
“你看见他了?怎么不进来见礼?“她埋怨道。
“我不想见到他。”眼里泛出厌恶的光眸,泓宇扭动了一下身子,看似躺着舒服些。有宫女用铜色描金的托盘捧着切得莹白均匀的蜜瓜块半跪在他身边,用银勺点了一块习惯性往泓宇微张的口中送。
侧脸邪笑着瞅着宫女的脸,一只手伸过去用手指轻划宫女粉嫩的脸颊,嘴唇圆成圈,对着她的脸拂拂吹气,那宫女被吹得奇痒无比,满脸胀成酡红一片,却跪着不敢动,泓宇牵了牵嘴角得意的笑,恶作剧般的。
容妃已是见惯不怪,轻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你老师也是为你好,再说这本是你父皇的意思。你也二十出头了,史上还有几个皇子如你这般大还未成家的?不说普天下笑话,就连那些朝中大臣都会以为三皇子是那种割袖之人。”
泓宇嘻嘻一笑:“那就请母妃召来那些大臣,请他们瞧瞧本宫的霸王硬上弓。”边说边拽起那宫女,往膝盖上一提,顺势将其搂抱在怀里,俯下身子使劲往宫女胸颈处蹭,嘴里叫嚷着:“不妨借用一下母妃的梨木花紫金床。”
“好了,好了,别闹了。”眼瞅着宫女满脸羞红却喜滋滋的,容妃心底骂了声,贱人。
漫不经心一推,从榻上坐起来,怀里的宫女从柔软的缎绸衫上滑落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看也不去看一眼,泓宇轻撇嘴角:“过几天孩儿去马围场狩猎。”
马围场是皇家最大离京城距离最远的狩猎场,加上来回车程,沿路风景游览下来,少说也要个把月。
“可你也只能躲避一时啊。”容妃打趣道,心里好失望。
泓宇狡黠的笑容:“等儿子回来,赫赫国,大越国使节要到,最好是和亲,到时候父皇和沈不遇都忙不过来,他们一走,很快就过年了,宫里可就更忙了。”
容妃一脸苦笑。
第七章 幸
休休住在萏辛院已有二月余。
萏辛院位临丞相府西南侧后院,从夜蓥池举步登上谷莞榭,可见后面几株数人合围粗细的参天松柏,终年郁郁葱葱,浓荫避日,隔着松海,榭上的人只能影影绰绰见到萏辛院飞翘的屋檐。
正是严冬天气,休休寂寥的心穿透了凛冽带来的寒气。她来自南方,素来怕冷。燕喜只陪她出外遛了半天,北方的冬季灰蒙浑浊的,加上干燥,回来便生了病。在这之前她是很少病的,脸上发出几颗细细红红的小疙瘩,把沈不遇吓了一跳,传来宫廷的太医诊治,听说还惊动了容妃娘娘,赏赐下不少补品和大量的绫罗绸缎,沈不遇自此也就不让她擅自出门了。
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