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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夜莲隐忍不发,为什么她屡屡放弃良机,为什么她并不全力阻止十三郎摧毁石像?
还有,为什么她提议放出大灰?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十三郎却已来不及思索,只能用出全力,将身体一点一点,一分一毫地从雕像身边拉远。
便在这个时候,夜莲召唤出雕像中隐藏之物,也启动了最强绝杀,十三郎的身体却陡然一松,无法控制地向后飞退,正迎向那张吞天之口。
如飞蛾扑火。
浓郁如实质的冰寒之意从心头升起,灵魂中传来的震颤告诉他,决不能被它吞下去。
下一个瞬间,几件事情同时发生,难分先后。
“额昂!”
大灰发出此生最强的一声咆哮,身体如同鼓射的弹簧从地面飞起,挡住十三郎的身体。
“嗤!”
红影如电,天心蛤蟆长舌飞出,直射夜莲的面门。
“定!定定定!”
十三郎寒声怒喝,洁白双翅在背后展开,漾出道道波纹。
“嘭!”
大灰庞大的身躯被十三郎撞得飞起来,如弹丸一样,飞到那张巨口的嘴边。
十三郎的身体被粉红色的气息所包裹,即将被巨口吞噬的那一刻消失,随后出现在夜莲身后,双手持剑,以开山之势朝那副绝美的身躯劈落。
神辉涌动,白莲合拢,三片紫叶一分为二。
夜莲的身体却没了踪影。
下一刻,她出现巨口之旁,一只耳朵消失半片,渗出黑色的血。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伸手在空中虚捞了一把,身形如电,朝雕像的方向飞扑。
大灰的身影消失无踪,空气中似有一声嘶吼传出,余音渺渺。
神辉交织着粉红气息,十三郎的身体冒着青烟,皮肤泛起成片水泡,仿佛一只快要煮烂的蛤蟆。
他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考虑大灰此时如何,将剑芒催动长达近十丈,朝山君之像疾斩。
终究是晚了一步。
“为什么你不想一想,其它学子都去了哪里?”
雕像化成无数碎片,夜莲的身影却在它碎裂前消失,只留下一抹讥讽的笑,与一句尚未说完的话。
“我不会杀死山君弟子,待我收了它,再收了碧落之魂,成就大道,来与……”
寒风里,碎石间,十三郎愕然半响,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
“我等着……”
第341章 踏须弥(二十五)
石像化做石块,山君变成尘埃,威严与恐怖,悲悯与残暴,通通被哑姑吞噬。
随后她进入沉眠,痛苦着挣扎着怀有希望的沉眠。
万世之花于石台上消失,带着被吞到某张嘴吧里的大灰,看不到一丝踪影。十三郎试一下,发觉通过十三娘而存在那抹感应也被切断了联系。
“传送?空间?”
他盘膝坐下来,任凭灵魂中传来阵阵冲击,不理会身体随处可见的溃烂与愈合,凝思。
他闭着眼,却仿佛看到无数画面;底着头,却似乎俯瞰着历史长河。
……
……
不知多少年前,仙人带着大批仙兽与碧落激战,山峦破碎,河流倒卷,无数生灵陨灭。
战局持续无尽时间,跨越无数星空,仙人得到最终胜利。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碧落没有被彻底抹杀,而是被分尸封印在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不同的星空。
碧落不甘与此,图谋再起,但被仙人所禁,终不得脱。
在沧浪星,仙人留下很多后手,比如仙灵殿,比如战道双盟,再比如,那个被留在这里的山君。
山君弟子不轻易入世,因为它本就不属于尘世中人。
它是仙兽,虽受仙人驱使如仆,仍不屑与凡人为伍。
过了不知多少年,新纪之战爆发,仙人或被驱逐,或因某种协议,又或者其它什么原因,再没有出现在沧浪星。
漫长的岁月里,当初领授仙谕的人们开始寻求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尝试用修士融合碧落的魂,进而削弱其本体。
也许,这本就是仙人所留下的谕令,不可考证。
一代又一代,一批接着一批,无数天骄纵横的修士反复尝试,均无法成功。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院长,和与他同辈的几名修士先后来过须弥山。
他们都是才智卓绝的人物,有一名少妇,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想必是发现了某种端倪,发现了前人所不曾发现的变通之法,但依然没能成功。于是她在隐藏着秘密的山君雕像里留下了一颗种子,或者是一件法宝,留待自己,又或者她的传人。
之后,院长成了院长,少妇慢慢变成老妇,变成老妪,但不知因为什么变故,她再没有上过须弥山。
直到有一天,她找到一个人,一个卧莲而生的人。
后面的故事,一如眼前。
半是回忆半是猜测,十三郎将破碎的画面拼接到一处,将零散的线头串接在一起。
雕像中隐藏着传送之力,这种结果他没办法预料,自然也谈不上应对。他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没有绝对的力量破局,只好放下无益的懊悔,寻求亡羊补牢的办法。
他想了很久,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直到认为自己想明白了能够想明白的一切,便站起了身。
他准备上山,按照传统的途径踏上须弥山顶。
走到这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十三郎几可以肯定,道院学子中再没有一人可以做到。但是路还没有走完,最后一段台阶不知隐藏着怎样的风险,而他又必须去走。
且要抓紧。
十三郎从地上站起来,准备踏上征程。
便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平静轻柔,带有几分叮嘱几分期望,还有几分赞赏的声音。
“静下来。”
……
……
“静下来?”
十三郎微微皱眉。
他觉得自己的心很静,脚步很稳,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还需要怎样才算静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山顶,希望听到进一步指点。
没有更多的话,一个字都没有。
他看看周围,周围并没有什么特殊景致;他听着周围,周围的声音很凌乱;他想着周围,发现自己无处可想,唯一牵挂的便是如何走过下面那段台阶。
石台上到处是形状怪异的石块,山风从石块间掠过,发出千万种更加怪异的声音。
十三郎等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神情若有所悟。
他将那几片残破的紫莲花瓣收起来,挥手将石台抹平,将石台清理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忙好这些,十三郎又看了看,听了听,想了想,满意点头。
随后他坐下,开始治伤。
他服下老君丹,拿出一把小刀将身体上的烂肉剔除,再细细涂上丹药;他连身后的伤势也不放过,着胖胖将它们一一打理好,最后还绑上绷带。
以他的身体状况,这些举动显得多余,最多也不过让恢复进度加快些,却浪费了大量时间。
但他都认认真真地做了,细致周到,一丝不苟。
做完这一切,十三郎盘膝而坐,开始闭目调息。
之前的战斗仅仅持续片刻,却让他的法力消耗近半,夜莲师尊所留下的手段,威力着实惊人。
十三郎没有再考虑这些,静静打坐,呼吸渐趋绵长。
胖胖安静地守护在他身旁,目光警惕,但有些无聊。
……
……
一个时辰过后,十三郎身体尽复。
他将身体重新收拾一遍,将褪去的死皮污渍清理干净,还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
而后,他又服下一些补充法力的丹药,重新静坐。
半日后,他的法力补充完毕,精神也回复如初。
一日后,他的状态达到巅峰。
两日后……
又若了一日……
他依然在静坐,神态宁静祥和,没有一丝不耐的情绪。
直到第七天,他又听到那个声音。
“上来。”
声音很平静,甚至透出几分淡漠,连之前所蕴含的那一丝赞赏也完全隐去。
听到那道声音,十三郎缓缓睁开双眼,徐徐站起身。
他没有刻意这样做,就像以前在落灵城为人开光时做的那样,自然流畅,且随意。
他将胖胖收入兽环,脸上还带有一丝微笑,转身走向石阶,踏上石阶。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没有负重,没有混乱,没有幻觉,也没有五行灵压。
什么都没有。
……
……
十三郎走在台阶上,无思无欲,不喜不悲。
石阶几位于须弥最高处,被风吹得异常整洁干净,两侧已无侧壁,如同一座悬空斜靠在天上的桥。
没有什么高阔幽远,只有单调。
无景致,无凶险,无煞气,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短短百余级台阶,仿佛被拉得无限长,眼前只有一层一层的石头,干净不染一丝尘埃的石头。
单调的地方,往往最容易生出念想。
比如说,想想这里怎么形成,通往何处?再比如,上面究竟有些什么,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陷阱,一旦爆发出来,又会是怎么样?
很难不去想这些事,换成谁都不能。
十三郎却做到了。
要做到无思,需要毅力,需要勇气,更需要绝对的信任,还有信心。
他具备这些条件,所以做得到。
他只要静下来,只需静下来,天堑自成坦途。
无思如禅,不动如山,诸神退避,万邪不侵。
……
……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何况区区百余级台阶。
十三郎走过石阶,踏上山顶,看到了眼前。
“好孩子!”
一声惊喜的呼唤自脑海中响起,十三郎骤然醒转。
之前的状态,好了说叫无思,若往坏了想,其实就像梦游。
在这种地方梦游,需大勇气。
……
……
一座庞大的祭坛,祭坛上一只庞大的利爪,利爪上三根粗大的锁链,还有五根粗大的铁钉。
利爪长达十余丈,每一根趾爪都长达丈余,被一根铁钉牢牢钉在祭坛。在它的腿骨末端,一根尤其粗大几如铁棍的钉子插入地下,散发着冥冥之光。
看到那根利爪的时候,十三郎脑海中剧烈轰鸣,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用尽力气才勉强没有当场跪倒。
之所以能如此,除了自身性情使然,还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半蹲半坐,又好似跪地的人。
一个长发飘飘,肌肤赛雪,眉目如画透着骄傲不甘的……女人。
女子全身紫衣,半侧着身子,保持着那种别扭让人觉得难受的姿势。她的一只手按在利爪上,另一只手撑着地面;看其姿态,仿佛是要拿出某件东西,但因过于仓促,没能完成动作。
她的容颜憔悴,眉眼颜色依然鲜活,略显有些粗的眉朝一边扬起,好似一把斜飞的刀。其双唇紧抿,唇色略透出淡紫,为那张疲惫的脸孔增添几分娇艳,却不显得妖异。
女子身形应算高挑,然而在那只无比狰狞庞大的利爪前,她就像初生的羔羊般无助;她的位置正对着利爪那根后趾,长达数尺的爪尖环绕在身前,仿佛一把随时会将她拦腰两段的铡刀。
她的双眼紧闭,尽力抬着头,青丝自头的一侧垂落,发梢于地面飘动,时而掠上利爪上的如精钢般的鳞片,如同抚摸。
因为有了这个,整副画面的残暴气息为之大减,反带上一股柔和且带有诡异之美。
……
……
十三郎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这副画面,望着画面中的女子,利爪释放的威压渐渐被无视,铁钉锁链所蕴含的残虐被忽略,他的眼里心中只余下那个身影,那个看似匍匐实则挺倔无双的眉。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等,默默咬牙默默流泪,没有轻举妄动。
“不要紧,过来吧。”
一声轻柔的呼唤自脑海中响起,十三郎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抬手胡乱擦了把脸,将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皱褶抚平,以最稳的脚步最恭敬的姿态走过去,屈膝跪到在女子身前。
“老师,回家吧。”
第342章 踏须弥(二十六)
回家是个常见词,是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代表疲惫后的温暖与安全。
然而在某些时候,它给人的感觉既不温暖也不安全,而是透出孤寂与凄冷的味道。
比如现在。
……
女子的名字叫紫依,是上代火尊的嫡系血亲,与十三郎的关系是师徒,主传炼器。
师徒是一种很亲近的关系,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一个救命恩人,分量自然更足。
当初在落灵城,十三郎度过此生最平静的一段时光,紫依则度过了此生最不平静的一段时光,两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都没有揭穿对方的另一重身份,以少年遇奇人的戏码彼此相处,彼此心照不宣,或者想宣却宣不开。
世事多变,十三郎在世界绕了个圈,主动或被动来到紫云,并且踏上须弥山;紫依对人生的把握能力强出他很多,却同样因主动或被动,困在了须弥。
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线,最终交叉成一个点,如同等待。
等的是什么?
“回家?”
紫依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些对自己的困惑与对十三郎的怜惜,说道:“起来吧,和我说说你,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
十三郎犹豫说道:“零七碎八事情不少,老师可方便听?”
紫依明白其所指,回应道:“无妨,你毁了山君雕像,镇压之力减弱了许多。”
十三郎听懂了一部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在地上坐下,小心地避开那只利刃般的爪子,侧面对着老师的脸,开始讲述。
从那晚一别开始讲起,十三郎讲了诛赵四,遇叮当,杀宗鸣,进魔域;他讲了穆家寨,讲了小紫依,还讲了秋猎。
他讲了那个旖旎的梦,讲了自己的身世,讲了父母血仇,最后讲了道院,讲到自己听到老师呼唤的那一刻。
他讲了很长时间,讲故事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是平淡;他就像一台忠实可靠且冰冷的机器,将过往完全复制,不添加任何修饰。
紫依静静地听着,先前还偶尔问一两句,自讲到魔域经历后,她便再没有插过话。
日出月落,月明星又稀,不知不觉,十三郎竟讲了一天。
……
……
“后面的事情,老师都知道了。”
十三郎舔舔干涩的唇,说道:“当初,弟子不知道您的名讳,惹了不少麻烦,老师有没有生气?”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口吻提及这种小事带有存心的味道,言罢,十三郎心里不禁暗骂自己虚伪做作,且好生稚嫩。
紫依微愠说道:“生气又有何用,因为要替十三爷遮掩,我将道院执事通通赶出落灵,麻烦可不是一点。”
听了这番话,十三郎越发惶恐不安。
自打从火尊嘴里得知紫依的真实身份,他便想到一个问题,老师毫无疑问是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的,那么她的遭遇,和自己到底有没有关系?
真正走上修炼之路后,十三郎越来越发现大能修士的深不可测,自然不会如以往那样轻狂。此时他不由想到,假如有心人仔细审查当初那些事,岂不是将矛头指向老师?
进一步想,老师今天的境遇,是否因为受到自己牵连?
心里这般想着,十三郎手心微湿,鬓角也渐渐渗出汗水。
“别多想了,当初我在落灵便和你讲过,天意弄人,纵然苦心筹谋,未必如心所愿。那时候我已功败垂成,怪不到你头上。”
紫依看出他在想什么,宽慰后说道:“想不到你当初那么小,居然能够记得我。”
十三郎说道:“那时候的我,记性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