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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这句话,十三郎回过头,朝依然有光芒闪耀的书楼方向看了看,微微叹息。
“坐在那个与那个相似位置上的人,都不正常。”
稍顿,十三郎转回身,默默低头说道:“院长大笑又大哭,不止因为剑尊。”
言罢,十三郎抬头,将一切不宁扔在脑后,朝丹楼里走出的那个人抱拳。
“您好。”
“先生好,仙子好。”
黑乎乎的夜晚黑乎乎的楼,黑乎乎的楼里出一个黑乎乎的人,黑乎乎的人明显不高兴,脸色沉重如黑铁。
“抱歉,先生不能进楼。”
……
……
“又是一天过去了。”
时临午夜,丹房禁门开启,结束一天“工作”的莫师从丹房内走出,舒展双臂抬头看看天空,神情有些疲惫。
丹师炼药,通常没有早晚日夜之分,修真世界经常能听到有丹师炼丹成魔,数月乃至数年不离丹房一步;有些时候,为了将丹药提升一点品质,丹师很可能需要经年累月进行研究尝试调配对比,最后的炼制过程更是寸步不离,哪里顾得了多少天。
辛劳没有高低之分,无论刚刚入门的药童,还是那些受人尊敬的丹师甚至宗师,想在丹道有所造诣,非得具有忘却时光的品质不可。比如当年,童埀因表现出众被内院额外录取,其出众处不仅仅在于对其药性天赋,还因为他有一股疯魔精神,进入丹房便能忘记一切,全身心投入。
丹道艰难,丹师受人尊敬,原因正在于此;他们作用巨大且无争世之念,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在为修真界的繁荣做贡献。任何地方,任何宗门势力内,拥有一个丹道高手都是极为幸福的事,当宝贝一般对待。
莫师不是高手,他是宗师,处在炼丹界的最顶层。
仅以炼丹道造诣而论,灵域数得着的名家,莫师可排在十名以内。初听这个名次并不是太高,很难让人敬佩;道院名列三大势力,紫云道院为第一分院,主持丹楼的莫师仅列前十,有些说不过去。但如考虑一些场外因素,这个排名就变得极为可怕,难以置信。
出道以来,或说成名以后,莫师一直保持着洁身癖好,无论什么时候都衣衫整洁,清清朗朗,彬彬有礼,一丝不苟;整体而言,他与常见丹师邋遢模样完全不同,倒像个专门教导那些王族子弟的礼仪先生。
这不算什么,莫师还有个令丹师不解惋惜同时有些敬畏的习惯:他极少熬夜!
应该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自百年前开始,莫师已不是极少熬夜,而是根本不熬夜,再不为炼丹熬夜。
不熬夜,时间至少减去三分之一,因为记挂着白天还是黑夜,炼丹的时候必定无法安心。不仅如此,既然莫师不肯熬夜,当其炼制那些耗日长久非一朝一夕能出成品的丹药时,需要找人代其看管丹炉,出现问题的几率大大增加。
炼丹如战斗,时刻游走生死间,毫厘之差,谬之千里,等到看炉的人发现不对,炉子里的丹药兴许都变成了炭,怎来得及挽救。从价值角度考虑,但凡值得莫师出手的丹药,一炉往往值百万甚至几百上千万灵石,再大的势力也不能完全无视。
如此等等道理,没有人比莫师的理解更透彻,可他还是不熬夜。
照理说这些习惯真的很奇怪,首先修士不同于凡人,不会因为脏一点就受人歧视,不会轻易健康受损,也不会因为几夜不睡觉便起黑眼圈,至于风度礼仪之类……说真的,丹师给人的印象就是捧着药罐子疯疯癫癫老家伙,那些繁杂无聊的玩意儿最为其厌憎,走遍大陆,丹师中找不出几个讲礼识礼的人。
为什么呢?
“日为阳,夜为阴,日作夜寐,阳生阴死,此为天道。”
这是莫师的话,当然也是他的理解并为之坚持的道理,只是认可的人不太多。
莫师行为令人不解,别说普通人,连他的老师已故去的老院长都有不满,曾警告说即便你的天赋再好,但若因此自傲懒散,没有足够勤奋精神,终难有所成就。那个时候,莫师的主要工作是学习,自主余地很小,因此不能不听老院长的话;待其修行有成炼丹成了名堂,这个老习惯很快就被捡回来,一直延续到现在。
爱洁净,讲礼仪,重风度,还不熬夜,四样相加,莫师还有今日修为,丹道更入宗师之列,靠的是高效与缜密,其资质天赋更非了不起所能形容,堪称绝无仅有。
由此可知,莫师非但不懒散,且极其坚韧。
……
……
“晚了?”
明月高悬将临头顶,舒展之后莫师发现,自己居然延误了时间,比往常出关晚了一刻。
这种感觉令莫师不喜,因为只有老人才会出现“衰退”情形,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所为。莫师进阶比眉师略早,按照凡人类比约相当于四十许,正当壮年鼎盛的时候,怎会出这样的错。
按往常的习惯,结束一天辛劳后,莫师不会马上休息或者做别的事情,而是会默默望着天,对那片令人向往的浩渺星空凝神。这段时间内,莫师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任凭目光与星空交错,静静感受,直至心神真正空明。
修行高人,通常都有自己的一套静心之法,莫师的法子便是观星,虽然他不懂星算推衍,甚至有些鄙夷此道中人,但不妨碍其表达向往,当然还有寄托。对莫师而言,那是一片充满神奇足够辽阔足够宽宏的地方,无论脑海中有多少杂念,有多少不能排解的忧患,都能容纳得下。
子时半夜,星空最最鼎盛之时,往常这个时候,莫师刚好静心完毕,可以毫无牵挂离开。如由现在开始,则正好赶上星天衰落白昼将起的那个点。
有点不舒服。
坚持了几百年的习惯,莫师认真想了想,决定不能因为一次延误而改变,更不能因为一点心障生魔,于是他抬起头,以近乎虔诚姿态望着天空,静静沐浴着星辉。
距离子夜还有点时间,如能抓紧的话,未尝不能以空明触摸鼎盛,仍如从前。
今夜注定不寻常,莫师很快便发现,自己想错了。
天星乱眼,往日安宁的它们不知为何总是晃动,仿佛一群想要看戏的孩子,因站得太远不得不总是调整角度,结果又总是徒劳。受害的莫师非但无法静心,本就有些不喜的神海平添三分躁意,更填淤堵。
天如此,地也如此,夜半丹楼,往日里绝对宁静的所在,不知为何竟能听到人声,似乎还有争论。
这种感觉太坏了,不,应该说,太让人厌憎!
莫师微微皱眉,随后想到这样不利于心境忙有松开,松开之后觉得强扭心意不为自然,忍不住又皱上,来回两三次,终于叹了口气。
“春风愁雨,小儿竖子,何苦来哉。”
星空万盏,朗朗天空,这是莫名其妙的话,或许只有莫师才能明白其意。奇妙的是,讲完这句话之后,就好像一直憋着那股浊气被吐了出去,莫师心境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时间也刚刚好。
星空定格,繁盛当时,莫师满意地笑了笑,没有再做多余的事。
背身束手,转身下楼,楼下有屋。屋有门,门有禁,破禁入屋,屋内有人。
一位看起来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老人。
“师兄,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迎面走向那位半趴在地上的老人,莫师能够看到他,也能看到墙壁镜子中的自己;因为镜子没有远近,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的背上。
随手摸出一颗药丸,莫师怜惜说道:“师兄还不知道,外面发生很多与师兄有关的事……嗯?”
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也许是目光过于专注,心绪过于担忧,行走间莫师没有注意到,地面不知何时被弄得坑坑洼洼,竟然绊了他一下。
这太荒唐了!
没等想明白这一切如何发生,地面那位老人缓缓抬头,往日精光四射的双眼昏暗呆滞,彷如失了魂。
“发生了什么事?”
“呃……”
迎着老人的目光,望着那张已快要认不出的面孔,莫师轻轻叹息一声,伏身坐了下来。
“十三回来了。”
第1128章 匕见
近二十年来,十三这个名字在道院渐渐成为一种昵称,用意表达亲近,并有荣耀的意味。
类似情形,道院早就有过,远的不谈,大先生是最为人熟知的一例。道院从未有过将教习做排名的传统,九尊高低也只在人们心里,不存在大尊二尊之说。大先生之所以比剑尊叫得更响,是因为人们觉得这个名字更能拉近距离,叫起来舒服。
修真世界等级森严,依据修为高低,每个人都有固定称号,被安排在会会移动的格子上,努力向上攀登。比如一家拥有大修士的普通宗门,门下通常分为十余个等级,上下之间相遇有着严格的礼仪规定,丝毫不容错乱。
这是秩序,用来维护宗门稳定的重要工具,马虎不得。
相比别的宗门势力,道院开明程度高得多,不管学子还是教习,出名的人均有类似绰号,区别仅在于知道的多寡,与蕴意褒贬。比如器楼主事,位高权重修为强大,因其脾性被学子们冠以“黑面神”的绰号,时间长了,其原来的名字竟被人遗忘。
这也是秩序,独属于道院或者说紫云的秩序。
十年修行,百年漂流,经过一个世纪的打拼,萧十三郎拥有了自己的号:十三。
谷溪不知道这件事。
“十三?”
浑浑噩噩,谷溪只觉得这个名字或者叫数字听上去很熟悉很亲切,忍不住要想那会是谁,可又想不出来。
“十三,十三……”
嘟囔几次仍无结果,谷溪用力抓抓头发,有些着急。
“十三是哪个?”
十八年封禁,谷溪半蜷的地上几乎没有移动,活脱脱像个泥猴子;心里觉得这个名字意义不凡,谷溪想得认真,抓得用力,残发凋零,混着灰尘泥土扑朔掉落,那张本就模糊的面孔仿佛被雾气遮挡住一样,越发看不真切。
“是你的学生,百年前大比第一,修习禁术的那个。”
莫师回答着谷溪的话,神情越发怜悯。
“师兄常和我说,十三是你最有出息的弟子,忘记了吗?”
“学生,百年,大比……只是学生啊……”
谷溪似乎记起了什么,同时被“学子”两个字触动,目光瞬间黯淡。
“有什么用呢。”
道院乃至所有修士都明白一条至理,禁术是最容易上手也是最难有真成就的一门分支,道院四楼,禁楼学子人数最多,偏又最为没落,极少出现大家。
原因很多,最根本处在于禁术本身。看书能够答疑解惑,炼丹能够提升修为,炼器能够增加战力;相比之下,禁术能做什么?
修为别想了,修禁修到极致,也不能帮修士提升境界;战斗方面,禁术对低阶修士而言作用巨大,一旦突破结丹关口修士可运用法宝后,禁术便成为鸡肋般的角色,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禁术本质属神通,正常情形,修士突破化神之前,神通都不能与法宝相比。实际运用中,它更多用在对付那些失去抵抗能力的对手,防止其逃跑生乱之类。
需求是导向,修士对禁术的喜好往往随着修为的提升而淡化,够用就行,不会苛求太多。仍以四楼做例子,其余三楼,入楼学子无不希望登临顶层,唯独禁楼不是这样,均把登上三楼作为极限,之后再无多少兴趣。等他们修行有成,回头再想修习禁道的时候,谷溪已没有资格再行教导之责,彼此同辈相称了。
这不是规矩,但关乎面子;让一名大修甚至化神修士跟着大修学习,岂不成了笑话。
主掌禁楼数百年,谷溪见过无数学子,其中不乏天赋卓绝之人,只是很可惜,从无一人真正潜心修禁。道院规矩,修行自愿,任何人不得勉强学子修习那个门类;这便造成一种结果,谷溪主持三楼守候,见到人,教导一番,很可能没有下回。
修真残酷,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难在寻找名师,然而在紫云,在这个永远不缺少好老师的地方,在那个偏居一偶的角落里,禁楼主持的情形完全反过来,苦守数百年,满眼皆是奇才良才,竟无一名真正传人。
何尝不是悲哀。
这种情形持续久了,谁都难免失落惘然,谷溪从来都不是一个能看得开的人,脾性古怪难伺候,最令学子畏惧也最最不喜与之碰面。如把四楼主持的成就造诣以及在学子中的印象做个对比,眉师第一无人可撼动,接下去,莫师威严黑面神严厉,各有各的长短,各有各的支持;唯谷溪最不为人喜,方方面面倒数第一,无法动摇。
“糟老头子。”
“老疯子。”
“老怪物。”
连十三郎都能混出称号,谷溪又怎样例外,以上便是学子对谷溪的昵称……但无亲昵,只有畏惧甚或厌憎。
谷溪习惯了这样。本就心胸狭隘的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枯守中等候,性情越发孤僻,所为愈发变本加厉;有些时候,他根本毫无道理,变着法的“折磨”那些登楼学子。往日道院内,每日都有学子从禁楼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狼狈不堪,假如哪天一直安静,反会成为稀奇事。
这种情形持续了很久,直到十三郎进楼。
一次巧合,一场偶遇,演绎一段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过程无需详表,十三郎以其独特的修禁方式引起谷溪注意,最终成就一段真正的师徒缘。
短短十年相处,谷溪变了很多;外域开放之后,丹楼封禁之前,禁楼极少见到学子被驱逐,难得听到令无数人恐惧咒骂的咆哮声。伴随而来的结果是,禁楼修行慢慢恢复,登上三楼的学子越来越多,日渐兴盛。
百年时光,足够改变很多人,很多事;禁楼兴盛,主事教习名声日渐好转,但比较奇怪的是,人们只觉得那位古怪的老人脾气变得温和,却很难在其脸上找到开心的意思,遑论笑容。
谷溪不再咆哮,不再愤怒,无论求教的学子多么愚笨看上去多么不争气,他都不肯开口训斥,而是一遍接着一遍重复,重复那些枯燥无聊的话。相比之下,这位老人叹息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开口,给人的感觉好像只剩下一口气;其脸上神情长年凝重,好像背后背着一座大山,疲惫不堪但又一直坚持着,忍耐着,不肯放下。
于是人们开始议论,谷溪快死了。
迟迟不能破境,这位主持一楼时间最长的教习修为不足,寿元临近大修红线;最关键的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丝毫没有搏命求活的打算。
是的,谷溪快死了。
……
……
“学生,百年,大比……”
将死之人封禁十八年,谷溪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脑子难免有些糊涂;片刻黯然,谷溪又将这三个词念一遍,似要从中寻找宝物或者希望。
结果只有失望。
野兽尚有本能智慧,何况修士。教导学子数百年,许多基本规则早已刻入谷溪的骨子里,再浑也不会忘记。他太清楚这些字眼相加起来的意思,大概推算的话,约等于元婴初;假如遇到那些拥有绝好天资的奇才足够刻苦机缘又足够好的话,或可进阶元婴中境。
“太弱,太弱了……”
不知什么缘故,谷溪突然变得暴怒起来,双手撕扯着头发仍得到处都是,声声低吼。
“简直是废物,废物!”
“师兄错了,十三不是废物。”
一直望着谷溪的举动,莫师神情越发不忍,默默低下头。
“多年前我就对师兄说过,十三距离天人之境仅差一步,随时可能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