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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水运祖师爷杨汜像,据说此屋乃是船帮大帮主升任就职的宣示之处。而中屋,则供敬着卢家列祖列宗之牌位,族规家训之碑石,以及用以惩戒违反族规家训的不肖子孙之用品,类如荆条、牛筋粗鞭、灯盏、红布套等等……
快到祠堂院门前时,陈叫山碰见了魏伙头和骆帮主,两位前辈说,西屋常年锁门,中屋则不允许任何外族人踏入半步,建议陈叫山进去后,在东屋内静候着。
陈叫山经过中屋门前时,见房门紧闭,但从门缝中,可见屋内烟雾缭绕,烛火闪晃……
陈叫山推开东屋房门,迎面便见水运祖师爷杨汜塑像,高约丈许,通体鎏金,衣甲闪亮,冠帽熠熠,双眉挑起,眼似铜铃,左臂垂于身侧,右手擎于胸前,单掌朝上,透着威武不凡,凛凛之气!左右两侧墙上,皆挂着一并排的方形红木牌匾,云纹饰框,内中阳刻着卢家大船帮之航规航纪,及历任船帮大帮主之名讳、生卒年,并以韵文阐释其行船事迹,每一块牌匾之右下位置,皆有一大船图形,水流波纹,汇于船下,显现出劈波斩浪,挂帆远航之豪迈恢弘。供台上的香炉,烛台、灯盏、符奁,皆摆放有序。供台之右,有一褐色大板柜,柜门被两把黄铜大锁牢牢锁着!抬头上看,屋梁之上,垂下数百条红色布带,似无数旗幡,迎风飘摆……
陈叫山见屋角有一张椅子,明漆放光,黑油发亮,椅背高高,竖立两条细长木条,椅背之正中,有一龙头,昂首向天,似有呼风唤雨之态。椅面方正,四角皆刻“卐”形套纹,四条椅腿上,则自下而上,旋一转的水纹,盘旋而上,紧凑而精美……
椅子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即便那龙头之须、角、眼,“卐”形纹,椅腿之水纹,纵是最最细小的凹线槽坑里,亦是纤尘不染!陈叫山不禁伸手抚摸椅子,细细端详,而后,又坐于其上,感觉稳稳当当,舒适惬意,安逸无比……
坐于黑色椅子上,陈叫山猛一抬头,却见杨汜爷似乎正在看着自己,怒目圆睁,叱咤狰狞,那眼中透出的光芒,似一道金光,直直逼入陈叫山眼中……恍惚中,陈叫山一个激灵,感觉杨汜爷似在责骂自己,训斥自己……陈叫山猛然觉悟——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仅仅摆放着一张椅子,莫非……莫非这便是卢家大船帮的大帮主,升任就职时的座椅?
陈叫山赶忙一跳而起,离开了椅子,并朝杨汜爷像拱手以礼,俯身谢罪……
陈叫山从东屋出来,反身轻轻关上房门,朝院门走去,刚走出几步,却听中屋的房门“吱呀呀”一声开了,老爷、夫人、二太太、三太太、少爷、少奶奶、四小姐,七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叫山,是不是有事禀报?”夫人笑盈盈地喊住陈叫山,视线拴缚在陈叫山宽厚的肩膀上,目光中透着慈爱,“取湫之事,你筹划得如何了?”
“回夫人……”陈叫山弯腰拱手,“我请郑老先生推算一番,明日初九,乃吉日良辰,我们便要启程出发……账房、伙房、船帮大力协助,所需物品,正紧锣密鼓筹备中,这是物品清单,请夫人过目……”陈叫山双手将清单副本,呈递给夫人。
夫人简单瞥了一眼,微笑颌首,转而将清单递给老爷,老爷摸了一下脑门,仔细地看着,边看边说,“叫山啊,你智勇双全,非常人可比,此番取湫,定然能取得湫水,凯旋而归,以解我卢家之危啊!”陈叫山冲老爷弯腰致礼,“谢老爷吉言鞭策,披荆斩棘,刀山火海,万死不辞,我一定取湫而归,不负老爷夫人之厚爱……”老爷频频点头,“嗯,不错不错……卢家昌盛百年,每遇大危,便有贵人出现,卢家之大幸呀!哈哈……”
陈叫山站直身子,刚一抬头,却见三太太站在老爷身后,冲自己莞尔一笑,唇角现出一浅浅小酒窝,透着妖娆妩媚风情……陈叫山连忙将目光移开了……
“陈队长……”陈叫山转头看去,见四小姐卢芸霞朝自己跟前走来,仰头看着自己,似乎在打量着一幢楼,一座山,一尊佛,脸上挂着笑,眼中却是无尽惊异景仰,“听禾巧姐姐说,你连大水牛都能按住,不让大水牛跑,你的力气可真大啊……刚才大娘在先人牌位前,还为你祈福呢,你一定要让老天爷下雨喔,再不下雨,我娘种的那些花儿,都要干死了……”
二太太一把扯过四小姐胳膊,将她一拉拽,“芸霞,大人说话,小孩子岂可随便插嘴的?”说着,冲陈叫山微笑一下,“陈队长,小孩子乱说话,别介意啊……”
少奶奶唐慧卿一直低着头,忽而抬起头来,对陈叫山说,“陈队长,我爹早年在虚水河上游淘过沙金,北山一带的老猎户,都认识我爹,你到那里有啥难处,报出我爹唐文恒的名字,那些老猎户都会帮你的……”
陈叫山连忙拱手致谢,“谢谢少奶奶,唐老爷之威名,陈某早有耳闻……”
少爷卢恩成站在少奶奶一侧,听闻少奶奶的话,“切”了一声,将头扭转过去,看向了院角的大槐树,嘴里嘟噜着,“瘟婆娘,瞧把你能的……”,但声音极细极小极轻,只有他自己一人能听见……
正在这时,骆帮主和魏伙头进了祠堂大院,骆帮主说,“老爷,夫人,必悦楼的方老板,保安团的余团长,领着一众城内的大商户,前来拜见……”魏伙头则说,“大门外还有许多的灾民,也嚷嚷着,说要见陈队长……”
第六十五章 壮行
必悦楼老板方启闻,保安团团长余山奎,领着七、八位乐州大商户,站在卢家大门前,身后簇拥着几十个灾民。人们纷纷攘攘,议论不休,皆要见见取湫英雄陈叫山……
“听说那个啥湫水,只要取来,供在龙王庙,老天爷就下雨啦……哎呀,要是真的灵验的话,那咱就有救了哩……”
“唉,老天爷的事儿,谁能说得准,不定咱睡了一觉起来,眼睛一睁开,呀,下雨了……也不定那啥湫水取来,闹腾半天,还是天天大太阳,嘿嘿……”
“后生,胡说啥哩,赶紧朝地上吐唾沫……求雨之事,岂能乱嚼舌头?一胡说,就不灵了,晓得不?”
“要说这取湫能让老天爷下雨,为啥不早点取呢?早点取,俺爹俺娘俺哥俺嫂,就不会饿死了……”
“你娃懂得个啥?以为那取湫是容易的事儿,三个指头捏螺蛳,啊?给你说,不容易得很哩……听说要一直走着路去,不能骑马,不能乘车,船都不能坐,规矩讲究可还多,如今世道又不太平,土匪棒客,抢粮食的……要是你去,你敢不?”
“是这么回事儿啊!听说取湫的陈叫山,劲儿可大,水牛被他按住都跑不脱……”
“嗯,是哩,就是在石牌楼跟前,打了山北张铁拳、金安刘神腿的那个陈叫山……”
“啧啧……陈叫山真是大英雄喔!咱老百姓的救星,福星啊……”
陈叫山跟随老爷、夫人来到大门前时,灾民们顿时欢呼起来,“陈叫山——陈叫山……”
陈叫山朝众人拱手致谢,一脸谦恭之笑容。
在众人欢呼声中,方老板走上前来,拉着陈叫山的手,对老爷和夫人说,“卢老爷,夫人,陈队长要去取湫,这么大事儿,怎不知会我一声?要不是听伙计们说,我还不知道哩……”
夫人便笑着解释说,“上回卫队成立一点小事儿,你又是送匾,又是摆席,叫山后来说,他怕你哩!”说着,看向陈叫山,陈叫山哈哈大笑,方老板猛一怔,也随之大笑起来,笑声爽朗……
余团长也上前与陈叫山寒暄,“陈队长,取湫一事,关乎乐州,关乎百姓,此等重担,被你一人扛了起来,余某钦佩不已,又深感惭愧哪……”陈叫山笑着回应,“余团长肩上的担子,也实是不轻啊……”
陈叫山见灾民们热情高涨,欢呼不止,不愿离去,便上前几步,拱手抱拳道,“乡亲们,大家的情义,我陈叫山心领了……咱都是庄户人家,晓得天不下雨,地不长苗的焦人处……大家请放心,我陈叫山搭上这一百多斤,拼上性命,也一定将那湫水取回来,让老天爷给咱下雨,给咱庄稼救命,让咱都吃饱肚子,再不饿死人……“
待灾民们陆续散去,夫人方才朝方老板、余团长,及商户们伸臂相邀,“诸位,请里面说话——“
众人在卢老爷的会客厅坐定后,方老板问,“陈队长,取湫准备何日动身呢?“陈叫山笑答,“明儿是初九,良辰吉日,明儿午时便动身出发……”
方老板一听,有点急了,“哎呀,你说说,你说说……陈队长,你让我说啥好呢……我这都没准备啥……”
卢老爷便站起身来,对方老板说,“方老板一片盛情,卢家心领了,今儿晚上,卢家略备薄酒,为陈队长取湫壮行,卢家伙房做菜的味道,比不得你们必悦楼,方老板莫要嫌弃,一起来喝一杯?”说着,朝余团长及几位商户,也拱手道,“诸位,今夜卢家备酒为陈队长壮行,请诸位赏面……”
一位商户站起来说,“卢老爷真是客气,陈队长此次取湫,我等敬佩不已,时间仓促,也没啥准备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笑纳,陈队长留着在路上买个吃食啥的……”说着,便将一个红布囊掏出来,放到了椅子一侧的小方桌上。
另一位商户也站起来说,“我是南城竹器铺的朱掌柜,今年遭了年馑,我那小铺也冷清得很,陈队长此番取湫求雨,解乐州之困,解百姓之难,也是解我小铺之危啊……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哈……”说着,朝小方桌上放下了六块钢洋……
“我是新街古玩店的肖掌柜……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我是大西门绸缎庄的老夏,一点小意思,笑纳哈……”
不大工夫,小方桌上堆聚起了一大摊钢洋……
入夜时分,卢家前院院场,大红灯笼高高挂,圆桌圆凳团团围,伙房伙计系着“卢”字围裙,一趟趟穿梭于伙房与院场之间,抱酒端菜,添碗加筷……
老爷、夫人、陈叫山、方老板、余团长、谭师爷、骆帮主、魏伙头坐于一桌;乐州城的一众大商户坐了一桌;卫队十五位兄弟,分坐了两桌;协助准备取湫物品的船帮兄弟,坐了三桌;王铁汉、郑半仙、吴氏,几位铁匠铺的年轻后生,坐了一桌;二太太、三太太、少爷、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侯今春坐了一桌;卢家其余的家丁、伙计坐了一桌……
十桌筵席,十桌壮行酒,人声鼎沸,杯盘碟响,筷动坛摇,好生热闹……
陈叫山与方老板对饮了一大碗酒,抹抹嘴巴,刚刚坐定,杏儿从后面扯了扯陈叫山的衣角,并凑身向前,悄声说,“禾巧在药堂后面的巷道等你哩……”
陈叫山起立拱手,向众人示礼致歉,而后,朝药堂后面的巷道走去……
尽管有月亮,但云彩遮罩,月光稀稀……陈叫山赶到药堂后面的巷道时,远远看见禾巧,一个人站在巷道中间,空空幽幽,影影绰绰,正朝着巷口不断张望,却又怕人看见,张望一下,回身又去抠墙上的砖缝……
“禾巧……你找我有事儿?”陈叫山站在禾巧身前,“开席那会儿,我就没看见你,你怎么不去吃席?”
禾巧起先面对着墙壁,这才完全转身过来,与陈叫山正面相对,看着陈叫山,眼中闪亮着一弯月亮,亮亮晶晶的,像镶嵌了银片,像瑶池水光,像晨曦,像启明星……
“你过来……”禾巧将头低了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陈叫山与禾巧离着不过四五尺,不明白这个“过来”,还要走几步才算,便朝前走了两步,与禾巧离着不足两尺,停下了步子……
禾巧踮起脚尖,将一个东西,挂到了陈叫山脖子上。陈叫山低头一摸,冰冰凉,是一个玉佛。
“这是夫人给我的璞玉,梁州的雕玉大师雕刻的,藏经寺的方丈为它开了光,可以驱邪避祸,禳灾趋福……”禾巧伸出手,又将那玉佛摸了摸,收回手,低下了头,笑笑,“取湫回来,记着要还给我噢,还得迟了,可要赔我两个呢……”
一弯明月,一条巷道,一对男女,一抹清风,一阵虫鸣……
第六十六章 进发
初九,寅时,东天一抹亮色,洒在西内院“太平一方”牌匾上。
陈叫山起床后,点燃一支细香,插在院西北角的地缝里,而后,开始检查马匹、车辆、物品、干粮……
取湫队伍共挑选了五匹马,一黑,一粟,一青,两枣红,毛色皆如缎子般明光油亮,腿粗壮,个体并不高大,却是负力拉车的好把式!缰绳是老缰绳,日久弥韧,挽具却是崭新的,胸带处的钉扣,闪着银光,衔口挽结处,露着新茬,陈叫山试着分力拉拽,结结实实!由于全是半生个子马,蹄铁是新的,为利于负重越山,钉掌的师傅,将蹄铁钉得厚薄适中,既不伤损蹄子,又可抓地紧牢……
五辆箱板车,是直接在船帮仓库中挑选出的,皆是年初便做好,用以运载东西去碾庄码头。三月桃花水,恰是时,可由于遭遇年馑,船帮歇航,五辆新车,也便赋闲于仓库。此时拉出后,木纹褪尽初色,辕把油亮放光,敲击轼梁,转动轴心,皆现出“恰好火候”……
看着被油布包好的满屋子物品,陈叫山盘算好了:迎头一车双马,由满仓、大头、二虎负责,运载铁器;其后一连三车三马,运载窝棚布、床板、被褥、陶罐、牛皮、桐油等,三人一车马,九人负责;尾部单车,不套马,运载祭祀、仪式用品、图卷书册,以及干粮,由饶家三兄弟负责。商户们募捐的银元,及卢家账房给支的银元,陈叫山全装进一个牛皮口袋里,由他背负使唤……
陈叫山转出转进地忙乎着,卫队兄弟们却还睡着,陈叫山尽量动作轻缓,惟恐吵扰了他们……
其时,夫人和禾巧却早已起床。禾巧坐在桌前,心中默念着一段经文,此经文,恰是藏经寺方丈,为那只玉佛开光时所吟诵,玉佛如今戴在陈叫山的脖子上。默念几遍后,复又提笔蘸墨,将经文抄于一纸上,待墨迹晾干,将其揣在了贴身衣袋里……夫人照旧是立于东窗,看了天色,折那小香棍,放入黑罐里,在佛前敬香,悉数念珠,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拉开供桌抽屉,取出那个打火机,三小姐卢芸凤托人从上海捎回的洋玩意儿。
夫人和禾巧来到西内院时,陈叫山正将一圈绳子,套在胳膊肘上,慢慢地放,检查绳子的每一节,有无磨损处……
夫人将打火机交给陈叫山,陈叫山捏着,翻来倒去,眼中充满疑惑。夫人笑着,一脸关爱神情,“这个比洋火好,不怕潮,不怕风,随时随地,说亮就亮,你带在路上,以备不时之用……”说着,便教陈叫山如何打火……
兄弟们都起床了,卢家大院的人都起床了,王铁汉与郑半仙、吴氏,一众铁匠铺后生,也都赶来了。大家忙前忙后,朝车上码放东西,为马喂草料,用绳子勒缚油布,在车辕上插上“卢”字卫队旗帜……
郑半仙舀来一碗水,自陈叫山开始,为每位取湫者,额头上点一指头水滴,边点边念着——“观化乐天与山同静,游和抱朗随地为春。风虽无形犹有可听,地固至静故能大生……”王铁汉将铁器家伙,捏在手里,在手背上刮磨刮磨,朝刃口上吹气试锋,并以指头敲敲刀背,听听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