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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爷说哪里话?再没有地方坐,也得给您张五爷留地方不是?”跑堂伙计将毛巾,从肩上取下,朝后一挥,“楼上雅间请”
众人上了二楼雅间,遂即老奎福的张老板便进来了,冲张五爷拱手笑道,“本家爷,我刚在后厨忙乎哩,没出来迎接,失礼失礼……”
听见张老板这么说,张五爷瞬间感觉自己又端起来了,挽了袖管,手刚扬起来,却忽然停在了空中,侧首看了下陈叫山,便缓缓放下胳膊,“我今儿跟陈叫山陈队长来吃饭,你整点好的,后腿配羊蝎子,汤要纯浓,锅盔要脆……”
“哎哟,原来是陈叫山队长,失礼失礼,慢待慢待……”张老板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兀自说了笑话,“我说怎么今儿一早,后院那枣树上,喜鹊就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登门啊!”
陈叫山便笑着说,“张老板一看便是喜庆人,喜庆人有财缘,这买卖做得红火啊!”
“这都承蒙本家爷一直关照,嗯,一直关照……”
陈叫山在一旁看着张老板的模样,听他一口一个“本家爷”地叫,便觉着张五爷在这梁州城里,的确还是地位非凡哩!
过了一阵,张老板派人送来了铜盆、热水、洋胰子、干净的毛巾,以及热乎乎的锅盔馍,要陈叫山和张五爷他们,先洗净了手,而后自己亲自动手掰锅盔馍,惟有自己亲手来掰的锅盔馍,泡在羊肉汤里,吃起来才过瘾、地道哩!
张五爷一边掰锅盔,一边朝自己嘴里丢了一块,一嚼,便拍了桌子,冲收拾洗手水的伙计说,“今儿这锅盔咋回事儿?糊弄我们呢……”
伙计吓得不敢吭声,只好去喊张老板了……
陈叫山吃了一口锅盔馍,便问张五爷,“这锅盔挺好的啊,张五爷吃着不好?”
张五爷嘿嘿一笑,“陈队长,你是厚道人啊……这锅盔明显是陈年芽麦面,嚼口不筋道,还有这皮,也不脆嘛!”
张老板一进雅间,连连拱手赔罪,“实在对不住本家爷,对不住陈队长,这青黄不接的当口,实在没处弄好面啊!楼下供的,都还是苞谷面掺着卖的,没法呀……”
陈叫山明白,在自己面前,张五爷越要显示自己在梁州城“吃得开”的身份,但毕竟也不可太过,便撕下一块锅盔,朝嘴里一丢,边嚼边说,“张老板费心了,我吃着挺好,挺好的……”
张五爷见陈叫山都这么说了,也不再扯面粉的事儿,而说起了火候,“我说张老板,你那鏊里是不是虚炭在烤锅盔啊?你瞧瞧这皮色,脆么?黄么?”
陈叫山晓得张五爷这是在引木炭的话题呢,其实,人家老奎福的锅盔,烘烤得这火候,已然不差了,张五爷分明是有意在鸡蛋里头挑骨头呢……
“本家爷,你真是好眼力,好嘴劲哩……”张老板说,“松坪炭窑场那帮子人,现在是萝卜快了不洗泥,现在供的这炭,跟以往比,火劲差着哩,炭筋不韧,也不大耐火……就这,不提前给点定金,还排不上啊!”
张五爷兀自得意起来,觉着话题引到位了,便跷着二郎腿,脚腕一抖一抖地说,“张老板,我要给你弄些木炭来,你要不要?”
“哎呀,那敢情好,敢情好哩!”张老板显得兴奋异常,“本家爷,你可别诳我啊,你要是真有木炭,你能送多少,我就要多少,一手钱一手货……”
张五爷瞥了一眼陈叫山,又转头重新看向张老板,“我张五爷说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坑,啥时候诳过人?你也莫说大话,我就问你,就你老奎福的生意,一个月能用多少炭?”
张老板终究是生意人,兀自低下头,手指头在袖管里点点捏捏,眼睫毛眨巴眨巴,似乎在盘算着,算计着,而后,方才猛一抬头,“本家爷,咱不说大话,你手里真要有好木炭,价钱公道,就我老奎福,一个月十担炭,那就跟十八岁后生喝稀粥似的,吸溜吸溜就没了……”
陈叫山听到这里,感觉木炭这买卖,基本可以坐实了,便说,“那成,张老板,明儿我就让张五爷给你先送一担炭来,你先烧着试试……”
。。。
第378章 碰巧
吃罢羊肉泡馍,陈叫山与张五爷一行人,出了老奎福,张五爷凑近陈叫山耳朵,悄声说,“驻防军那头送礼的事儿,好办得很……王司令那人,没啥别的嗜好,就是喜欢西洋货,洋酒,洋烟,洋盒子,都喜欢着呢!至于说李团长,更好办,他就喜欢这个……”
张五爷说到这里,将两个拳头,相对而顶,两个大拇指竖起,对着一弯一弯,而后嘿嘿一笑……
陈叫山一时有些迷怔,不解其意,刚想发问,大头凑在陈叫山另一边耳朵上说,“逛窑子……”
陈叫山“噢”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
张五爷领着陈叫山一行人,在大街上走着,张五爷跟陈叫山说话时,仿佛脊背上生着疮似的,腰始终弯着,挺不直!不时地向陈叫山比划着,这里一指,那边一介绍,脸上始终有笑……
此时大街上人已经多了起来,人来人往,阳光鲜亮,坐轿的,骑马的,推车的,踩踏起粉尘,扑在阳光里,五颜六色的光柱间,幽幽颗粒闪动……
人们见骄横跋扈的张五爷,平日里皆是螃蟹般走路,那肩膀,那胸膛,左右顶着,朝上挺着,似乎故意要想撞上什么人,或者等着什么人来撞似的……怎么今儿,张五爷变啦?袖管不挽那么高,衣领子也不敞了,护心毛和飞龙刺青也不朝外亮了……那么,张五爷旁边那人是谁?张五爷怎地对他那般毕恭毕敬,猴子跟在老虎旁边似的?
人们这种既新鲜,又讶异的眼神和表情,张五爷怎会读不懂?
张五爷并不觉着跌势,相反,他以为,如此甚好!
混迹江湖数年,就如油锅里浸久的老油条,啥时候伸,啥时候曲,什么情况下为自己挣面子,什么情况下,要为他人送面子,老油条老江湖的张五爷,自比任何人都门清!
对于路人纷纷投来的视线,那一束束视线中,所包含的意蕴,对于陈叫山而言,也是全能感知的……
在西京东城监狱时,陈叫山同白爷交流,论及江湖相处之玄机,陈叫山受白爷一番点化,明晓了“恩威并施”之理!
权力也好,势力也罢,金钱也好,武力也罢,这些东西都如炒菜时的各种备料,有主有辅,很多时候,要将这些东西全然打碎了,捣烂了,搅合了,重新相互融合一体,而后呈示出来,便有不一样的效果来!
以权力,使之敬畏,以势力,使之忌惮,以金钱,使之趋利,以武力,使之揪心惊惧……
对于张五爷这号人,先以功夫,令他受点皮肉之苦,驳了他的面子,摘了他头顶上自以为存在的高帽子。而后,在徐掌柜的诊费问题上,不与他过于推让硬争,反给他以迂回事局的畅想,希望,消解他心中繁杂的虚妄和凝虑。再后,登门拜访,以朋友之姿态,向其讨教买卖之道,暗送面子,将本已经摘掉的高帽子,再重新给其戴回去……
除过这些,还是不够。再以转销木炭的利益之事,将其拉拢,有恩,有威,再加上一个“利”字,纵是人与人之间,千沟万壑,江湖风浪滚滚,亦可使能争取之人,争取于自己的阵营中,消除隔阂,显得自然而然。
陈叫山跟随张五爷来到了一家洋货行,挑中了一匣南美雪茄烟,一瓶法兰西红酒,一尊意大利圣女祈祷玻璃像。
在询问价格后,张五爷身上那股子骄横跋扈的劲儿,又冒出来了,指着洋货行老板的鼻子,指头点个不停,“我说,你眼窝子上,抹了石灰了是吧?瞅瞅清楚,这是乐州的陈叫山陈队长,不晓得,没听过么?你这是狮子吞小兔啊,口张这么大?当我张五爷没出过海,留过洋,拿我当苞谷蹭了吧?”
洋货行老板弯着腰,陪着笑,连连拱手,“张五爷,陈队长,小的真没那意思,也没有那胆子呐!您二位,都是见识大场面的人,挑的这几样货,全是精品啊!我这儿真没有……”
“得得……”张五爷伸手一拦,话语随之一拦,“少在这儿跟我上眼药,戴高帽,这一套对我和陈队长,那都不灵!我看这样吧,你就再给减一半价!”
“张五爷,陈队长,我这……”洋货行老板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一抬头,迎上了张五爷那目光,眼珠子白是白,黑是黑,那里边的光亮,比门外的阳光,都让人感到眩目!
洋货行老板便不吭声了……
张五爷要付钱,陈叫山拦着不让他付,张五爷急了,仿佛又变回了与陈叫山初见时的张五爷,声调兀自高了,“陈队长,你这是真瞧不起我张五爷啊?”
一番推挡拉扯,陈叫山还是让了张五爷,陈叫山明白:张五爷和自己成了生意联盟,可谓上了一条船,万家人势必会嫉恨张五爷,张五爷在梁州城里混,若想消停,必须跟驻防军靠紧关系,一方掣肘一方,一方牵制一方,是为处世之最大平衡!
张五爷将钱拍在了洋货行的柜台上,半是安抚,半是解释地,对洋货行老板说,“兄弟,少赚钱了哈!山不转的水转,水不转的风转,不管做啥买卖,图个稳当,那才是最紧要的……”
出了洋货行,陈叫山又在街上买了些糕点礼盒、点心、白酒等这些传统人情,既要有洋货,也不可缺传统人情,有备无患嘛!
走在路上,陈叫山对张五爷说,“梁州城里的洋货行,好像是不多啊!”
“嘿,不是不多,就是他这一家!”张五爷笑说,“庙门瓦沟里撒籽独苗!”
张五爷介绍说,十多年前,梁州城里来了一伙西洋传教士,在梁州周边地区建教堂。
传教士所到之处,都是些贫苦地方,发动当地百姓一起参与教堂建设,只要参与了,皆分米分面,既便是几岁的娃娃,帮着搬了一块砖头,也会赏一颗糖吃。
一座座教堂建成了,最初那些入教会的人,不为别的,都只为有一口饱饭吃,有一身衣裳穿,不至于饿死,冻死!于是,入教会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入教的人一多,梁州城里便出现了好多的洋货行。最开始,这些洋货行的生意都不咋地,只是教会里的一些人,来买些钟、表、洋蜡、洋颜料等东西。可越到后来,既便不是教会的人,也开始购买起了洋货,洋货行也开始扩大经营范围,洋布,洋油,洋钉,洋胰子,洋点心,琳琅满目,丰富得很!
这些林林总总的洋货,有些是传教士们牵线搭桥,从海外弄回来的,但也有好多,是从上海、青岛、北平等地弄来的。这一部分洋货的出产地,都在中国,中国的土地,中国的工人,卖中国人的钱,发中国人的薪水,不过都是起了洋名,叫个啥姆、啥斯、啥朗的……
后来,洋货的热销,对国货产生了巨大冲击,便有了一股股的反洋势力,结合国货行的老板、伙计们,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先从烧教堂开始,逼得传教士纷纷逃离,以至于发展到打砸抢烧梁州城的洋货行……
如此一来,就跟一滩子水被搅浑了,因而,棒客、土匪、强盗,不辨身份的许多人,都夹杂了进来,弄不清他们究竟是反洋的,还是不反洋的,究竟是支持中华国货,还是谁都不支持……反正,就是一锅乱粥,有人趁火打劫,有人浑水摸鱼,有人借机复仇,有人消除异己,有人打压同仁,有人树立地位……
纷纷乱乱数年间,各地的教堂,坍塌不少,留存不多,有的徒留一堆黑炭,有的瓦砾间野猫野狗,跑来溜去,廊檐间的蜘蛛网,大如磨盘,壁画上生出了奇奇怪怪的花朵来,房基上茅草簇簇,石柱上罩厚厚一层鸟屎……
其间里,人们谈洋货色变,假若说谁家有一块洋布、一幅洋画,都得捂捂藏藏,以防有人借机来抢烧打杀哩!
闹了多年,梁州城里的洋货行,也不断减少,终至全部消亡了。
“现在的这家洋货行,是去年时候才刚又开起来的……”张五爷摸着脑门说,“我一度也纳闷呢,现在似乎世道变了,大家好像都关起门来过日子,洋货也好,国货也好,没人多管闲事了……”
“那家洋货行的生意咋样呢?”面瓜适时地问了一句。
“这个不好说……”张五爷回身朝洋货行方向,瞅了瞅,拍拍两手,仿佛为今儿低价买了洋货,感到兴奋犹然不尽似的,喃喃着,“我估摸着,人家是闷声发大财哩……”
张五爷的一位手下兄弟,手里捧着那尊意大利圣女玻璃像,走在陈叫山面前,一侧街房的屋檐上,有一道阳光贴着瓦片照过来,那玻璃像反射的光,恰好辉映着陈叫山的眼睛,陈叫山便用手一挡,朝边上走了走……
谈话之间,众人来到了驻防军府,门口站岗的士兵,昨天恰巧跟随李团长,去过徐家棕货铺,因此,认得陈叫山,“啪”一个立正,敬礼,说了声,“请”
张五爷在前,陈叫山随后,一行人刚来到王司令的会客厅门口,张五爷突然停了步王司令和李团长都在,可是,万洪天老板居然也在呢……
陈叫山虽未见过万洪天,但从张五爷忽然一紧的脸上表情,大许判断出了情况,加之,正所谓“子随父容”,万青林与万洪天长得极像,陈叫山便一下判断出来了,坐在会客厅里,跟王司令和李团长聊着天的,正是万洪天!
张五爷觉着自己若是独自前来,倒也罢了,现在,却是跟陈叫山一起来,这个……这个就有些麻缠了……
陈叫山却微微一笑,对张五爷小声说,“咱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
第379章 待戏
王司令端坐在会客厅里,左边是万洪天,右边是李团长。
王司令极瘦,万洪天极胖,李团长胖瘦适中。
王司令穿着的一身军装,显得松松垮垮,使人疑心那军装是套在几节竹竿上。万洪天穿着斜襟毛领长大褂,却又显得鼓鼓胀胀,似乎那大褂是蒙在一块大石头上。惟有李团长,一身军装着身,得体,自然,大方……
昨天发生在徐家棕货铺的事儿,万洪天第一时间便已知晓,他几次想亲自前往处理,思谋之后,还是没有前往。
万洪天在想:陈叫山纵是百般厉害,如今他终究来到了梁州城,梁州城是什么地方?是我万洪天的一亩三分地!且看他陈叫山到底几斤几两,能吃天,还是吞地,姑且一观……
另外,对于儿子万青林,以及护院统领肖占麟,万洪天存有考察之心,想知道他们,究竟淘涮得如何,在陈叫山面前,是吃亏,还是占便宜,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处江湖,犹若相互对照,小圆镜能照人脸,大方镜能照人全身,好刀总须硬木试,坚堤还要大水冲,且由着他们闹腾去……
倘使一点芝麻事儿,我万洪天立时便出了场,且不说事情办得如何,总归说来,都是给陈叫山撑了脸面。
因而,万洪天稳坐家中,始终未出。
事毕之后,万青林和肖统领回到万家大院,向万洪天一番汇报,万洪天又主动询问其细枝末节处。尤其当肖统领义愤填膺,说到陈叫山要万少爷将地上的银元捡起来时,更是怒不可遏!
万洪天当下便发飙,呵斥了万青林和肖统领,“朝地上扔钱,本就落了下乘,还辩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行事,拿得起,放得下,既然错一步,便要挽回一步,岂可拿无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