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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府中人称黑犬为宅虎,并非信口叫起来的,倒自有一段缘起。
卢家祖上,靠撑船摆渡起家,年复一年,日渐强大,拥有了威震一方的卢家大船帮。古话讲,骑马行船三分险,一将功成万骨枯,靠船干营生,依水做买卖,少不了许多的事故。暗礁,险滩,枯水,急汛,狂风,冰雹,解缆,扬帆,抛锚,搁浅,抑或棒客匪患,军阀战乱,江湖异帮,武林杂派……随便哪一样,稍有处之不慎,便要闹出人命来。卢家船帮的人手,换了一茬又一茬,孤魂野鬼自是多了一个又一个。
三年前,卢家老爷卢福海,常被一个噩梦惊醒,吓得捂紧棉被,仍是冷汗直冒。梦里,那些卢家船帮的亡灵们,一个个地涌进了卢府大院,向卢福海哭诉索魂,卢福海东躲西藏,上窜下跳,可总也避不开那些飘忽的鬼影……奇怪的是,随后日子里,卢福海的夫人卢严氏,也做了类似的梦,紧接着,二太太谢菊芳,三太太蒋素芹,也连着做起了噩梦,梦中之境,大同小异。卢家二小姐卢芸香,听闻此事,并不信邪,可有一回夜里起来小解,忽然听见有院里有异响,谁也不晓得那天晚上,她究竟看见了什么,撞到了什么,但自此之后,二小姐卢芸香便变得神经兮兮,异于常人了。
为此,卢家遍请高人,做法事,撒灵水,贴符条,镇桃木,画钟馗,均是不灵验。后来,自昆仑山云游而来的一位奇人,声称:在乐州城方圆十里范围内,只要能寻到一只通体黑色的狗,将此狗捉来,养于卢府大院,一切邪梦异象,皆可消解,永不再复……
卢福海派人四下查看,但凡养狗之家,一家也不落下。几天之后,在一余姓人家发现了一只全身黑亮,无一根杂毛的狗。卢家人道出原委,付了整整一百大洋,将黑犬卖了回来。
黑犬进了卢家,果真应了奇人之言,邪梦异象,再未出现,二小姐卢芸香,在众人看来,也变得正常了。
卢家所有人,视黑犬为神,小心侍应,精心喂养,并称其为“宅虎”,意即“镇宅之虎”。后来,日子长了,宅虎体大如牛,凶猛异常,大家对其敬畏三分,生怕稍有不慎,被其狠咬一口,至于辟邪镇宅之往事,渐渐便淡漠些许。尤其夫人卢严氏,看到儿子卢恩成不学无术,耀武扬威,与犬伴行,飞扬跋扈,更是恨铁不成钢,愤玉不成器,忧心连连,唏嘘不已……
今儿一大早,卢恩成因头夜里醉酒,贪床未起,半迷半醒间,隐隐听见妹妹卢芸香大呼小叫,宅虎狂吠不止,以为是这疯丫头又在逗宅虎玩呢。后来,宝子赶来报告,卢恩成翻身而起,不问青红皂白,摸出盒子炮,先朝天开了一枪,为自己壮了壮胆子,而后,才火急火燎地赶到外面查看……
现在,宅虎没了,最悲伤者,最恼怒者,最痛恨陈叫山者,卢恩成是也!
听了陈叫山赴死前之遗愿,卢恩成心中虽不悦,恨不能立时将其一枪打死,但老爹都应承了此事,怎好辩驳?拿眼角的余光,恨恨地剜了陈叫山一眼,带着宝子一伙人悻悻离去了。
陈叫山被关进西内院一间码着破损农具的小屋里。卢老爷遂派人通知伙房准备“断头饭”,预备“上路酒”,要求是,尽着伙房里最好的东西,用心做,依着山北人的口味做。
伙房的厨夫们,明白了这一顿饭的特别之处,心情颇为复杂。平时,卢恩成领着宅虎,四处招摇,不可一世,他们极为看不惯,但嘴上脸上不敢流露一星半点,还得每天为宅虎精心准备饭食,不敢有丝毫差池。
有一回,新厨夫毛蛋在做肉米豆腐时,将一块豆腐遗忘在了案板下层,待到记起时,荷叶里包着的豆腐,已经有些发酸了。毛蛋是穷苦佃户家的孩子,自小懂得“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道理,不禁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暗骂自己粗心,浪费造孽哩。一琢磨:人不能吃,狗吃了终归不浪费。于是便将酸豆腐,加上肉米、小葱、木耳、胡萝卜丝儿,做得颜色丰富,漂漂亮亮,盛在了一个青花瓷盘里,端给了宅虎吃。宅虎是何等娇贵的胃,何等敏感的嘴,吃了两口,便不再吃了,用嘴巴拱翻了瓷盘,狂吠不止。卢恩成感觉奇怪,赶来一瞧,遂去责问厨房,毛蛋从来就撒不了谎,照直说了。结果,卢恩成为了给毛蛋长记性,不但踹了毛蛋一个大马趴,还让宅虎在酸豆腐里撒了半泡尿,逼着毛蛋吃!
厨夫们眼瞅着这情形,恨得牙痒痒,可谁敢乱说话?卢恩成是卢家唯一的少爷,底下是三个妹妹,续传香火,仅此独苗,他想要天上的星星,卢老爷怕是都得忙着去寻长梯子哩……
现在,这恶物总算走了,可这杀狗之人,也要吃断头饭,饮上路酒了。
念起诸般往事,毛蛋做起这顿饭来,格外上了心,似乎是在为一位英雄好汉做饭,在为一位恩人侠客做饭。于是,肉要厚膘的,不要软皮的,鱼要现杀的,不要风干的,蒜要紫皮独瓣的,不要白皮多瓣的,姜要老辣的,不要欠火候的……平日里做菜,哪怕是一截黄瓜头,半块白菜帮子,毛蛋也绝不浪费掉,而现在,毛蛋则不管不顾这些了,只想着将饭菜做好,让这位好汉吃好。甚至,毛蛋觉得:好汉的胃口再大,一个人敞开了吃,又能吃多少?端到台面上的饭菜,自然不可能太多,自己若是不浪费掉一些,似乎就有点对不住即将上路的好汉,而自己越是浪费一些,就越是表达了对好汉的敬意,身为一个小小厨夫,自己所能做的,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呢?
毛蛋正满怀心事地做着菜,伙头魏长兴从外面走了进来,瞧见毛蛋这大刀阔斧的架势,一下生气了,伸出手指,在毛蛋后脑勺上狠劲弹了一下。毛蛋不用转身,就知道是师父魏长兴,因为这一手“爆敲栗子“,是师父的专用绝技,学厨时,自己没少吃这“爆敲栗子”,那滋味儿熟悉得很哩。
“师父……”毛蛋放下菜刀,用手边揉后脑勺,边嘟噜着。
“你娃,是不是想娶媳妇了,憋得慌,有劲儿没处使,拎着菜刀在案板上撒欢哩?”魏长兴从案板旁的竹篮里,捏出半根有黑疤的胡萝卜,一下伸到毛蛋鼻子跟前,“瞅瞅,你老人家瞅瞅,这萝卜不能用了么?”说着,将胡萝卜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了起来。
“师父,你……”毛蛋想阻止师父,要知道:那竹篮里,装的全是洋芋皮、鱼鳞鱼鳃、菜根、烂菜帮、葱须、鸡蛋壳等等垃圾,可师父腮帮子两动,半根红萝卜,眨巴眼工夫就咽进肚里了。
“嚯,真看不出来啊,你娃吃上稳当饭,这才几天,一下就变成个干净人儿了?”魏长兴一脸鄙夷地说,“你娘坐门墩上,用镰刀削流黑汤的烂红苕,把大拇指削断了半截,缝缝补补连个针都捏不成,你还记得不?你爹翻墙去捡张屠夫家的猪蹄壳,被张屠夫提着杀猪刀撵,一脚踏到茅坑里,身上的屎尿味儿,半个月都没散,你还记得不?这会儿你倒斯文起来了?干净起来了?还真把自己当卢家伙房的大厨了?我现在把这竹篮丢街上去,保准抢得闹出几条人命哩,你信不信?”
毛蛋被师父训得满脸通红,脑袋几乎要钻到裤裆里去了。伙房的几位厨夫,都理解毛蛋的心情,便过来向魏长兴求情,并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曾经的酸豆腐事件,身为伙头,魏长兴事后尽管骂毛蛋“活该,吃屎都活该!”但心里边,那叫一个疼啊:魏长兴无儿无女,毛蛋是他最疼的一个徒弟,这娃太老实,太死心眼,吃了这么大的亏,可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啊……
魏长兴近来主要负责放粥,伙房里的日常工作,他一概不管,做这顿断头饭的事儿,当然也就不知道了。几天不见毛蛋,魏长兴怪想得慌,便想来看看毛蛋,这一看,倒先把毛蛋训了个样样有。
听了众厨夫一番解释,魏长兴心里又是一疼,便下意识地朝毛蛋后脑勺上望去,判断着自己刚才是否下手太狠了些。为了掩饰自己这种心疼,索性又朝毛蛋屁股上踢了一脚,恶狠狠地大吼一句:“去,把我的围裙拿过来……”
魏长兴亲自动手择菜,洗菜,切菜,该发泡的发泡,该腌制的腌制。
毛蛋坐在灶头前扯风箱,看着魏长兴忙碌的背影,风箱扯着扯着,眼泪就下来了。其实,他心里最了解师父,知道师父心里边最疼他!想到这些,眼泪竟止不住,越流越多……
魏长兴正用漏勺捞木耳,一转头,瞥见毛蛋脸上的泪,漏勺一下停在半空,他自己的鼻子也感觉酸酸的,眼角痒痒的。索性放下漏勺,走到灶头前,操起烧火棍,在灶膛里一阵乱捅,“这娃咋比猪还笨呢!火是咋烧的,烟子整这么大,你也不嫌熏得慌……”
毛蛋本想将眼泪赶回去,听见师父的话,眼泪越发赶不回去了,装着捂住眼睛,“师父,我眼睛熏得难受,我去井上洗把脸……”
魏长兴使出看家绝活,做出了八菜两汤,又不嫌泼烦,蒸了一笼花馍,并从地窖里抱出了一坛陈酿丰乐桥酒。平日里负责送饭的两个丫鬟,却都说来了身子,腿软,送不动。几位厨夫,你看我,我看你,有说肚子疼要拉稀的,有说不小心切菜把手弄伤的,也有开玩笑说,晚上给老婆多缴了几斗粮,脚酸腰虚膝盖疼的……
好嘛,敢情都嫌这趟饭送得晦气啊!魏长兴略一叹息,抓过扁担,准备自己亲自挑过去。毛蛋一把抢过扁担,“师父,我跟你去!”
第五章 救人
毛蛋挑着扁担颤颤悠悠,一头是食盒,一头是蒸笼,两边的重量不太一样,挑起来有些别扭。s。 好看在线》为了不使师父看出自己的别扭,毛蛋胳膊上暗暗使劲,肩膀上交替来发力,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师父边走边低声聊着天。
“师父,这么多菜,那个人能吃完不?”
“一样来几筷子,图个嘴广……”
“那这花馍是不是蒸的有点多?他吃不完剩下的,估计没人吃,只能扔了。”
“没人吃我吃。咋的,是馍里有砒霜?”
“师父,你说,到时候给那人定个啥罪名?”
魏长兴抱着一坛子丰乐桥酒,看了毛蛋一眼,没说话,继续走路。
“我是说,把人处死,总得有个罪名吧,公堂上都是这么弄的。总不能定个杀狗罪,让人给狗抵命吧?”
“你小子媳妇还没娶,力气咋还短了呢?挑个挑子,瞧把你气喘的,不行我来挑。”魏长兴故意岔开了话题,有些话,他不想明说,也不方便明说,免得让毛蛋心里觉得别扭:卢家杀个人,还需要定哪门子罪名?一颗子弹,一个坑,了事。万一有脑袋不开窍的人,告到官家去,卢老爷写个帖子,请县上办案的人,来卢家吃个饭,送客的时候,再塞点响货啥的,哪怕天大的事儿,也一准了了。在乐州,这种脑袋不开窍的人,以前有,现在越来越少了!可叹毛蛋这娃,做起菜来挺机灵,一点就通,怎么想起事儿来,就成了榆木脑壳了?唉……
两位在西内院把守站岗的家丁,耐不住这火辣辣的太阳,蹲在门楼下不足一尺宽的阴凉地儿里,百无聊赖。听见脚步声,赶忙站起身来,站得端端正正。
魏长兴和毛蛋刚转过墙角,其中一位家丁,连忙冲着魏长兴微微欠身,“哟,魏头,你来啦……”魏长兴将酒坛子单手抱着,腰杆挺直,笑着应到:“大头,二虎,辛苦了哈!”那位叫大头的家丁,赶忙回应“魏头辛苦”,另一位二虎,则引领魏长兴和毛蛋朝里走去,边走边从屁股上摸出了房门钥匙。
房门打开,屋内光线极暗,三束阳光穿射进来,浮尘在光柱里幽幽暗动着。陈叫山枕着一个破筛子,头朝里睡着,光柱射到他絮絮条条的裤腿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一骨碌坐起,用袖子搭着眼,打量着来人。
魏长兴登时一怔:这不是昨天那位拿着筒瓦吃粥的后生么?
陈叫山看着魏长兴,也立时一愣:这不是那位站在石牌楼下,拿着大铁勺分粥的胖老汉吗?嘴唇厚实,肚子滚圆,不是他还能是谁……
毛蛋眼尖,一下便看出师父和这位杀狗好汉认识,没准两人还有交情呢!将挑子放下后,毛蛋故意将扁担横着一转,假意是要将扁担靠在墙边的一辆破风车上,扁担头却从二虎的鼻尖上,差着半寸,绕了过去。二虎身子朝后一仰,躲过了,见毛蛋将扁担靠好后,揭开食盒的盖子,准备朝外取菜,便说了句“魏头,你们忙着”,退身出去了。
陈叫山和魏长兴两相对望,就那么站着,两人都没一句话。毛蛋一琢磨:兴许这位好汉是忌惮我的存在呢,所以不便讲话,嗯,我应该先将身份表明了。于是,对魏长兴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师父,这菜还热乎哩……”
毛蛋将所有菜都摆到了一个旧板柜上,又将蒸笼里的花馍,连着蒸布一下拎出来,摊在菜中间,顺脚一勾,将一个破木斗挪过来,弯下腰,吹吹木斗上的灰,将木斗朝陈叫山站的地方推了过去,示意这木斗可以当凳子坐。
毛蛋见师父和这位好汉都一句话不说,自己也不好插嘴说什么,便从师父怀里接过酒坛子,一下下地抠着坛口上的封泥。酒坛启开了,毛蛋从食盒里取碗,忽然间一顿:是取一个碗呢?还是两个,三个?
魏长兴伸手抓过来两个碗,分列两处,抱起坛子,将两个碗倒满酒,端起一碗,朝陈叫山跟前一呈,“来,后生,喝一碗!”
陈叫山接过酒碗,眼帘垂下,看着酒影里自己的模样,举碗,仰头,抬肘,“咕咚咕咚”两声,一大碗酒顷刻喝光,以袖子抹了下嘴巴,伸手抓过一个花馍,一下塞进嘴里,将腮帮撑得滚圆无比……
魏长兴看着陈叫山狼吞虎咽的吃相,想起昨天在石牌楼下放粥,初遇这位后生时,自己说的那句——“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鼻子便有些发酸:饱,这下是彻底吃饱了,再也不用担心饿了,永远也不会再饿了……
魏长兴抱过坛子,为陈叫山又倒满一碗,自己则抓起另一碗,大口大口地朝嘴里倒酒,喝得胸前湿了一大片。
毛蛋轻轻地扯了一下魏长兴的衣角,他知道师父的胃不好,喝这般猛,容易呛着胃。魏长兴将酒碗放下,却对毛蛋说,“走吧……”
待二虎回来锁好了房门,魏长兴将手搭在二虎肩上,问:“啥时候我们来拾掇东西?”二虎不是瓜娃,一听就明白这话是问陈叫山具体啥时候上路,便回到:“老爷说是明儿丑时。”
毛蛋跟在魏长兴后面,慢腾腾地走着,忽然见师父捂着嘴巴,一拐身朝茅房跑去,赶忙跟了过去。
魏长兴蹲在茅房里,哇哇吐了半天,却啥也没吐出来,毛蛋便为师父不停地抚敲着脊背。魏长兴站起来,踮着脚尖,朝茅房外四下探看了一圈,又蹲了下来,对毛蛋说,“毛蛋,你去趟藏经寺,把夫人请回来。只有夫人回来,这后生才有救……”
毛蛋一听这位杀狗好汉有救,心里一喜,转瞬又面露难色,“卢家这么多人,夫人都未必认识我,我……”
“哎呀,我说你这榆木脑壳啊,得用板斧开哩!你和杏儿认识不?杏儿和禾巧认识不?”
杏儿是卢家布衣房的丫鬟,禾巧是夫人卢严氏的贴身丫鬟,两人是一个村出来的,亲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