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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挖墓坑的兄弟们回来了,济源盛为其熬了一大锅杂烩汤,有人给秦效礼端来一碗,秦效礼没有推拒,伸手接住了,却也不动筷,就那么端着,仿佛以杂烩汤为镜,在碗中照着自己的样子,眼神怔怔……
“秦排长,吃一点吧,暖和暖和身子,后头这事儿还多,都要你张罗哩……”刘掌柜走过来劝着秦效礼,“人死不能复生,难过归难过,这饭还是要吃的……”
秦效礼没有说话,端着碗便开始吸溜,也不顾杂烩汤的热烫,竟一口气将其吸溜完了,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咣”地一下,将瓷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秦排长,秦排长……坐下坐下……”骆帮主见秦排长要站立起来,眼睛瞪得圆圆,谁都晓得他要干什么,便赶紧将他抱住了……
陈掌柜的老婆,领着一儿一女,从乡下赶过来了,孩子尚小,不晓得生死之事,懵懵懂懂地看着灵堂上的烛火飘摇,一脸茫然。
陈掌柜的老婆,一下扑到棺木前,非要将棺木揭开,众人将其死死抱住,这女人便一下滚倒在地,哀嚎,蹬脚,以手抓地,滚了一身纸灰,粘了一头的草屑。
卢芸凤和薛静怡上前扶起陈掌柜的老婆,卢芸凤说,“嫂子,陈大哥走了,日子还要往下过哩……”薛静怡将陈掌柜老婆散乱的头发,索性解开了,重新为其梳头。卢芸凤便将陈掌柜的小女儿,抱在怀里,一下下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将孩子的头转过去,不让她看见她母亲一头散发的悲伤模样……
秦效礼看着这一切,起先一直紧绷着的脸,此际慢慢扭动了起来,起先一直盈盈的眼眶,如今慢慢有了眼泪流出,抽吸着鼻子,索性将披风撩起来,盖住了自己的头,不让别人看见他流泪的样子……
披风遮盖之下,只见秦效礼的肩膀一下下抖动,一高一低……
吴先生在秦效礼的肩膀上,拍了两拍,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语言,似乎皆无必要的……
在济源盛,狗娃子年龄算是小的,但他待在济源盛的时间,又比大多数伙计都长。
狗娃子想起上回和陈叫山打架的事儿,末了,陈掌柜说,“狗娃子,你拳头硬,爱打,好,回头我让你好好打!从今儿起,到明年立夏的饷银,包括年底的红包,开春的彩头,你统统要了……”
此刻,陈掌柜静静躺在了棺木中,再也没了训斥和苛责,过往诸事,恍如隔日……
狗娃子将头上的孝布,朝脖子上一缠,吸了下鼻涕,“呼”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操他娘的天葵社,老子找他们算账去……日本人算什么狗玩意儿东西,有本事明着来呀……”
狗娃子这一喊不打紧,济源盛的伙计、打手,货队的兄弟,听见了狗娃子的吼喊,纷纷激动了起来
“找日本人算账去,让日本人给掌柜的抵命!”
“杀光日本人,烧了天葵社,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
“走,我们都去,老子这条命是掌柜的给的,掌柜的不在了,老子还怕什么?”
“走走,我也去,豁出去了,不杀死日本鬼子,誓不为人……”
“还有那个沈庆非,****的汉奸奴才,取他的人头来……”
秦效礼“呼”地揭开披风下摆,将脑袋亮出来,一下站起身来,将腰里的枪摸了出来,厉声暴吼,“闹什么?都闹什么?还嫌不消停吗?去你们都去,都去送死吧,去啊”
陈掌柜的两个孩子,被刚才的纷乱,吓得哭了起来,卢芸凤和薛静怡便连连哄着孩子,“怕,怕,没事儿,没事儿啊……”
吴先生冲众人一拱手,“诸位,陈掌柜尸骨未寒,下面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望诸位莫要冲动!我们越是悲伤,越是愤怒,现在,越要忍着……”
“噶咚”一声闷响,铅云密布的天空,忽然传来两声闷雷,声波一下下传递开去,似将云朵都撕裂开,又合拢了去。
隆冬之雷,极为鲜见,人们猛然听见雷声,皆朝天上看去,天空忽地变得明净了起来,明亮了起来。天地间的风,却忽然由小变大,吹刮得树木一律倾斜,灵堂外的花圈、孝帐、挽联、纸扎,搭建灵堂的围布,被吹得“扑簌簌”颤,一道道细细皱纹,大大小小的白花,便随风卷上了天,犹然而去,恰白蝶纷纷……
又一声惊雷传响云层被捅破了,瓢泼大雨,纷纷而洒,天地瞬间一片迷蒙。西院被烧毁的库房,焦黑的木炭,经雨水一冲击,跳溅着黑色小花小泡,流淌着黑水,弯弯曲曲……
人们忙着去拴紧灵堂的拉绳,用大锤将木橛子砸紧,将花圈、孝帐、挽联、纸扎朝室内转移,用油布去遮盖泥灶和锅碗瓢盆,用木杠去顶积聚在灵堂棚顶的雨水……
一阵忙乎完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这一场离奇的冬雨,淅淅沥沥地下,泥浆跳溅间,将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拴系住了,眼神怔怔,眼神空空……
漫空漫天的雨,漫天漫空的风,淋着,刮着,西京城墙垛口上的红灯笼,红润润,扑棱棱翻转……
越过东城墙,风,依旧大,雨,依旧下,城东监狱内,一片雨雾风海……
陈叫山此际在密室中,与白爷相对而坐,虽看不见外面,但四遭的声响,已然令白爷触动,白爷幽幽地说,“风起了,雨来了,江湖汹涌了……”
白爷将自己多年来的阅世心悟,并结合城东监狱诸多犯人的唏嘘经历、故事,写成了一本《恒我畿录》,赠予了陈叫山,并说,“没有人愿意入监坐牢,没有人愿意被束缚囹圄,可是,也没有多少人懂得,如何防止、规避牢狱之灾!杀人放火,偷盗抢掠,淫亵纲常,不矩律规,以为不做此类事体,便可静安和平,永享安康?大错特错……”
“江湖是小社会,社会是大江湖,为人之道,若无大悟守身,寻其恒我,你不犯事,事会犯你,你不惹人,人却惹你,你不招祸,祸亦招你……”
“这一本《恒我畿录》,倒不是什么秘笈玄册,但若悉心阅之,便可自我定位,找到恒我之所在,于江湖,于社会,皆有避祸趋福之绸缪……”
陈叫山废寝忘食地阅读着《恒我畿录》,白爷便劝解说,“事亦至恒,恒而恒我,过犹不及,欲速不达……”
尽管只阅其小小一部分,陈叫山已然觉悟善恶是非,忠奸愚聪,并非人之本心,更多时候,人犹如飘零于江面的一叶,随浪起伏,颠簸不由己,浮沉而自惘。然而,若能寻到恒我所在,依循性情而为,辅之恒我其道,便可使一叶化为一石,或是一峰,任你潮涨潮落,水高水低,我自稳守恒我,不为所变……
白爷的江湖地位,近两日,陈叫山通过其无所不在的眼线活动,犹然得见,深为赞服!
白爷放出去的指示,短短时间里,秦效礼、陈掌柜之详细情况,迅速有人呈报回来,而关于陈叫山在城东监狱之细节,亦快速传递到卢家货栈……
陈掌柜的死讯,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城东监狱密室之中,陈叫山站立起来,面向西面墙壁,久久默立,长叹而吁……
“白爷,督军府的韩督军和杨秘书,要过来探望陈大哥……”一位黑衣人进到密室中,抖了抖雨衣上的水珠,“现在汽车估计已经快进监狱大门了,赵监长和一队长他们在雨里候着哩……”
白爷淡淡一笑,“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第296章 通达
风雨大作,密室之外的长廊上,远远地,有影影绰绰,恍惚交错……
赵大世与一队长,于前领路,韩督军和杨秘书其后而随。
“督军请,杨秘书请……小心……这儿有台阶……”
白爷在外的眼线,将陈叫山在监狱的细节,传递给了卢家货栈所有人,亦将江南薛府与张督军之关系,济源盛酒筵之情况,全都传递给了陈叫山。
四人进了密室,陈叫山转头看去,因有逆光,四人皆黑乎乎一片,似不辨其容,但通过四人各自的姿态,已然可分清他们之身份
赵大世腰弯得如虾米,伸手前指。一队长腰弯更低,但两手交叉于身前,并朝一侧闪去,亮道让路。杨秘书四下环视,感受着密室的布设氛围,当然,他的这一种环视,也可理解为消散紧张的一种不错方式。韩督军身形魁梧,大步向前,拱手抱拳,“陈叫山吗?让你遭罪受苦了啊……”
“韩督军好!”陈叫山原地拱手,“遭罪吃苦倒没有,赵监长和一队长安排得很好,又有白爷关照,吃喝住用都挺舒心……”
赵大世和一队长,听见陈叫山如此说,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腰身略略挺直了些。
白爷依旧盘腿坐在床上,冲着韩督军和众人一拱手,微微笑笑,并不言语……
韩督军用脚使劲踩踩地,仿佛在测试地够不够硬实一般,兀自说,“好,那就好……”
正如《恒我畿录》中所言世故世情,全在事体,有势不独势,无势而求势,一时势,长久势,两相看,分势于人,其势必恒……
陈叫山此际已然明悟所有:自己目前所处于“一时势”,虽然韩督军迫于张督军之面子,对自己似多关心,颇受礼遇,但这礼遇积聚之势,不可独受独享,要“分势于人”,方为高妙!
“杨秘书,你这事儿办得很好嘛,啊?”韩督军转身看着杨秘书说。
韩督军这一句话,似是而非,令人难辨到底是赞许,还是苛责,甚或讥讽。
杨秘书自然尴尬,便也无法应答,只是点了点头,头始终低着。
“韩督军,杨秘书职责所在,并亲自开车送我,多处关照,陈某实是感激……”陈叫山晓得韩督军方才之话,揶揄成分居多,便有意继续“分势”于杨秘书。
如此一来,韩督军感觉官威未降,脸面提升,杨秘书也感觉到陈叫山替自己圆话,心存感激!同时,所有人又都感到了陈叫山的冲盈豁达,实乃皆大欢喜了……
白爷尽管坐着没动,但脸上有淡淡笑容,心中有一丝欣慰、赞许、认同、确认交织而成的综合心境陈叫山也许是一个符号,自己心中寄予了期望的符号,自己对世情世事进行判定感悟的符号,年轻时的自己,而今的自己,在这一个符号之间,全然融汇于具体,且看他之进步冲盈,怎不令自己快慰?
韩督军见陈叫山如此通达事体,心下甚喜,同赵大世和一队长,简单聊了几句后,便对陈叫山说,“你收拾收拾,我们在外头等你……”
韩督军他们一走,白爷便淡淡而笑说,“老夫说你在这里待不长,却未想到,竟是这么短……”
“白爷,人们常以度日如年来说牢狱光景,虽是焦灼难熬之意,但对我而言,度日如年,却是另一番事……”陈叫山说,“我陈叫山荣幸,幸运,命中有缘分,得遇白爷,受白爷点化,一日所学所悟,远胜于平时一年所学所悟,若无恒我,就是一辈子下来,也未必能有这几日的感悟所学了……”
白爷微微点了点头……
“白爷,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出去……”陈叫山凝眉望向白爷,“这里虽是你白爷的安逸之处,但终究也是感伤之地……”
陈叫山仰着头,看着密室上方斑斑驳驳的凿痕,飘摇的火把之光,扑照开来,映着白爷一头的白色长发,长吁一气,说,“白爷,如今你我已是师徒……情分所至,感念所至,我都希望你能跟我出去,于我而言,时常能听白爷教诲,处处能得白爷点化,这或是奢望,但我……我真心恳求白爷……”
“呵呵呵……”白爷连连摇头而笑,一头白发,在火光下晶晶熠熠,“你悟性极好,度日如年,能被你这般解读,却也另有味道!类似例子,很多很多,比如说作茧自缚,人们都以为是自我束缚,囹圄其中,活该之意。然而,于我而言,作茧自缚,却是最好的归宿……”
“正所谓,小隐隐于林,山林便是一茧,中隐隐于市,市井便是一茧,大隐隐于朝,朝堂便也是一茧……”白爷伸脚探索着床下的鞋子,穿上了,下了床,背着手,面向陈叫山而立,“那么,你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海是不是一茧?天是不是一茧?”
“白爷,如你所说,我们可以重新结一个新茧,一个更大茧……”陈叫山说到这里,忽而一顿,深深叹吁,“山林也好,市井也好,朝堂也罢,追随于本心便好。白爷,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的恒我吗?”
我的恒我?我的本心?白爷兀自黯然神伤起来……
白爷伸出手来,放到陈叫山的手掌间,摊开细如竹枝的手指,“你看看,对比一下,哪个手掌更有力?哪个手掌更宽厚?什么是新?什么是旧?什么是如日中天?什么是风烛残年?”
“陈叫山,你相信命缘和定数吗?”白爷收回手掌,缩回了袖管里,虽是一问,却并不让陈叫山来答,兀自又说,“你我在这城东监狱相逢,短短几日,已然师徒,这便是你我的命缘!然而,属于你的,终究要你去继续,属于我的,终究我固守下去,这是我们各自定数……”
陈叫山知道自己无法劝动白爷了!
正如白爷所言,属于自己的,自己终究要去继续,属于白爷的,白爷终究会选择固守,无可变改!
倘若倒反过来,让白爷走出这城东监狱,去山林,去市井,甚至去朝堂,结一个更大的茧,白爷断断不会再有那些心念了这里的小小世界,这里的四面墙的江湖,在白爷心中,自有其安逸,自有其安全,自有其安乐,胜于山林,胜于市井,胜于朝堂……
这也许,正如让猛虎离开山岗,让蛟龙离开沧海,其难而不可为,犹然一理!
“陈叫山,我所期望的,你我表象之命缘,或许仅仅这几日,但你我暗里的命缘,未有尽时……直到有一天,你成就了你所该成就的,我也就圆满了我想圆满的了……”白爷无限苍凉的语气,仿佛腾跃在沧海之上的阵阵清风,此时此刻,卷起了两人心中各自的波涛汹涌,“这些,都不以世俗格局来界定,什么是成就成功,你自当有你自己的理解,或可求助于《恒我畿录》。无论如何,你都将有新的开始,新的路道,走下去,不再重蹈我之覆辙!而我呢,时时处处会知道你,留心你,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我不出江湖,我便时时能晓得,你的路怎样……”
“师父”陈叫山双手抱拳,双膝跪地,“虽然现在才称你师父,拜师之礼,也这般简单,但我知道,师父你所需要的是什么……无论我陈叫山在哪里,我都会依照师父期望的那样去做,去走,做下去,走下去……”
“哈哈哈哈……”白爷开怀大笑,“的确是度日如年啊!仅仅这几日,你陈叫山比之刚刚进来时,通透更甚,可喜可贺啊!”
“陈叫山,这本《恒我畿录》,你读完了么?”白爷抓过《恒我畿录》,伸到陈叫山眼前……
“读过了三遍,仍觉悟浅……”
“好!”白爷大笑起来,“既是悟浅,说明深刻,既有三遍,说明融汇……”
白爷将手一抬,转身朝火把走去,将《恒我畿录》朝火把上递去,“它就注定是留在你心中的东西……书非借而不能读也,书非失而难以铭心……”
看着手书孤本的《恒我畿录》,在火光中渐渐化为了灰烬,陈叫山跪在地上,并未讶异,并未阻拦,他现在已然知晓师父有师父的深意,不必讶异,不可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