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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起,旋了上去,“哗啦啦”地倾洒下来,落进一段劈开的大竹竿里,水流颤颤幽幽地跳扭着,便流到竹林后面去了。
竹林后面有人家。
陈叫山领着兄弟,过了竹林,看见靠山而建一排瓦房,偏厦是茅棚,院坝不大,以竹枝扎围了篱笆。有一位干瘦驼背的老汉,拿了一把极小的斧子,在榄坎下劈柴。
“老伯好!”陈叫山走过去,竹篱笆虽矮,稍一抬腿便可过,但陈叫山并未过,立在竹篱笆外,向老汉打着招呼……
这样的天气里,这样幽静偏僻处,忽地来了五个人,精壮壮的后生,不由得老汉警惕着,拎着斧子,便走了过来,“搞啥哩?”
“老伯好,我们从乐州过来,去省城办事……”陈叫山微笑欠身,“想在你家借宿一晚……”
老汉“唔”了一声,侧着身子,看陈叫山身后的三旺、满仓、七庆、鹏天,四人便皆微笑欠身,同老汉打着招呼……
“乐州……省城……”老汉嘴里嗫嚅着,又朝陈叫山跟前走近了些。老汉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似乎总也睁不开,眼窝塌陷着,眨巴几下,打量了陈叫山,见陈叫山倒也生得面善,便说,“进来吧”
三旺很有眼色,一进院坝,见榄坎上一堆的柴,有些都是老根疙瘩,老汉干瘦无力,手拿一把小斧子,怎么劈得动?便说,“老伯,我帮你劈柴吧!”
满仓见三旺找到了活儿,也不闲着,见茅棚旁边靠着铁锹,晓得自己口吃,便不说话,直接拿起铁锹,去铲院坝前面的小沟,便于雪化之后,雪水可顺沟流走。
鹏天见没事儿可干,便对陈叫山说,“我回去喊骆帮主过来……”
老汉见陈叫山一行人,皆是一身雪,料想他们冷,便俯下身子去抱柴,进屋放在了火塘里,从墙上取了盒洋火,颤颤巍巍地划洋火,陈叫山连忙上前,“老伯,我来”
柴有些潮气,烧得不旺,烟却大,七庆便撅着屁股,趴在火塘前用嘴吹火,连连咳嗽着。
陈叫山见老汉家瓦房五间,堂屋两侧,各有两间,屋大房高,却只有老汉一人在家,便说,“老伯,就你一人在家啊?”
老汉这里一瞅,那里一看,感觉来人都在帮着自己干活,陈叫山则说话和和气气,起先的警惕,消然而去,表情变得宽慰,也有了些笑容,“娃们都在外,屋里就我……”
火塘里的火大了,老汉从里屋抱出了一捆炭,架在火上烧,不多时,屋里便暖和起来了……
鹏天领着骆帮主过来了,三旺劈柴劈好了,满仓掏沟掏毕了,老汉做了一大锅苞谷面搅团,放了些洋芋块块进去,加了干腌菜,放好油盐,大家各吃了一大碗,从头到脚都暖和了……
吃罢饭,众人围坐在火塘前谝传,老汉便说起了他的五个儿子……
老汉姓秦,原本是中原人,十二岁时,逃难来了秦岭,在此落地生根,娶妻生子。
秦老汉第一个儿子降生后,将箱底的家谱拿出,连同儿子八字帖,寻人为儿子起名,有先生便建议说,秦老汉之下辈人,取名宜以“效”字为定,其为“效字辈”,大儿子便取名为“秦效仁”。
其后,秦老汉又添四子,因于大儿子名有“仁”,便以为契机,借儒家五常为由,依次排下仁、义、礼、智、信,五个儿子便名为“秦效仁、秦效义、秦效礼、秦效智、秦效信”。
大儿子秦效仁,读书识了字,原本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奈家贫,跟人学了塑佛捏像的手艺,用以养家。
二儿子秦效义,生性顽劣,好勇斗狠,小小年纪便敢和村学先生拍桌子,后来替地主家放牛时,一时瞌睡疏忽,致一头小牛犊,被山北过来的一伙挑夫偷走,地主怪罪下来,将其一顿毒打!秦效义不服气,连夜偷偷摸进牛棚里,将棕丝、头发、药面面,掺到一头怀着小牛的母牛槽里,毒死了母牛。地主一番调查,最终怀疑到了秦效义身上,待去质问时,秦效义却远走高飞,从此再无音讯……
三儿子秦效礼,生得好面目,仪表堂堂,待人和气,颇受乡亲邻里称赞!秦效礼与东山苗家坡一位皙气女女相好,怎奈女女家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硬要将女女许配给坝里一富户人家。定亲那天,秦效礼借上门讨酒喝为由,一反常态,大闹女女家,被女女的未婚婿呵斥,两人纠缠一起,秦效礼用筷子戳瞎了对方眼睛!
秦效礼自知闯下了大祸,便假装以刀挟持女女,且退且逃。逃亡路上,秦效礼遇到一伙当兵的,便跟着人家去当兵,两年后,竟成了一位副官,但回到家乡时,相好的女女,已经嫁为人妇,因生孩子难产而死。秦效礼唏嘘无尽,怅然而去……
秦效礼吃了军人饭,就没有了自由处,连年在外奔波,辗转四地,到如今,秦效礼身在何处,生死几何,秦老汉皆不晓得了……
四儿子秦效智,是五个儿子中最精灵的一个,自小勤学敏思,读书用功。有一年,来了一位外国的传教士,在山中选址建教堂,由于语言不通,被乡亲们视为妖怪,小童朝传教士吐舌头,扮鬼脸,大人亦对其敬而远之,使得传教士在山中连口热饭也吃不上。秦效智怜悯传教士,主动走上前去,通过手势划,同传教士交流,并向乡亲们解释,称洋人并非是妖怪,还给传教士做饭吃,为传教士烧洗脚水,末了,临别时又用毛笔为传教士画了一幅简易当地地图……
传教士对秦效智感激不尽……尽管传教士最终没有在山中建教堂,但后来,传教士到了省城,通过朋友关系,资助秦效智到省城读书,三年后,秦效智又远赴了海外……
小儿子秦效信,秦老汉一直打算将其留在屋里的,可秦效信打小只跟他娘亲近,与秦老汉势如水火,父子俩在一起时,多一句话也没有,只说些“吃饭了”、“把这柴劈了”、“嗯”、“好”之类的话,甚至,父子之间,各有了啥心思,还需要效信他娘从中间传达、沟通!
前年,秦老汉跟老伴去獐子沟点洋芋时,突然遭遇了暴雨山洪,老伴被山上滚下的泥土壅埋……
秦效信认定是秦老汉只管自己逃命,不顾他娘死活,才导致他娘身亡的,秦老汉一开口解释,秦效信就一句话,“我娘走了,你咋没事儿?”噎得秦老汉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来,秦效信遇上了一伙进山的药商,便跟着药商走了,为秦老汉留下一封信,说他要到外面去闯世事了,从此,再无音讯……
现如今,惟独只有大儿子秦效仁,时不时地回来看看秦老汉,但因塑佛造像这活计,常年四处辗转,便只留了秦老汉一人在家……
“你看,这屋就是效仁领人给造的……”秦老汉抬手指着屋顶整齐的椽子,光溜洁白的石灰墙,“可赁好的屋,就我一个人住着,又图啥么?”
秦老汉擤了鼻涕,抹在火塘边的硬柴上,竟哭了起来,“人说养儿防老哩,我现在有啥?儿多又有啥用?人老到头是一场空哎……你们今儿来了,好,好啊,这热热闹闹的,好哇……”
第253章 嚣张
第二日一早,红日跳上了山头,昨个半夜雪已停,霞光与雪光交相辉映,山间红一片,亮一片,鸟雀唧唧喳,溪水汩汩流,盖了棉被的松针,滚跌着银珠……
陈叫山一行人向秦老汉辞别时,陈叫山拿出钱来,要给秦老汉,秦老汉却说,他一个人待着,许久都没人陪他说话了,陈叫山们能陪他说半夜的话,他已然感激不尽了,钱说啥也不收!只托付陈叫山:是在省城里,碰见他某个儿子了,帮着打个招呼,要他们回来看看,住些日子,如今造了新房,回来住得宽敞……
趁着天晴好赶路,陈叫山一行人策马疾驰,只消一中午,便越过秦岭山地,进入山北平原,快马加鞭,直奔省城而去……
一到省城,众人马不停蹄奔了卢家货栈,探问三小姐到了没有,货栈的刘掌柜说,他已派人到火车站问了,说估计明儿一早才到。
傍晚时,陈叫山一人出了货栈,步行朝姑丈以前所住院子走去,尽管姑丈一家三口,皆已亡故,但那小巷深处的四合院,藏着陈叫山太多儿时的回忆……
巷子口的一排梧桐树,如今已如桶般粗细,树身上有许多的疤眼,像人的眼睛,在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
陈叫山走到一棵梧桐树前,这棵树是他以前用小刀在上面刻过字的,刻的是“忠义”两字,义字笔画多,反复刻画间,陈叫山还将手指弄破了,索性将鲜血朝树身上抹去……而今,树已粗壮,疤眼犹在,忠义二字却全不见,灰灰的树干上,哪怕连最细微的笔画痕印,也寻不到了。
陈叫山用手抠下一块皱裂的树皮,想起以前,在秋天,梧桐树的叶子掉得满地都是,他和表哥捡了许多的叶子,用叶筋绞缠在一起,玩拔河的游戏,使劲一拽,叶筋断了,两人一屁股朝后坐去,谁也没有得胜,便拍了屁股上的灰,继续又来……
到了姑丈家的小院前,陈叫山伸手摸了摸亮亮的门环,还未敲门,便听得院内有大狗,一声声地叫着,贴着门缝朝里一看,院中如今的主人,正约了朋友在打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与大狗的狂叫声,交错回响着……时光一下便飞驰了,像飞出的羽箭,裹挟着风,裹挟着记忆,一下穿越了数年,从弓弦,到箭靶,“嘭”一下,尾羽摇颤着,很多东西便瞬间定格了,停滞了……
“卖镜糕嘞热乎乎的镜糕……”
这是熟悉的声音,陈叫山走到镜糕小贩前,买了一块镜糕,边走边吃,只觉着如今的镜糕,味道更甜了些,更黏牙了些,但似乎没有以前那么香了……
陈叫山从身上摸出一张欠单,向人一番打问,来到了“济源盛”货栈。 ''
济源盛经营着皮货、干货、布匹、陶瓷、藤器等等物品,连着五间铺面,其后还有极大一院子,院门口的拴马桩,栽了一并排,常可见各地的马车、板车,进进出出,搬运倒腾货物……
陈叫山并不打算现在就去要钱,只是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先过来看一看,逛一逛,熟悉些情况。听禾巧说这些欠单的主家,都是些硬茬子,陈叫山想来暗暗观察一下,这些人到底硬在了哪里,牛在了哪里……
“哎,我说狗娃子,我跟你说话哩,你听没听我说啊?”陈叫山刚进店门,便见一位五十出头的男人,穿着长棉袍,戴着个瓜皮帽,站在货柜前,用手敲着桌子,“你今儿说你们陈掌柜不在,明儿说你们陈掌柜不在,那陈掌柜到底啥时候在哩嘛?”
那位叫狗娃子的,看样子不过是济源盛的小小伙计,却是派头十足!货柜上明明已经纤尘不染了,他仍一手拿抹布,一手拿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抹着,眼睛看也不看瓜皮帽男人,张着哈欠,不屑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陈掌柜是忙人,他一天要上哪儿去,莫非还知会我一声?”说着,狗娃子将掸子朝一侧一伸,“瞧好了,从那门进去,直走,别拐弯,一直走到底,你进去问呀……在门店里撒气,算个啥?”
尽管狗娃子最后一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但瓜皮帽男人仍是听到了耳朵里,一巴掌拍在了货柜上,“嘿,我说狗娃子,你这庙门开在山顶上,好大的口风哩!陈掌柜欠我的钱,这都整一年了,你说说,我来多少回了?跑多少趟了,啊?”
瓜皮帽男人一声一声高了起来,“欠钱的是爷,我这讨债的,反倒成孙子了,啊?今儿你要不告诉我陈掌柜去哪儿了,我……我就……”瓜皮帽男人左右一看,抓过一个细溜溜的瓷罐,高高举了起来……
“成,你砸,你砸呀”狗娃子翻着白眼,用手朝地上指着,“朝地上给我狠劲了招呼,给我砸啊……”
瓜皮男人终于软了下来,将瓷罐又缓缓放了下来,哭丧着个脸,一把将狗娃子的抹布按住,“狗娃子,狗娃子,你就给陈掌柜传个话嘛,算我求求你了……你说,陈掌柜这么大的买卖,还差我那点儿钱么?手指头缝儿里,稍微洒漏那么一下,不也就出了么?狗娃子,狗娃子……”
瓜皮男人拉扯着抹布,狗娃子索性将抹布一丢,“不好意思,实在对不住,在济源盛,真的轮不上我说话。要债,你就去后院要,买东西,你就在我这儿买……”
陈叫山看见这一幕,听见这一番话,心说:一个前店的小小伙计,竟就如此嚣张跋扈,这济源盛的陈掌柜之不可一世,更是可想而知了……
“,这位先生,你看点什么?”狗娃子微笑欠身,冲陈叫山走了过来。
陈叫山四下一打量,抓起刚才瓜皮男人拿的那个瓷罐,敲一敲,摸一摸,便问,“这个怎么卖?”
“先生真是好眼光啊,这是地道北宋钧窑行货,济源盛里数得着的宝贝儿!”狗娃子介绍得眉飞色,陈叫山却说,“你瞧,这儿咋还有个裂纹哩?”
“哪儿呢?”狗娃子一愣,便伸手来接,手还没到,陈叫山便松了手,“咣”一声,瓷罐落地开花了……
第254章 挨打
古玩行历来有“瓷不传手”之说,对于名贵瓷器,愈是如此。道理很简单,瓷器易碎,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在传接之间,瓷器不慎跌落,碎了,你说是我没接好,我说你没递好,其责任就扯不清楚了!因此,要看什么瓷,你放在那儿,我自己来拿,你放不好,是你的事儿,我拿不好,那就是我的事儿了……
但现在,瓷罐跌碎了,狗娃子认定是陈叫山没有递好:自己的手刚伸过去,还没有完全握捏住,陈叫山便松了手,这,分明是“撞事儿”。
“我说你是咋回事儿?我手到了么,你就松开……”狗娃子瞪着陈叫山,“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陈叫山忍住笑,显出极为无辜的样子,也瞪着眼,指着地上的碎瓷,声音狗娃子还大,“兄弟,谁没给你递好?你自己故意不抓,你这是给我配门啊?”
配门,乃是江湖行话,指的是有人拿了易碎东西,故意朝人跟前、车跟前靠,伺机将东西打碎,而后给人栽赃,说是别人碰的,或是撞的,以此来讹诈钱财!
狗娃子一听就火了,“配门?我呸”狗娃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把将陈叫山的衣领子抓住了,“你个乡巴佬,你也不打听打听,济源盛犯得着给人配门吗?你在西京城转转问问,济源盛给谁配过门?”
陈叫山也不挣脱,任狗娃子抓着他的衣领子,冷冷一笑,“以往有没有,我不晓得,今儿我是亲眼看着你给我配门的……”陈叫山用手一拍旁边的瓜皮帽男人,“这位大哥,你给评评理,是不是他没接好,才……”
瓜皮帽男人其实也看得清楚,明明是陈叫山的错,是陈叫山趁狗娃子的手还没完全抓住瓷罐,便将手松开了!可是,瓜皮帽男人心里正恨着济源盛的人,尤其恨着狗娃子,怎会帮着狗娃子说话?
狗娃子眼睛瞪得圆如铜铃,将瓜皮帽男人推搡了一把,“你说,到底是他没送好,还是我没接好?”
瓜皮帽男人忽然又害了怕,生怕自己一向着陈叫山说话,济源盛的人便会找自己的麻烦,自己的那笔债,也就不好要了。可是,瓜皮帽也没法说是陈叫山的责任,毕竟说了实话,对谁都没有好处……
于是,瓜皮帽男人采用了两不得罪的方法,“我……我刚才真没看清楚,也不晓得你们……”
狗娃