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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院出现过多次逼宫,从未有过成功的例子,个个头破血流。
逼宫失败,结果因人而异,有些沉稳拿捏有度,虽不成仍能护己周全,有些则比较惨,要么“流放”他乡自此沉寂,要么干脆连性命也丢掉,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被人唾弃的名字,万古长黑。
最近的例子是雷尊,上次大比,雷尊高举夺旗之号,要与老院长以武力决胜负,其本质不在于大比本身,而是理念之争,或许还有别的。普通学子甚包括许多宗门大佬道院教习在内,难以看透其中真谛,只认为这是按规矩办事。正因为如此,夺院因意外不了了之,雷尊却能全身而退,卷土重来。
斗权这种事情,在没有彻底成功之前,总归保留三分余地比较好;古往今来,凡间修家,莫不如是。
十三郎不是这样。
谷溪年龄大了……什么狗屁说辞!
不留余地,不讲情由,甚至都没问谷溪到底因何被禁,十三郎分明是想让人知道:他不打算讲理。
不讲理,无理至极。
……
……
不讲理,放在普通人身上叫蛮横,枭雄身上叫霸道,假如是地位低而实力强影响又很大的话,便配得上另一顶帽子:大逆不道!
不同的人,反逆的方式也有不同,有人跋扈有人嚣张,有人谦虚有人阴毒,如以彬彬有礼的方式表现出来,则又可增加两个字:虚伪奸雄!
如今的十三郎,绝对有做奸雄的资格。
“谷溪犯禁,本院罚其闭关三十年,不仅是让他思过。”
静思片刻,眉师决定解释几句,缓缓说道:“谷师兄比我年长,修行的时间也更早,比较资质的话,不说绝世奇才,至少不会差人太多。然而他迟迟不能破境,面临寿元枯尽之危,就说当年,你在禁楼修行时,可曾留意到,谷师兄已有法力溃散之兆。”
前称名后师兄,眉师用心良苦。
十三郎摇摇头,说道:“当初学生修为浅薄,见识有限,跟随谷师修行的时间也不长,实难考虑太多。”
这是实话。
区区十年,对修士而言几如弹指,生活修炼都安定的话,恐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道院的那十年,十三郎专注于学,谷溪专注与教,老少两个痴癫若狂,三五个月不洗澡都很正常,哪会注意那些东西。
退一步讲,彼时十三郎才只结丹,瞪破眼睛也看不出来。
眉师认可他的话,说道:“如今你也是大修士了,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十三郎想了想,回答道:“多半与心境有关。”
眉师说道:“本院听说,你最擅长把握人心性;道院正逢多事之秋,以你对谷溪的了解,当知他会怎样想,怎样做。”
这话不是问句,十三郎知道不用回答,默默点头。
眉师说道:“如此,你还认为应该将他放出来?”
这句话是问句。十三郎仍然没有犹豫,认真点头。
“为何?”眉师并未表现丝毫不喜,但有些疑惑。
“疏与堵的差别。”十三郎回答道,神情满满钦佩。
能够被老院长钦点,眉师毫无疑问是有大智慧的人,比如现在,换成以往任何一位院长,都会被十三郎的态度激怒,她却宁静如初。学子在院长面前咄咄逼人,眉师非但退避锋芒,还能真正放下身架,以近乎“请教”的姿态与人切磋。
这是性情所致,也是眉师特有的处事方法,同时还与其修行有关。眉师性情外柔内刚,多数时候不喜欢争斗,如实在不可避免,她也不喜欢以直对硬,而是在曲折中寻找破绽,直到找出对方要害,出击便无解。
女性刚强也与男子不同,眉师获胜常留人一线,不做赶尽杀绝事。做为一家大势力的主掌者,这种性情容易给人留下软弱的印象,易落诟病;主政之初,不是没有人私下里想甚至议论过,认为眉师优柔寡断,假如道院在其任期内衰落甚至崩垮,眉师责无旁贷。
这种印象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谷溪被封禁,人们才恍然发现,这位像花儿一样美丽水一样温和的女子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狠辣与果决,与那些闻名已久的雄才人物相比,区别仅在于四个字。
底线,耐争。
不触及底线,眉师很好说话。比如,以往老院长在位,清河第一关收取船资,当然不只是为了赚几两银子。目的本身是好的,但在执行起来,不知是因为本性贪吝还是别的什么原故,过于固执了。老院长主事期间,的确有学子因为几两银子被拒之门外,怏怏离去。
这太荒谬了,明显不利于道院发展,用十三郎的话讲,典型教条主义。这件事情,直到眉师接掌道院才有所改观,该收的银子还是要收,具体处置起来灵活许多。
原因在于,眉师觉得这条规矩仅仅是规矩,不是绝对不容触犯的原则,没必要太执着。
不要小看这一条,对修士而言毫无价值的几两银钱,改变的可能是一生;因此走进紫云的学子中,如出现一个如十三郎夜莲式的人物,便有可能改变道院。
触及底线会如何?
现成的例子,道院满共只有四座楼,谷溪身为一楼主事老院长亲传名义上是眉师师兄,也被当场发落,且格外残酷。
不同的人,所惧截然不同;封地禁足,对寻常修士而言不算重罚甚至不能算处罚,然对谷溪而言,这条禁令比要他的命更加难以忍受,堪称冷酷。
关键在于时间,三十年。
明知道自己最关心的事情正在发生,但是不能看到插不上手,帮不上忙,眼睁睁等着最坏的结果发生。谷溪桀骜不驯,根本原因在于他几乎无欲,这种处罚等于捏住谷溪的脖子,但又不肯一下子勒死。
打熬心境,眉师不是讲空话,而是实有其事,实有其因。
外人很难知道的是,眉师这样做不但有理,还有亲身体会过的事实根据;书楼枯坐,她的修行就是这样进行,与禁足闭关并无本质区别,且获益良多。
对谷溪如此,对十三郎,眉师依旧如此,逼宫也好,强势也罢,普通学子也好,六方英雄也罢,只要没有真正摊牌,眉师仍以“讨论”的姿态对待这件事,这个人。
十三郎有请求,好的,有势无势都可以提出来;十三郎有礼,眉师不管真假一概收下,之后与其谈理,道理的理,修行的理,接下去还有院长的理,道院的理。
十三郎有礼无理,眉师收礼问理,待其无理,再做计较,再展无上权威。
打算很好,眉师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十三郎不是谷溪那种愣头青,讲理恰恰是其强项,而且他有眉师永远学不会的本事:歪曲事实,胡搅蛮缠,指东打西,祸水东引。
“心境如水,成就多在于感悟,感悟靠悟性与机缘。”
十三郎亮明观点,说道:“一心打熬,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眉师微微沉吟,说道:“修行之人,心境当如山岳凝重,不可似水那样随波逐流,这样的比法,不妥当。”
十三郎说道:“心境因情而生,情若洪流,宣泄才可减轻负累。”
眉师说道:“修行便是逆水行舟,逆天而行。如非把情绪比做水流,心境便是高堤,加宽增厚才可质变。宣泄之法,了不起避让一时,之后怎么办?”
十三郎笑起来,笑容奸诈,毫不掩饰计谋得逞的得意,甚至是快意。
“笑什么?”眉师神情依然沉静,沉静得让人害怕。
“没什么。”
十三郎随手一指夜莲,接着之前的话题,回答道:“之后很好啊,不信问她。”
“夜仙子?”眉师转过头望着万世之花,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淡漠被迷茫打散,平静被惊慌代替,夜莲稍一错愕,绝美面容刹那间浮上红霞,之后便用凶狠的目光盯住十三郎,用力咬牙。
“你……”
十三郎耸肩,摊手,摇头,表情无辜。
“老师问你话呢,看我做什么。”
第1123章 法眼
“早有预谋,一定是!”
相比眉师,夜莲对十三郎了解更多,感受更加复杂。
刚刚听到十三郎提出要求,万世之花大吃一惊,心里想这个蠢货实在太离谱。之后看了眉师的反应,她慢慢意识这件事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于是渐渐平静。接下去,两人的对话更像一场修家辩论,万世之花不便参与,干脆耐下心来旁观,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谁能知道,十三郎突然将话题引到她身上,直指命门。
就像掉入猎人陷阱的野兽,万世之花神情窘迫,并透着一丝羞怒。
人人都有不可言,对有些人而言,不可言的只有大事秘事阴谋事,然对部分人来讲,可能只是一件极寻常的小事。斜谷斜坡一番嚎啕,剑庐旁边兄妹纠结,说出去无人相信,后果也只有夜莲自己知晓;然而不管怎么讲,不管她多么看得开多么不在乎外人看法,这件事都是天大机密,绝绝对对不想泄露。
“仙子也认为,心境因情所生,应以宣泄为主?”
眉师的话讲得委婉,听着不像求解,而是求证。心细如她,当能看出夜莲此时的表象足以证明其身上发生过什么……但她猜不到真相,更不会想到那对夜莲有多难。
听了这句话,万世之花越发坚信,无论今天的事情如何开始怎样进行,十三郎都会想出办法,将其引到自己身上,区别仅在于方式方法,以及冲突的程度有多大。
十三郎气势汹汹而来,眉师反应无非两种,一是不分青红皂白将其痛斥,再就是如现在这样,试图从道理上讲明。若为第一种,夜莲虽猜不到十三郎下步会怎样做,但她明白这个人一定不在乎颜面上的损失;换句话说,骂就骂了,眉师不会因此便治他的罪,十三郎只当没听见。
有礼无理也好,无礼有理也罢,十三先生虽是一名普通学子,但他的确拥有了向院长叫板的资格不用担心因为一两句“失言”被道院驱逐。
若为第二种,十三郎便会将局面引导成现在这样。万世之花与之同行,再为其说话,便等于两人联手逼宫,眉师内外交困,承受的压力更大。
十三郎是十三郎,但他不仅仅是十三郎;夜莲是夜莲,但她不仅仅是夜莲;这样两个人加在一起,纵然老院长复生,剑尊仍在,心里恐也要犯思量,何况正处在火山口上的眉师。
“院长亲自指定的人也要怀疑,他到底累不累……”
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夜莲瞬间想通大部分关节,当她看到事情向十三郎期望的方向发展,内心不免生寒。
整个事件最奇妙的地方在于,明明已经明白了这些事,万世之花仍会按照十三郎希望的那样回答眉师的话。
“这个……应该是吧。”
“仙子能否详细说?”
“详细……”
心里不知把十三郎骂了多少遍,万世之花挣扎说道:“疏堵之道,或不仅仅在于情绪宣泄还是堆积,而是能够让心境真正放松,还原本我,进而才能思悟通达。”
太普通,眉师微微皱眉。
“道途艰难,山重水复,一味强求并不足取;夜莲觉得,此法与性情有关。”
夜莲说道:“执拗之人,无论在哪里都难绕开,反之如果习惯开辟新径,或许就会更换思路。至于能否成功效果如何,其人其事其时其境都有影响,还要看造化。”
到底是夜莲,慌乱之中胡诌几句,思维渐渐跟上节奏,乱掰都掰出几分道理。她的话里隐隐含有劝解味道,意思是谷溪心境与身处何地没有关联,强来没有意义。
想了想,夜莲沉吟说道:“心境因情所生,十三先生精研七情道法,当比夜莲懂得更多。”
眉师淡淡说道:“道法是道法,心境是心境,心境如能用道法解释,未免太简单了。”
夜莲表情微苦,心里想眉师为何揪住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不放,难道她现在还看不出来,自己已经上了当?
所谓心境,听起来玄奥莫测,实则就是一个公有理还是婆有理的麻烦事;休说眼前这三人,便是把沧浪所有大拿凑懂啊一起,辨到最后结果也是注定的,谁都无法彻底说服谁。
大家境界相当,谁敢说自己高人一筹?
眉师想辨明这个道理,十三郎如其所愿,为此还拉上夜莲一道;从内心讲,夜莲虽能识破伎俩,仍不免想知道心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笑的是,做为最先挑起事端的那个人,十三郎只有一个目的:无结果!
无结果,眉师之前的话就成了空谈,既然证明不了打熬心境有效,不如放人。
心里转着念头,夜莲艰难说道:“夜莲只能想到这么多。”
眉师毫不动容,说道:“感悟哪有多少可谈,重要的是,这些都是仙子的亲身体会?”
夜莲只能点头。
眉师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仙子战场化神,便得益于此?”
听了这句话,夜莲微微一愣,十三郎目光微闪。
眉师说道:“仙子曾是道院一员,虽未跟随谷师兄修习禁术,师傅名分总跑不了。本院以寻常角度考虑问题,化神艰难,仙子虽然天资卓绝,当也不会刻意选择冲关。换言之,仙子冲关是不得已,最终成功并且引来天劫,却是因为心境有所突破。”
很难想象道院院长会有这种表现,为了寻常她所认为的真相,不惜拉下颜面,以当年情分增加筹码。
十三郎夜莲对视一眼,内心微凛。
“突破化神,首先考验道心。”
眉师没去留意两人有什么变化,娓娓说道:“心境突破必有契机。经多方查询,本院将当时的状况还原,有可能为仙子带来契机者,只有四个人。”
“曾经的忠仆冉不惊,齐飞齐殿下,彼时显露真凶身份的乐副使,最后便是消失很久又突然出现的萧十三郎。”
不给夜莲反驳或者插口的机会,眉师平静说道:“仙子能否告知本院,当时当事,让仙子情绪得到宣泄进而蜕变心境的,是哪一个?”
反击终于到来,万世之花脸色发白,不知该说什么好。
十三郎?他是当事者之一,又能说什么。
一片沉寂。
……
……
事先,三人谁都没能预料到,一次不该发生的讨论最终会演变成这种结果。当事情真的发生了,大家都不禁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挑起事端,弄到无法收场。
正如十三郎估算希望的那样,心境之争没有结果,眉师只能收回自己的话非发出赦令不可。
讲过的话不算数,那是流氓手段,十三郎做得出,眉师不行。
现在,这把火烧到夜莲身上,到了她主动交代“真相”的时候。与眉师类似,夜莲不是流氓,既然之前承认,没理由突然矢口否认。
可她说不得。
冉不惊?别闹了。他给夜莲的刺激的确不小,然而任谁都明白,眉师之所以把他拧出来,目的是为了凑数,存心挤兑来的。
齐飞?仙殿双骄,金童玉女,听上去很合理,然而当时的情形,飞殿下的表现顶多只能说中规中矩,哪有资格帮助夜莲突破心境。退一步说,假如是飞殿下,夜莲为何拒绝返回仙灵殿,且亲口表明不愿再招亲?
十三郎还是乐洪涛?
两人都有资格,也都表现“出众”,足以撼动任何冰山,然而……
乐洪涛已被定性,勾结猎妖使十恶不赦的逆贼,万世之花与他扯上关系,怕有很多后话可谈。
假如是十三郎……承认情事损及颜面,以夜莲之强大或可承受,然而,今天的事情怎么说?
两人联袂前来,唱喝相迎,难道仅仅是为了辩难?
真是辩难倒也罢了,失礼有理都是“意外”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