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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身子熬垮了,挣再多钱,有个用处哩?”
“喂,我说你们几个,小声点行不?害怕人家都听不到是吧?”
其实,散船户们的话,守船的兄弟们已经听进了耳朵里,但大家不想说,因为船帮有规矩,凡船帮兄弟与散船户发生争执,无论理在哪一方,船帮兄弟都是要吃亏的!
于是,船帮兄弟听见也装着没听见,权当散船户们的抱怨,就是在谝传,正好可以消灭瞌睡虫,就由他们嘀咕去……
月亮渐渐隐到云后去了,周遭变黑,水雾也似乎不见,或者,变薄,变稀了……
天地静寂,江水哗哗流,其声愈清晰,像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而去……
“帮主,你听,那边是什么声音?”面瓜忽然对陈叫山说。
面瓜不但嘴巴能说,耳朵也是最灵的!
人常说,十个哑巴九个聋,大许嘴巴越能说的人,耳朵也是最灵的吧!
陈叫山顺着面瓜所指,身子拧转了,耳朵朝着镇河上游方向,仔细地听……
“叮呤叮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呤呤……”
隐隐中,陈叫山逐渐听见了好像是铃铛之音,远远的,轻轻的,细细密密,零零碎碎……
显然,不是马匹的脖铃,惟有铃铛音,不闻蹄声响……
这叮铃铃的声音,逐渐地大了起来,即便守在最远驳船上的兄弟,也能听见了……
散船户们有些紧张起来了,有人小腿肚开始突突突地抖,有人举着灯笼的胳膊,上下地晃,晃得灯笼之光,在江面上溜来闪去,晃得人影交错相会,恍恍惚惚……
“都散开,趴下,注意戒备”陈叫山对岸上的兄弟说。
“蹲下,弯腰,守好翼肋……”侯今春对守船的兄弟命令着。
“叮呤叮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呤呤……”
铃铛之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大,仿似深谷幽泉,冰块融化,嘀嗒之泉水,逐渐地融汇合聚了,跳溅着,旋转着,奔流着,绕出了岩罅沟壑,穿过了盘根错节,逐渐成势,水声响亮,响亮动天了……
经过一番取湫之磨砺,陈叫山对于如今之情形,心中毫无惧意!
跟随陈叫山取湫的饶氏兄弟、大头、二虎、满仓、面瓜、三旺、黑蛋几人,亦非但不惧,反倒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之感!
陈叫山很清楚,前方来的不管有多少人,他们沿镇河东岸,狭窄一道而来,一边为开阔地,一边是河,无屏无障,无依无护,倘若干起仗来,他们必将吃亏!
而守岸兄弟们,此际全趴在地上,以老树为掩护,呈扇形布列,对镇河东岸,呈包夹之势!加之船上兄弟,借助船之高度,与守岸兄弟,形成攻击层次,一旦开火,船帮兄弟是占尽优势的!
“叮呤叮呤叮呤呤叮呤呤呤呤……”
铃声越来越近了……
侯今春俯在陈叫山身侧,低声问,“帮主,要不要开枪?”
陈叫山伸手在侯今春手背上,捏了一下,而后,轻轻摇头,示意着:不着急,不用慌,待他们近了再说……
静静等候之际,一轮明月,又悄悄钻出了云外,天地顿然澄明,灿亮起来……
陈叫山终于看清楚了前方镇河东岸,约有二十余人,皆穿着宽大的黑袍,头顶上插着五色金鸡翎羽,他们并没有带刀、带枪,甚至连棍棒都没有带,不过他们的手腕、脚腕、脖子上,皆套着银色小铃铛,随着一步步行走,那铃铛便响个不停……
再近一些,陈叫山看得更清楚,更细致了这伙黑袍人,袍领子、袖口处、前胸正中、衣襟两摆处,皆镶白色细筋!他们皆戴着面具,有红脸长舌的鬼魅之容,有青面獠牙的凶兽之状,有戏剧花脸的斑斓,有怪力乱神的狰狞诡异……
一伙黑袍人,高举双臂,连连挥舞,双脚跳跃着前进,脖子摆来摆去,手腕、脚腕、脖项上的铃铛,便响得更紧凑清脆了!
“你们是什么人?”
陈叫山站起身来,怒喝一声!
。。。
第447章 黑袍火人
一伙黑袍人,听见陈叫山喝喊,并未止步,依旧双手高举,来回挥舞,双脚跃跃,扭脖摆头,铃声阵阵,步步近前……
“帮主,他们是人是鬼?”鹏天在陈叫山身后轻声问。
陈叫山冷冷一笑,“装神弄鬼……”
忽然间,黑袍人的领头者,两掌相击,擦出了一道火光,须臾间,两手便燃烧着一团火焰,并将双掌合十,放至嘴前,“噗”一吹,一道火舌喷出,足有三尺长……
起先那些随陈叫山站立而起的兄弟,见着这吐火怪象,惊得身子一紧,犹然退了一步……
领头者“嗷”一声长啸,身后二十个黑袍人,皆长啸起来,挥臂,跳跃,“嗷嗷嗷嗷叮铃铃……”
待双方约有两丈时,陈叫山见这些人居然全是赤脚,难怪一路行来,惟有铃铛响,不闻脚步声。
领头者长啸一阵,双臂展开,手上的火焰,顿时消失了!
宽宽大大的黑袍,在领头者双臂伸展之际,犹若一只巨型蝙蝠!
领头者嘴前有长髯,根根刺立,面上戴着红色底色面具,以白、黑、蓝、黄,描绘着日月星辰,两道月牙缝儿处,恰留眼睛……
陈叫山略略向前几步,看清楚了,领头者的长髯,是以绳圈套挂在面具上的,绳圈与帽冠系带,连接起来,在下巴下对缠了。
随着领头者双臂展开,似乎发号了施令,所有黑袍人皆停止跳跃舞动,铃铛声嘎然而止,帽冠上的锦鸡翎羽也不再晃颤摆动……
“天玄地黄,莽瞄荒,万灵有主,通幻神象,惟我教义,万民景仰,施仁天下,德泽无疆,东海沧浪,西域漠荒,传教所及,日月争光……”
领头者声音洪亮,一番高喝,此际,船帮兄弟反倒不再畏惧既为人声,便非鬼魅!
“你们可是后山通幻神庙来的?”陈叫山冷冷相问,“夜闯泊水湾,到底想干什么?”
“无礼痴徒,冥顽不化,见我通幻神教,还不跪拜?”领头者大步朝陈叫山走来,边走边说,“通幻神教,无量神光,众生受庇,万物承阳……”
果然是一伙通幻神庙的信徒!
陈叫山冷笑一声,“我不管你什么教什么庙,蛊惑人心,怪力乱神,欺愚民众,便属为非作歹!”
领头者停了步,仰天大笑,帽冠上的锦鸡翎羽,晃个不停,双臂再次展开,上下一动,宽大的袍袖,裹挟风响,身后的黑袍人,再次跳动、挥舞,并齐声高喊
“顺我神教者,福寿双全,逆我神教者,祸孽自堪;顺我神教者,丰衣足食,逆我神教者,饥腹冻寒……虔心顺教,长渡生劫,悖心逆教,堕狱枯鬼,虔心献供,四季和畅,愚迷妄避,三世不宁……”
陈叫山隐隐听出:这伙黑袍人的喊声中,似还夹杂着女人、老人之声……
侯今春听得不耐烦了,上前一问,大声质问,“你们到底想要怎样?莫不是要我们加入你们的破教不成?”
“狂妄”领头者一声怒喝,压住了黑袍人的喊声,高举双手,似祭拜之状,末了,说,“过往商户,无论船帮马帮,水路陆路,须向我教缴纳灯油献供钱,倘是拒绝缴纳者,教法不容,人神共诛……”
至此,陈叫山越发确认了心底的判断:什么通幻神教?什么福寿双全,丰衣足食,长渡生劫?说到底,还不是贪婪歹人,变着花样,愚弄民众,蛊惑人心,借什么“施仁天下,德泽无疆”之名,行敛财谋富、收买人心之实!
此等歹人恶人把持的所谓通幻神庙,若是不铲除,岂不是邪气日盛?
“哼”陈叫山将头转向一侧,淡淡说,“我们若是不交钱,是不是都得死啊?”
“教法不容,人神共诛!”领头者一声喊,身后的黑袍人,皆跟着大喊起来,“教法不容,人神共诛,教法不容,人神共诛……”
“好,那我们今儿就领教领教,怎么个教法不容,人神共诛?”陈叫山咬牙而立,一脸不屑……
“烧毁货船,以祭神灵”领头者一声吼喊,双掌又是对着一合,手心便有了火焰……
陈叫山此际看明白了,原来领头者手中,暗暗攥着硫磺制成的擦火棒……
“烧毁货船,以祭神灵……”一伙黑袍人,纷纷啸叫着,全都擦亮了手中的擦火棒,如一股潮水一般,朝陈叫山们冲过来……
陈叫山方才听见黑袍人中有女人和老人,便对兄弟们下令,“不要开枪,拦住他们!”
兄弟们立刻形成一道半圆形的人墙,亦朝前冲去……
令陈叫山感到吃惊的一幕出现了
一伙黑袍人,居然用擦火棒,点燃了身上的黑袍,火苗乱窜,火光亮亮,一个个火人朝前冲了过来,并大声喊着,“烧毁货船,以祭神灵,烧毁货船,以祭神灵……”
“帮主,帮主,这可咋整?”
兄弟们纷纷慌了,不敢上前,人墙顿时散开了……
陈叫山细一看,一伙黑袍人都点燃了自己身上的黑袍,齐刷刷地朝这边跑来,火光亮亮,身上的铃铛响个不停,而那领头者,却依旧站立原地,上下挥舞着擦火棒,不停地吼喊着“烧毁货船,以祭神灵”,却并没有将自己身上的黑袍点燃……
“取水,取水,浇灭他们身上的火,快浇灭他们身上的火……”
陈叫山一边大喊着,一边朝前冲去……
惊叫声,铃铛声,火光,火人,整个泊水湾一带,纷纷乱乱……
船上的兄弟,纷纷放下水鬼钩索,取出了陶盆、汲水木桶,哗哗啦啦地在凌江里舀水,端着盆,提着桶,从搭板上颤颤悠悠地跑过来,“哗哗”朝那些黑袍火人身上泼水……
有些黑袍火人,兴许自己忍受不了火苗的炙烤,自己在地上翻滚起来,以期能迅速扑灭身上火焰。
而有些黑袍火人,则义无反顾地朝江边冲来,见有人泼水灭火,反而左蹦右跳,前躲后闪,惟恐身上的大火被水泼灭了……
“虔心顺教,长渡生劫,悖心逆教,堕狱枯鬼……”
一些黑袍火人,大有一种决绝之姿,似飞蛾扑火,仿佛置自我个体生死于不顾,而要“烧毁货船,以祭神灵”,其吼叫,其惨烈,其罔顾生死,其所谓的虔诚,令人不寒而栗……
“”
不知是谁放了一枪!
一个黑袍火人,瞬间倒地,身上的火焰,虽然被水泼灭了,但胸口中了一枪,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帽冠上的锦鸡翎羽,晃晃颤颤,身上的各处铃铛,在抽搐中,亦响个不停……
有几个黑袍火人,终于禁不住大火烧身,在地上翻滚着,虽被水泼灭了火,身子蜷缩一团,来回翻滚,痛苦不堪!可他们的嘴里,仍在喃喃着,“虔心顺教,长渡生劫,悖心逆教,堕狱枯鬼……”
有的黑袍火人,见货船离岸有些远,搭板又被人控制了,登不上船,便索性朝江里扑去,“噗通,噗通”一连串响……
“下水救人,快下水救人……”
侯今春见那些跳进江里的黑袍人,并不会凫水,便大喊着,
入江的黑袍人,一个个地伸展双臂,抓着,拽着什么,脖子努力上伸,一沉,一浮,脑袋一下亮出了,一下又不见了,帽冠上的锦鸡翎羽,在水浪水花中,缠来绕去……
兄弟们噗通噗通跳下江,去救那些黑袍人……
然而岸上有些黑袍人,带着一身的大火,却来抱船帮兄弟,意欲将船帮兄弟身上的衣服也点燃……
船帮兄弟也顾不了那么多,除了泼水,躲闪,并拳脚相加,向那些黑袍人身上招呼过去……
陈叫山疾步追赶着领头者……
领头者赤着脚,拼命朝南边跑去,脚步如飞……
陈叫山惟恐领头者身上有暗器,便以蛇形步法追赶,暗暗观察着。
追赶一阵,见那领头者,身上并没有什么暗器,便一个腾跃展身,跃到了领头者身前,一把将其黑袍攥在了手心里!
“既然要烧船,你为什么不去烧?”陈叫山怒目相问。
领头黑袍人,也不吭声,忽然一挣身,又要去擦手里的擦火棒,陈叫山胳膊猛一发力,将领头黑袍人的手腕一掰,其身子顿时歪斜起来……
领头黑袍人,见起先陈叫山明明有枪,却并未开枪射击,料想陈叫山他们并不愿伤害黑袍人,便心存侥幸,嘴里尽管哎哟连天,却暗暗地用嘴来咬陈叫山的手枪……
陈叫山用胳膊肘,狠狠捣在领头黑袍人的胸膛上,伸腿一钩,领头黑袍人的身子便倒了下去,头上的帽冠,一下滚落……
陈叫山上前,一脚踏在领头黑袍人的胸膛上,一把扯掉他脸上所戴的日月星辰面具,揪掉了他的长髯系带……
“别人都烧身取义,义无反顾,你却拼命逃窜,苟且偷生……”陈叫山一手握枪,一手攥成了拳头,伸在领头黑袍人的鼻子前,“你的什么神灵之法呢?你的传教所及,日月争光呢?”
。。。
第448章 苍然悲歌
“英雄,饶我性命……”
领头黑袍人借着惨白月光,见陈叫山眸光中,充满鄙夷,拳头所向,枪口黑黑……心便缩紧起来,身颤不停,连连求饶……
“你怎就害怕死?”陈叫山一把将领头黑袍人的面具,彻底摘下来,面具背后,是一张充满惊恐的脸,皱纹细密,脸上的肉一横一竖抖颤着……
“你既然如此虔诚,如此顺通幻神教,不是福寿双全吗?不是能长渡生劫吗?怎么,原来你也怕死?”
陈叫山将拳头朝回猛一收,似再次蓄积了力量,要狠劲打出黑袍汉子登时吓得闭上双眼,两个肩膀对夹起来,“别打我,别……别杀我,我不想死……”
一阵风吹来,卷着李子花之素香,落英簌簌,于黑夜映衬下,若飞雪。
陈叫山一把拽住黑袍汉子的衣领,将其提拽起身,像拨转陀螺一般,手腕一转,黑袍汉子随之旋转,陈叫山左臂前缠,缠住黑袍汉子的脖项,胳膊肘朝内一夹,顿时夹得黑袍汉子连连咳嗽,舌头外吐……
“让我不杀你?可以!”陈叫山胳膊肘又一夹,语气平平,却充满阴狠,“那你便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问一句,答一句,若有半句虚言……”
不待陈叫山将后面的话说出,黑袍汉子咳嗽着说,“明白,明白,我一定说……”
此处当然不宜久留,绝非适合说话之地,陈叫山左臂松开,将黑袍汉子朝江岸方向一推,“走”
刚走两步,陈叫山忽一停,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帽冠和面具、长髯,“把你的行头捡起来,戴好!”
黑袍汉子回身看了陈叫山一眼,只得蹲下来,先捡起锦鸡翎羽帽冠,双手扶正,戴在脑袋上。又捡起日月星辰面具和长髯,将长髯的系带,与面具系带,对缠绑住,一并拴系在了下巴下……
月亮又隐去,周遭暗黑一片。
此际的泊水湾,已没有火光,所有的火,都熄灭……
江上水雾却愈重,厚厚压压,一层层,空气中的水腥味儿,伴着夜凉,潮气,令人连打寒噤……
身体之寒,犹可转暖,心中所寒,寒入骨髓,寒得令人怅然,令人唏嘘……
一伙黑袍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半大的孩子,有瘦弱的汉子,妇幼老弱,近于一半。
镇河水流,凌江水流,哗哗哗哗哗,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