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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秋云应和着陈叫山歌曲中的情绪,那种淡淡的、怪怪的味儿,是那般地相和、相切。
同时,邵秋云在《窗花调》中,又加进了自己对于陈叫山心迹的窥探,窥探之后,并云淡风轻地给予勉慰,给予劝藉,仿佛是以一方绣花香帕,轻轻擦拭着陈叫山额上奔波的风尘、汗水……
“世上路有千千万,一步走不完”,这与陈叫山所唱的“饿了俺就吃哎,冷了俺就穿”,在旁人听来,都是白得不能再白的大白话!
但陈叫山听懂了,明白了,感受了,感动了这内中的况味……
这一唱一和间,陈叫山与邵秋云之间,萍水相逢的那种距离感,遂被缩短……
一个在桥这头,一个在桥那头,但两人的心,近了些……
陈叫山朝前走了两步,想再唱和,胳膊扬了一下,声音却没有发出来,一时间,竟觉着肚里没词了……
桥那头的邵秋云,看着陈叫山的胳膊,刚一扬,复又垂下了,便晓得陈叫山没有想好歌词哩……
于是,邵秋云也朝前走了两步,亮开嗓子,又唱起了另一曲
浆水水点豆腐哎呀半锅锅清
二哥哥皱眉哎呀妹心疼
山湾湾抬轿哎哟路呀难平
二哥哥叹气哎呀妹最懂
闯世事你要闯前头
一路走来哎哟呀步难停
狼豺虎豹你不怕呀
二哥哥怕就怕哟
落了人后
……………………
邵秋云的这一曲《哎呀调》,有了情歌的味道,以“二哥哥”称呼陈叫山,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了……
陈叫山又怎会不明?
虽是情歌,但又不囹圄于情歌,尤其那一句“狼豺虎豹你不怕呀,二哥哥怕就怕哟,落了人后”,一刹时,让陈叫山怔住了,鼻子里仿佛被洒了一把胡椒面,被灌了一壶老陈醋,辣乎乎,酸溜溜……
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的心,比那凌江水还要明澈,还要纯净啊!
她的善解人意,如那潺潺流水,能流进自己心底的旮旮旯旯,哪怕最最窄小的角落,也被这一股股的清泉,汪汪浸润了……
是啊,我陈叫山怕过什么?
蛊惑人心的通幻神教,说一声灭了,就灭了!不可一世的独角龙王盛川,说杀,便就杀了!
凌江里风浪,激流险滩,撑蒿拨桨,破浪前进,我陈叫山怕过了什么?
是啊,我总是想闯到前头,惟恐落了人后……
此际,在这凌江之上的吊桥,在这两山夹抱之间的空豁里,在这众人伸颈倾耳之际,在这三月十二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充满定数和缘分……
情歌也好,非情歌也好,姑娘的歌声,姑娘的心,充满了善良,充满了体贴,充满了期许、抚慰、温暖、明澈……
陈叫山待邵秋云的《哎呀调》,刚刚落下了音,胳膊一扬起,便又和唱出了一曲《茶话调》
茶壶里煮饺子呀
好煮不好倒
一肚子话儿哟
好想不好表
谷缸里洒水呀
发呀发了苗
三妹妹心思哟
哥哥最知晓
……………………
所有人都听出味儿来了,邵秋云称陈叫山为二哥哥,陈叫山和歌过去,称邵秋云为三妹妹,这是什么调调?这是以歌传情的调调……
陈叫山的《茶话调》,还没唱完,邵秋云的脸蛋,便热乎得像摊烙饼的锅底,但她一再地拽着衣角,抿了嘴唇,朝凌江下游的点点波光看去……
这终究是唱歌,是唱歌……
邵秋云在心底一遍遍地告诉着自己……
但邵秋云毕竟是最擅唱歌的百灵鸟,在这吊桥之上,在这两山之间,在陈叫山以歌而称三妹妹之时,她怎能退了去?怎能低了头,就此噤了声?
以歌表心,直抒胸臆,歌声,即是心声,歌者最知晓!
但同时,唱歌毕竟是唱歌,较之平日里说话,终究是多了一份掩饰,一种屏护的。歌声,可以穿破世俗的见解,可以荡涤世故的尘埃,可以明晰模糊的心迹,而不用担心非议与流言,不用顾虑偏见和曲解……
是的,今儿是三月十二!
邵秋云烫着脸,辫子在手指头上绕着,松开了,朝后甩了去,轻轻捋了捋手腕上的喜线圈圈,鼓足了勇气,趁着陈叫山歌声渐低,便又和了一曲《绣女调》
银线线那个绣鸳鸯
金线线那个绣凤凰
白线线缝进领角角
黑线线缠到那纽襻上
二哥哥明儿要走远方
妹妹那个心里
没呀没了主张
针尖尖戳到那指头上
血珠珠哎呀泪蛋蛋
滴咯溜溜溜呀
滴溜溜地淌
……………………
陈叫山一听这《绣女调》,朝前走了几步,又朝回退了,心中竟是一慌……
如此听,这二哥哥三妹妹的调调,在这吊桥上一唱一和,邵秋云动了真心思……
可是,可是,可是呀,我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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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兰草幽情
陈叫山胳膊半扬了起来,停住了,望着桥那头的邵秋云,抿着嘴,自嘲一笑,手掌捏握起来,翘起大拇指,冲邵秋云一伸……
两岸的乡亲们,听得正在兴致浓处,忽见陈叫山这一伸大拇指,倏忽间,晓得陈叫山不再应和了,便有了淡淡失望……
陈叫山不在乎两岸乡亲们的失望,在乎的,是邵秋云在歌声中,透露出的那种细腻的情愫……
过往的陈叫山,对于男女之间那细如发丝、流连若水的情感,一度是懵怔,木然……
在老家陈家庄时,那个叫柳音的姑娘,曾和陈叫山坐在草垛上,看中秋的圆月,曾无数次在门口时,目送陈叫山经过,那目光中,传递着一波又一波的叫作爱恋的东西,尽皆被陈叫山忽略了去……
那个叫作爱恋的东西,让陈叫山觉得玄奥,若贸然靠近了,恐有唐突,无措无计。若绝然远离了,又惟恐冷漠,伤人于不经意……
拿捏爱恋,拿捏其平衡,在陈叫山意识里,甚或比打败一位绝顶高手,更难!
对于禾巧,陈叫山晓得她的好,也晓得她对自己的好,也想对她好,可是,总觉着,没有到迎娶的地步……似乎,没有一个理由,没有契机,也就,没有了勇气……
而三小姐卢芸凤,陈叫山也知道她对自己好,只是,卢芸凤将那种爱恋的东西,用过度自我,过度主观,近于霸道的小姐性格,层层包裹了……
如今的陈叫山,已然能感知,那种细如发丝、流连若水的叫作爱恋的东西!
兴许在别处,兴许在别的日子,面对着萍水相逢的邵秋云,看着她那水汪明净的大眼睛,那大眼睛中传递而出的爱慕,陈叫山或许都会忽视了去……
然而,在这女儿梁和男儿坡之间的吊桥上,在这三月十二,在当地多年的以歌传情的风俗里,陈叫山怎会忽视?
姑娘的心是那么善良,姑娘在歌中传递的情感,那么直接而明了……
罢了,罢了,姑娘的心思,是深邃如海的,还是不要下海的好……
“没词了,没词了……”陈叫山笑着摆摆手,而后,冲女儿梁方向,高高拱手……
邵秋云伸手从吊桥铁索上,取了一截兰草,正要走上前去……陈叫山却拧过身子,朝桥下走了……
邵秋云刚迈出的脚步,嘎然而停,望着陈叫山的脊背,怔住了……
这一刻,邵秋云手里的兰草,似乎显得那么明显,那么突兀了,邵秋云害怕两岸的人看见,将手一缩,使兰草缩进了袖筒里……
邵秋云转身朝回走,手指轻轻一弹,那一截兰草,从袖筒里飞出,却并没有完全跌落桥下,而是搭在了铁索上,颤颤着……
邵秋云显得似无经意,手指在耳朵沿沿上捋过,将鬓发捋顺了,手搭在铁索上,抓紧了,仿佛是为了走得稳当些,安全些……
铁索受了摇晃,兰草朝前一戳,朝桥下跌去了……
邵秋云步子加快了些,轻轻吁了口气……
绿绿亮亮的兰草,在吊桥下连续地打着摆子,旋转着,被一阵清风吹了,向前扑了一下,复又直坠,叶尖甩晃着点点光亮,抖抖闪晃……
兰草并没有直接跌入江中,而是跌在了桥下布设的那张大帆上。
大帆是白色的,兰草是绿色的,白映绿,绿映白,似那洁白的宣纸上,描绘出的工笔画……
守候在桥下的船队兄弟们,翘首望着桥上,大帆在他们头顶,自然看不见那兰草……唯有邵秋云转头瞥了一眼,心便砰砰地跳着……
邵秋云刚走到桥头,忽而听见桥那头又传来歌声,是一位男儿坡的后生在唱
天上的雀雀子双双呀飞
地上的羊娃子一呀堆堆
亲妹妹哎哟亲妹妹
你咋不说话头也不回
……………………
邵秋云不用回头,便知不是陈叫山,一步从桥头上跳下,直戳戳朝人群走去,挤出人群,出了拱形石洞,朝山坡下走去了……
……………………
……………………
三月十二的月亮,并未全圆起来,像是被天狗啃了一小口,白白亮亮地,挂在凌江之上,一江清波,宛若乳汤……
尽管天地一片澄明,凌江两岸仍亮起了无数火把,松油火把冒出的缕缕白烟,汇聚起了,徐徐上升,将那明月扑罩了,雾笼笼的月光,经此一扑罩,整个凌江上空,显出幽幽虚虚的意象来……
火把噼啪的燃烧声,完全被吊桥上此起彼伏的歌声湮没了……
直到后生姑娘们,都唱够了,老人和孩子们都有了困意,一年一度的三月十二赛歌会,才就此结束……
山谷间传来夜鸟的鸣啾,大人不时地呼唤着孩子的姓名,后生姑娘们说说笑笑着,起起落落的人声,不时地惊起鸟雀,扑棱棱飞远……
陈叫山与船队兄弟们回到女儿梁,与老邵和通山老汉一商量,便找来两块木板,写下了“吊桥弱危,不可多人齐上桥”的告示牌,绑在了左右桥头……
“陈帮主,到我家喝几壶酒去?”老邵说,“咱合计合计修新桥的事儿……”
陈叫山手搭在桥桩上,望着桥下银鳞鳞的江水,深深吸了口气,在桥桩上一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却只说了一个字,“走”
桥下的兄弟正在拾掇大帆,一岸鸭艄子上的兄弟,将大帆套孔里的粗麻绳解开了,缓缓地将大帆朝下放,一并排的持蒿的兄弟,一律在一侧点撑,鸭艄子朝对岸横靠,并大声喊着,“好喽,拽帆,拽帆,小心蘸了水……”
垂落而下的大帆,猛被一拉拽,腾起一股强大的风,起先跌在大帆中间的兰草,被风吹扬起来,拧翻着,打着旋儿,跌进了玉浆一般的江水中,一个浪卷来,兰草在浪花里跳了两跳,钻入水下,起伏隐没,顺水漂远了……
去往老邵家的路上,一大伙犹不尽兴的姑娘,不时地笑闹几句,听见陈叫山从身后走来了,又一齐唱起了歌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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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密林遇险
清冷雾雾的月光下,邵秋云站在娘的坟前,看夜风一阵吹卷,坟冢四遭幽白的草,俯低伏起……
娘的坟,离家不远,邵秋云怔怔在月下,忽转头,看见一群人,从女儿梁山弯方向转过来……
月之清辉,映了天地,那人群执着的火把,棉白一般的颜色,映清了他们的脸庞……
邵秋云看清了:爹和陈叫山并肩而行,走在最前面。
本欲回家的邵秋云,反倒坐了下来,用手抚着娘的墓碑,耳朵却扩张开来,仔细听着家那边传来的一切声息……
“汪汪汪……”拴在院坝的大黄狗在叫……
“稳稳卧好,叫啥?”这是爹的大嗓门……
大黄狗竟真的就不叫了……
笨狗,死狗,烂狗,让你不叫你就不叫了啊?我看你就是没出息的笨狗、死狗、烂狗……
邵秋云心底怨骂着大黄狗,拔了一根车前草,一揪两断!
家院忽地悄无声息,却倒令邵秋云心底空落了,隐隐地慌……
邵秋云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耳朵似牵牛花一般,尽量绽放了,去听……
明明是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处,为何却要守在这里?
就是因为他陈叫山进了我的家门,我便不敢回去了么?
邵秋云心中乱想着,掩在一棵大槐树背后,惟恐周遭有了许多的眼睛,盯着自己,看出了,看见了自己这样的错乱,这样的无用……
明明只是初见他,为何却似早就认识了的,早就说过很多话的,早就跟他对过歌的……
他看我那眸光,分明就在昭示一切……是的,他早就认识我的!否则,他递过来鞋子时,说一个字“给”,那笑容,怎会是初次相见的感觉呢?根本不像……
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让我有过这感觉,唯有他!
我该去见他?我该去跟他说话?我该告诉他“我早就见过你”吗?
娘坟头上的草,在摇,那是娘在笑……在笑我吗?
他跟爹在说修桥的事儿吗?今天晚上,他会住在我家里吗?
修桥……修桥……修桥?他为何要在这里修桥?
修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莫说如他所言的石拱大桥,便是爹当年修的铁索吊桥,没个小半年,又怎会修好?
他会留在女儿梁修桥,修个一年半载,在女儿梁留个一年半载么?
家院方向忽然传来“吱呀呀”一声,那是前院的院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邵秋云赶紧又蹲了下来,蹲在树后,生怕被人看见了,寻见了……
“你们几个,从这儿过去,往东面找……你们几个,上女儿梁去,在坡上多找找,对了,到女儿庙也去找……”陈叫山的声音很响,透着一种焦急,“还有你们,快到江岸去,通知船队的兄弟,沿江岸找……”
一阵应答人声,脚步声,大黄狗的叫声,混杂着……
邵秋云很慌:他们要找我吗?咋办?我是回去呢,还是不回去?
“秋云,秋云,你跑哪旮去了?”这是爹的声音……
“邵秋云,邵秋云,邵秋云……”这是众人的声音,其中,也夹杂着陈叫山的声音……
好吧,那就让你们好好地找我!
邵秋云一猫腰,碎步儿轻迈,一溜儿小跑,绕过娘的坟头,朝南跑去了……
“邵秋云,邵秋云,邵秋云……”此起彼伏的叫声,在女儿梁方向响着,星星点点的火把,蜿蜿蜒蜒在山坡上,像一条火龙……
邵秋云越跑越快,心中竟有一种快意……
幽幽明明的月光中,邵秋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呼嗖嗖地闪过,一下下移前,与那树影交错起来,不断地刺穿,不断地逾越,切割着,那影儿便变幻了,似乎变幻出了一张脸,一张陈叫山的脸,一张焦急、担心、忧郁的脸……
这像是躲猫猫的游戏么?小时候,我时常躲在板柜底下,平平地躺了,任凭爹和娘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就是不吭声……
邵秋云跑着跑着,觉着心中的快慰,随着脚步飞驰,愈来愈浓烈……那种慌慌,那种惶惶,那种欲言又无言,欲默不能默的乱心的感觉,此刻,全都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