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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醒醒,醒醒……”这是大头的声音。
陈叫山缓缓睁开眼睛,见大头和二虎身后,站着一位瘦瘦的妇人,一身素净白衣,利利落落,发髻高绾,大大方方,宽额广颐,慈眉善目,两眉之间,生有一点红痣,不偏不倚,正居当中,似朱砂点绘,又若细珠嵌入,为其不凡仪容,平添一份庄重。
倏忽之间,陈叫山感觉眼前这位妇人,颇似自己已经亡故的姑姑,那眉间红痣,眼眸中传达而出的慈意,唇角上挂着的淡然从容,几乎与姑姑别无二致。陈叫山只有一位姑姑,姑丈是位教书先生,家住省城。记忆中,冬天去姑姑家,陈叫山在姑丈的书房里,仰头看那又高又宽的大书柜,轻轻拉开柜门,一种木头的异香,夹着故纸沉淀岁月的书香,混合进入陈叫山的鼻息之中。火炉上的铜壶,呲呲冒着热汽,姑姑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糍粑,用刀划成极小极小的分块,仍怕太烫,在喂陈叫山时,姑姑半蹲在地,轻轻地朝小糍粑块上吹气,吹得陈叫山的脸上也痒乎乎的,舒服极了……
后来,姑姑害了病,整个人瘦得不成样,惟独眼眸中那柔柔的慈意,未曾变改……姑姑去世后三年,几位当兵的,来到姑丈家,递给姑丈一个信封,姑丈得知唯一的儿子,已在战场上阵亡,不到一年工夫,姑丈满头白发,凄凉孤苦,郁郁而终……
夫人看着陈叫山絮絮吊吊的裤腿,以及小腿处紫黑的伤口疤痂,对大头说,“去布衣房找身合适衣裳,给他换上。”又转头对二虎说,“到药堂请柳郎中过来,给他看看伤……”大头二虎得了吩咐,连忙双双出门去了。
陈叫山不禁愣神:自己一个将死之人,穿的体体面面上路,倒好理解,可请郎中来看伤,却又是何必呢?
正在这时,却见宝子风风火火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夫人,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随即压低声调,凑近夫人耳朵来说,夫人听后,眉头略略一皱……
第九章 民变
数以百计的灾民,似一道道暗泉,不知是从何处冒出,但当汇聚起来,融汇一处,便迅速形成洪流,滚滚奔涌而来,转瞬间,便将卢府大门围了个扎扎实实,密不透风!灾民们手执木棍、石头、农具,甚至铁链、大刀、长矛,群情激奋,振臂高呼——“开门放人,开仓放粮,开门放人,开仓放粮……”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气势一阵胜过一阵,神晓得这些饥慌不已终日靡靡的灾民,这一刻,如何变得这般亢奋,这般有力,这般激动?
倘说这一场民变,似洪水席卷而来,那么,其水则自有源头。
事情要从昨天陈叫山被抓进卢府大院那一刻说起——
陈叫山杀了黑犬,被卢恩成、宝子一伙人抓进了卢府大院,随着卢府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巷道里的流民,一想到卢恩成手里的枪,以及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绷紧的神经,至此方才稍稍松弛了下来。一些胆小怕事的,觉得此处是个惹事生非之地,稍不留神,没准连命都搭在这里了,于是,纷纷选择了离开。
整个巷道,到最后,只有两个人没有走:算命老汉和三寸金莲老太。
他们二位,受过陈叫山的帮助和保护,感恩陈叫山,同时又觉得有愧于陈叫山。现在,陈叫山被抓走了,生死不明,福祸难料,他们怎能心安离开?
算命老汉名为郑道生,梁州人,前清时曾为梁州通判府的幕僚。后来,通判大人遭小人陷害,举家上下被杀,幸得郑道生彼时远赴甘肃办事,闻听风声,怎敢再回,便流落西北,隐姓埋名,靠摆摊算卦糊口度日。数年之后,当他赶回梁州,又遭遇保路风潮,继而大清覆灭,旧日根基,消失殆尽,故交挚友,大半零落,空有学问满腹,无处施才,日子愈发凄惶,倒是落了个郑半仙的诨号。
三寸金莲老太名为吴氏,金安人,年轻时是个丽质天成的美人,因家贫,被娘家以米面五石、棉花三担、黄牛水牛各一头的聘礼,奉嫁于金安一大户人家做了小妾。吴氏颜容娇美,心灵手巧,然而性情淑贤,并不工于心计,由此常受到大房太太的嫉恨打压。一年清明,吴氏回乡祭祖,返回途中,大房太太暗派家丁半路设伏,将吴氏推下悬崖。虽然保得一命,被过路的一位麦客相救,但自此性情大变,再不敢回乡。嫁于麦客数年,未生一儿半女。大年馑到来,麦客领着吴氏,来乐州寻一位远房亲戚讨活口,麦客途中饿死,吴氏伶仃一人来到乐州,寻了几日,也未寻见远房亲戚……
郑半仙和吴氏,在巷道里坐了许久,替陈叫山担心,觉得陈叫山此去凶多吉少,却又无能为力。吴氏迈动三寸金莲,走到卢府门前,朝大门上连连吐着唾沫,骂骂咧咧。郑半仙只好将她拉开,奉劝几句,说,总要想个办法,在这里干耗着,骂几句,终究不顶事儿……
两人在街上边走边谈,吴氏说她有一个远房表兄弟,在乐州城里打铁,但她来乐州好几天,许多门店却都关门歇业,找得头昏眼花,也没有找到这位表兄弟。郑半仙毕竟见多识广,胸有韬略,领着吴氏,左探右问,很快便寻到了。
吴氏这位表兄弟,名叫王贵楷,自小在乐州城里打铁,人称王铁汉。王铁汉古道热肠,喜欢结交各路朋友,打铁数十年,手下徒弟,遍布各地。遭遇年馑,许多徒弟断了活路,便来乐州寻师父,王铁汉自身虽也拮据,但却一并接济,来者不拒,一时间,王家铁铺竟陆陆续续聚了十多个年轻后生。王铁汉与老婆育有一女,嫁到梁州一篾匠家,夫妻恩爱,未料分娩生子时腹痛难产,大人孩子双双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王铁汉老婆悲恸不已,遂也离世。此后,王铁汉再未续弦,只将他的这些徒弟们,当亲人看待,因而,令徒弟们抛开师父之称谓,一律称他为“叔”。起初里,王铁汉与一帮子年轻后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快活了好几天。但年馑岁月,铁铺里没有活计,那种快活日子,很快便陷入窘迫之境。
此番遇见自己多年未见的表嫂,辨认许久,方才认出,立时热情无比,听闻表兄饥饿而死,又一番叹息。立刻吩咐徒弟们,将两只看家守院的大白鹅杀掉,又以一杆珍藏多年的“星宿乌金秤”,换来一袋大米,以及好多坛丰乐桥酒,大摆筵席,招待吴氏与郑半仙。
郑半仙见王铁汉是个仗义疏财,豪爽痛快之人,王铁汉见郑半仙谈吐不俗,腹藏韬略,两人把酒畅谈,掏心掏肺,俨如故交。席间,吴氏与郑半仙,谈起了陈叫山怒杀恶犬,被卢家人抓走一事,王铁汉的一众徒弟,均气愤不已,借着酒劲,扬言要砸烂卢家大门,救出陈叫山。王铁汉心知徒弟们只是狂说醉话,屁用不顶,便向郑半仙讨教对策。
郑半仙思忖一番,说,卢家放粥济民,属大仁大善之举,但前来乐州的灾民源源不断,时日一久,卢家纵是仁善无极,亦难免心疼吝啬粮食了。而此次纵容恶犬咬人,倚强凌弱,本就人心不容,陈叫山怒杀恶犬,再被抓走,便更属行恶之举!古语云,不兴无名之师,不举无道之兵。直接去卢家逼抢粮食,属于刁民所为,卢家奋力抗击,便属正道。但若以“声讨卢家,逼其放人”为名,一来可陷卢家于不仁不义之境,实属大道,更得民心,二来可顺势逼迫卢家不要吝啬粮食,大开粮仓,广济灾民……实属上上之策也!
于是,众人又一番合计,认为:声讨卢家,逼其放人放粮,人数自是越多越好,但必须进退有序,行动统一,不可零零星星,蜻蜓点水,要毕其功于一役,不闹不说,要闹便要闹出声势来!傍晚放粥时候,灾民最为集中,在那时,便可串联各路乡党乡亲,而后形成规模。晚上,再集结一处,理清行动方案,统一众人之思想,而后,拧成一股绳,在第二日,集中前往卢家……
近些年来,卢家一直顺风顺水,消消停停,突然遭遇这般声势浩大的民变,一时之间,竟有些慌乱。卢老爷如临大敌,立刻召来以宝子为首的一伙家丁,以骆征先为首的一伙船帮弟兄,甚至,连伙头魏长兴手下的厨夫,也一并召来!
一扇大门,紧紧关闭,院外人声雷动,院内严阵以待!
卢老爷一面同师爷谭宗砚低声商计,一面派宝子速去寻夫人。卢老爷原本对夫人不杀陈叫山的意见,颇有微词,但现在想起夫人昨夜之话,不禁惊叹夫人看待问题如此透透彻彻,料事如神,当真是卢家第一顶梁柱!
卢恩成手捏盒子炮,将袖子挽了又挽,却始终没有开门往前闯的勇气。夫人迅速赶来,以眼角余光,冷冷地看了卢恩成几眼,不禁微微叹息。夫人不顾众人劝阻,走到门前,从门缝里朝外查看形势,这时,一块石头“咣”地砸在大门上,震得门环响了几响!
夫人并未慌乱惊惧,退回身来,对众人吩咐:魏伙头手下的厨夫,连同一些零星佃户,手执棍棒菜刀,隐藏在大门左侧;骆帮主手下的船帮弟兄,人人手执弓箭,隐藏在大门右侧;宝子手下的众位家丁,执枪立于大门当中;而后,打开大门,派一人出门同灾民谈话……若遇变故,灾民胆敢冲进大门之内,船帮弟兄先放弓箭,只许射腿射胳膊,不许射要害处,其后,厨夫佃户再以棍棒菜刀出战,不到万不得已,家丁们不要轻易动用火枪,几方阵营要通力合作,相合相辅,不可滥杀无辜,自乱阵脚!
夫人和老爷是卢家主事之人,自然不能抛头露面,出门与灾民谈话,站在一旁的谭师爷想到这一层,觉得这恰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不禁踌躇满志,跃跃欲试。
“恩成,你出门和他们谈话吧……”夫人淡淡地说了一句。此话一出,谭师爷心凉了半截,卢恩成则冷汗直流,两腿微微打颤……
卢老爷走过来,伸手在卢恩成肩膀上拍了几拍,示意他镇定自若,身为卢家大少爷,到了该为卢家分忧解难的时候了。
卢恩成知道大门一开,外面数以百计的灾民,一人一口唾沫,便能将自己淹死!可是,爹娘已经这般安排,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纵是一万个不情愿,此刻也没有退路可言,既然如此,与其畏畏缩缩,被众人轻看,不如豁上一把,当一回英雄好汉!
于是,卢恩成将袖子抖得噗噗生风,一把盒子炮,高高扬起,对宝子说:“开门!”宝子正要去拉开大门闩,岂料夫人却厉声说:“慢着!恩成,你拿枪吓唬谁?把你的枪收起来……”
这把盒子炮,那是卢恩成的壮胆神器,仿佛鹰之利爪,狼之獠牙,一旦没枪在手,卢恩成像被拧断了脊梁骨,整个身子恐怕都稳不住,又如何去面对门外上百名气势汹汹的灾民?
第十章 对峙
卢恩成将手里的盒子炮,交到了宝子手中,深吸一口气,准备前去开门……
这时,卢家船帮的骆帮主,一步跨过来,将手搭在卢恩成肩上,示意卢恩成停步,而后转头向老爷夫人拱手道:“老爷,夫人,少爷是大贵之人,不宜露面,还是骆某人出去会一会他们!”
谭师爷站在一侧,心中极为不悦,暗说:又不是扬帆行船,装货,你个大老粗,逞什么匹夫之勇?但谭师爷是何等城府,心底再不悦,面目所现,却如石佛,喜忧无迹。
卢老爷看看夫人,夫人淡淡一叹,将眼睛闭上,一语不发……
骆帮主个头不高,但生得虎背熊腰,尤其双肩宽过常人一大半,朝前一站,恰如铁塔一尊!虽说五十多岁的年纪,两鬓略略泛白,但一脸英武之气,不减当年,不怒自威,无论是船帮的弟兄,抑或各路江湖人物,莫不对骆帮主敬畏三分!
抽动大门闩,将其轻轻放于一侧,骆帮主两手猛一发力,“哗啦”一下,大门大开,骆帮主宽宽壮壮的肩膀,挺在大门正当中,恰若凛凛门神,似要将整个大门封挡住!
门外闹闹腾腾的灾民,起先见卢家大门迟迟不开,料想卢家人定是厉兵秣马,筹谋应对,一场恶战,或许一触即发!但见到骆帮主,一人出来,赤手空拳,反倒有些发怔,有些讶异,竟然全都鸦雀无声了。
一瞬间,卢府大门内外,皆无一丝声息,静得出奇,倒是远处白杨树上的七八只雀儿,叽叽喳喳,叫得愈显欢实……
“众位父老乡亲,我骆征先跟你们一样,都是靠天吃饭的穷苦人!天不下雨,地不长苗,缸里没粮,肚里没食,哪个不心焦,谁家不愁苦?天不下雨,咱可以咒天,地不长苗,咱可以骂地,但卢家开仓放粥,接济众位父老乡亲,大仁大义啊!虽说现如今的粥,熬得清汤寡水,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一下来这么多人,人人都吃上粥,你们算过没有,一天得多少石粮食?三天,五天,十天百天,谁晓得老天爷啥时候下雨,谁晓得还要来多少人……常言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们只管吃粥,不管这些,倒也罢了,可你们凭啥还要到卢家来闹事?卢家有啥对不住各位的,卢家放粥,莫非还放错了不成?”
骆帮主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似乎无懈可击。人群中的一些灾民,将头微微下低,手里的木棒、石头,也慢慢落下了。
郑半仙站在人群最前头,见骆帮主这一席话,说得大家无言以对,若任期发展下去,原本的有名之师,有道之兵,转瞬便会变成无名无道的刁民行径,这——显然于此次行动极为不利!
郑半仙上前一步,朝骆帮主高高拱手,“放粥济民,实属大善,熬粥熬到清可照人影,也实是绸缪之举,无可厚非,人心可鉴!然而,年馑之年,饿殍遍野,人人饥不择食,恨不能以土当米,用以充饥。可卢家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意抛洒粮食,引得流民纷纷抢粮,乱做一团,拥挤踩踏,相互推搡,狼藉不堪,岂不是以强欺弱,以富笑贫,以有讥无之举?”
郑半仙毕竟文墨之人,说话文绉绉,众人虽然迷怔,但大道理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灾民们的激愤之情,瞬间又被调动而起,低着的头颅,又昂起来了,落下的木棍、石头,又乘势举过了头顶!
骆帮主是勇武之人,对付蛮横无礼之辈,自然毫不畏惧,颇有方法。但郑半仙不耍横,不来硬,不扎势,不狂妄,一席话说得字字属实,句句在理,这倒令骆帮主始料不及,不知对策了。
“卢家人肆意撒粮,已然无道无德,竟又放狗咬人,便是恶上加恶!若不是好汉陈叫山及时出手,怒杀恶犬,不知有多少饥肠辘辘的百姓,要葬身于恶犬之口?陈叫山怒杀恶犬,是为保护老弱,免受其害,实属大勇大义,大智大谋!然而,卢家人持枪威胁,抓走好汉陈叫山,关乎抓人之说法解释,卢家人却只字未有,绝口不提。如此,有恃无恐,无法无天,恶行昭昭,必为苍天所谴,人言所唾……”
“开门放人,开仓放粮,开门放人,开仓放粮——”灾民高声呐喊起来,仿佛漫山枯草,有火引燃,有风助势,须臾之间,便能熊熊燎原!郑半仙这一番话,犹如火种,恰像劲风,灾民们群情高昂,振臂高呼,其声如雷,纵贯苍穹!
骆帮主何曾料到会是这种状况,不动刀,不动枪,不流汗,不溅血,但一声声的呐喊,却如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也似一把把的匕首,****他的心里!骆帮主急了,采用了“擒贼先擒王”的办法,一步跨来,揪住郑半仙的衣领,将郑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